一
荷之毕业两年,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单身。
毕业后,工作成为她的全部,很快熟悉业务,并各方面表现出色。半年后,被提拔为部门经理。是个小领导,总是要发挥才能,部门工作安排协调、紧凑,人员都敬仰她。令人感知她是个知性女子,拥有头脑与魄力,会笼络人心并令人信服。
她的感情始终空白,她相信迟早会有个男人冒出来,是上帝特意安排的。在莫名男子未曾浮出水面之前,她需要准备自己。一句话说得好: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务必要先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句话是恰当的。人生她不给予奢求,平淡、安稳、安贫乐道。有一个能够陪她种花草、养树、喂猫、提供一只胳膊当靠枕的男人就足够了。抑或会有个孩子,长相虎气,将她与男子的容貌、体态继承并延续,养大他,供他吃穿住用,考大学,出国深造。他们掉光牙齿,无法走长路,身体器官老化、坏死,奄奄一息,长大的孩子陪在身边。他们死去,一切变成虚无,规律与真理无法更改,人类无从逃脱。孩子的孩子问:
“爸爸,这是谁的墓地?”
儿子回答:“你的爷爷,奶奶的,他们年轻时……”
她时常勾画这种人生过程,知道并懂得等待一个人的不易,不去美化并渴求,知道人生平常,日子流淌,终究会有结果。年岁更迭,会遇到诸多人与事,会产生诸多想法。微妙的、悄然的、是留在内心的人或事,她需要分辨并筛选,一些短暂的、瞬间即逝的烟花恋情(既不保鲜,维持期又短)、少而冲动,造下莽撞而不计后果的事、一切都过眼云烟,像天空的硕大云朵,一团团是浓厚的,却很快消逝不见。再回顾,只是一些烟尘记忆。
二
她住在一个法国公寓里,古朴破旧。有老树与大鸟,巨大平静的草坪,每天有人修剪。空旷绿草,遥远像一幅巨画,足够得像蓝天与海面。有大棵花树与喷泉,石子小路边有牙齿般的灰色砖缝,紫色、红色、白色野气小花,散发甜味,并招致大群虫子与飞鸟,有一群白鸽,久也不去。听说有专人喂养,天空轻盈飞舞的弱小鸟类,经过人工养殖,竟变得如此肥硕,满身横肉,无法飞起。像家禽一样在草地里走来走去,失去天性。有人用相机给它们拍照,它们受到惊吓,展翅想一走了之,却始终无法腾飞。翅膀在用力,像旋风,有巨大风车般的草腥气息扑出。是无奈、臃肿的。
天气完好,有透明、干净的空气与小风,草地上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大、一身灰土色男子和一个幼小男孩,男孩脚底不稳,正在玩一只红色带暗花纹的皮球,用脚踢一下,皮球滚出去,他扑过去,再踢,再扑。高大男子五官拥有锐气,抱着双臂,疼爱看着玩闹的孩子。荷之经过,小男孩的红色皮球准确射向她的小腿,她弯腰捡起那个皮球。扭头看着正朝她用力飞奔的男孩,笑着捏了捏。蹲下去,把皮球抛向空中,用手接住,再抛出去。幼小男孩被她的风姿招引,气喘吁吁蠕动到她脚边,抬头看着她依旧在抛皮球,接住,抛出去,接住,抛出去。他的眼神追随皮球飞上飞下,她发出笑声,低头看男孩。幼小的孩子,长了一双出奇的大眼,长长小刷子一样的睫毛,上下翻动像蝴蝶翅膀,白皙、圆胖胖小脸,嘴巴撅到一边,皮球仍然在她手里,陌生人的生疏,他并不哭闹,渴望地盯着皮球,反复看她的脸。她朝他笑,并伸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他不再忍耐,扑上去抠她手里的皮球,她大笑,把皮球交给他。
“叫阿姨。”浑厚略带磁性的男子的声音。
她站起来,迎接男子的笑。“好可爱的孩子。”她说。
“两岁了。总是黏人,上班时间跟随老人,被囚禁。我回来后,带他出门。动个不停,男孩,爱闹。”
“住附近小区?”
“是的,那边,那栋白楼就是。”男子伸手指给她看。
“一大片绿色,适合小孩子,空气也好。”
她笑着跟父子告别,从青草里跳出来,瞬间石子路响起高跟鞋有节律的响声。
三
她的房间在三层,明亮的太阳从窗台洒落,有木地板、黄色木头衣柜、大藤椅、书桌、高脚凳、紫色小碎花布帘与暗绿色白底台灯。窗台有几盆羊齿,水分充足,开红色小花,深秋季节,叶片微微发红极尽枯萎。墙角的木头桌上养了一大罐清水百合,微微散发香气。椭圆的大鱼缸透明、散发光泽。有活的水草在缸底游动,小石头、碎珊瑚,美丽鱼片在光线里闪烁,频繁穿行。干燥的浴缸与剧烈喷淋令她释放一天的疲乏,日子不停过去,年龄日新月异,心态渐渐衰老,人生太过短暂,如此迅捷并不容人喘息。
剧烈琴声响起,节奏混乱,可能是个新手,初学者,她想。总让人感知压抑、空闷,从她搬进来开始,一直有人在隔壁房间弹琴,日复一日,皆都如此,像一种空灵噪音,从头顶四面八方涌进,令人不安。时而琴声停止,有尖叫声,水杯跌落,发出声响,小动物的惨叫,嘈杂瞬间凸起。
她无法睡眠,受一种人为环境的骚动。窗台里有黑暗与星星,小风与喧嚣,无法踏实自己。黑暗中,她披散长发、光脚穿粉色吊带睡裙,去冰柜拿矿泉水喝,摸来摸去,摸到一只苹果抑或桃子,硬硬的、冰凉的,冷硬的食物依旧是她的偏爱,咀嚼发出声响,是寂寞、吞噬的声音。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大藤椅里用力咬一口,是桃子,牙齿受到剧烈冷藏,冰得她直抽冷气。
黑暗中,琴声依旧不止,孱弱小动物的叫声,逃匿声,脚步、追赶声,依旧混迹杂乱,带给人恐慌不安。抑或那是个跟她一样的年轻女子,有落寞与寡怀,靠收留小动物寄托安宁。人世终归复杂,不能依仗别人获取温暖,那终归是有条件的,抑或会遭受伤害,精神与身体,自我生长,并安然自乐。附属品带来孤独、寂寥,不能够停止。人生无法全美,得失共存,懂得这个道理,心会释然。她决定寻找新住处,不想靠药片维持整个夜晚。
夏日午后,她总会偶遇父子,体态臃肿的小小男孩,身材挺拔、俊朗的高大男子,依旧是那片大草地,鲜花、人群、白鸽、高树与石子路,他们已经熟悉。
男子看见她,主动微笑,拥有亲和力,她对视他,笑笑。眼神落到不远处男孩身上,他穿暗红色背带装,米黄色小衫,黑亮的、圆头小皮鞋,衣服上有浓郁的奶香味,是天真无邪的幼童的身体的味道。他蠕动在一片鲜花里,扑蝴蝶。
“这片草地,能看到大半截天空,大片云朵能清晰看到游走的方式。”男子笑。
“是的,这里足够盖好几座房子,有点浪费。”她笑。
“陈祥,你家房子出租吗?”远处一个瘦弱、矮小的中年女子朝他们高喊。
男子扭头,大声说:“是的,大婶,有不错的人可以的。”
男子转头,依旧对她笑说:“房子太空,想租给人住。”
荷之一惊,忙问:“什么房子?”
“三室两厅,空了两间,一间放杂物,另外一间没人。人好就行,住着放心。是自己的房子。”
“噢,真巧,我正找房子呢。能看看吗?”她突然坦白并急切地问。
“当然,彼此熟悉的更好。”
她跟随男子去看房,小小男孩扑蝴蝶累了,独自坐到青草里玩,自言自语。她朝男孩拍手,幼小孩子已经接纳并熟悉她。他歪扭着跑向她,发出笑声,小手主动伸到她的大手里,吊在下面走路,不停打坠。
男子家房子很大,一大一小两个客厅,巨大落地窗,能看到外面明亮的视野,高楼、大树、电视塔、淹没的城市与喧嚣。木地板,家具温馨、闪亮、拥有光泽。每个墙角都蹲有大盆植物,枝叶茂盛,有大串黄色碎花,清淡花香像女人身体的味道。黑色沙发拖延很长,穿越两个客厅,在拐角处自然铺开,有巨大、柔软的靠枕摆在上面。宽大背投电视,音响、放映机,像个小型影院。空屋子的面积正适合一个人住,有双人床、大桌子、高椅,窗台有鲜活的小盆植物,风里有甜味。对她一个无依无靠、独自为生的女孩来说,足够了。她朝他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男子讲究情面,租金给予她绝好的优惠,令她微微脸红。她甚是好奇,始终没看到女主人的影子,又不便问,便抽身离开。幼小男孩吊在她的腿上,仰脸看她,大睫毛忽闪不停,是乖顺、天真的。
四
很快她搬去男子家中居住,新环境,有微微不适。从小一个人独居,长久养成积习。习惯独自的寂寥、空洞与肆意,可以在狭小世界里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如今她感到像闹市,幼小孩子的童智笑声,男子轻微的护呵与脚步声,时而有老人的咳嗽与话音。她足不出户,不愿跟过多人交往甚密。
下班后,她窝在小屋里,看书、喝水、看电视、跪在地上擦地板。脱离工作,大脑松懈,疲劳得到缓解,精神渐渐转好。她有意不与男子走往太近,总是趁他们出门抑或进了卧室。她才匆匆跑出去,打水、洗脸,干必备的事。她是个不能够松闲的人,给自己找了份小小兼职,给一个小网站投稿,写豆腐块文章。内容不一:杂文、评论、小小说,散文、诗歌她似乎都能捏一把。她自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人物,脸上时常有骄傲的神色。
时而她听见门口有响声,像小动物细弱的抓门声,她跑去开门。是幼小男孩蹲在门缝里掏门,她笑了,把男孩抱起来,在屋子里旋转,直到男孩不停发出笑声。男孩嘴巴里有微小的白色乳牙,正在长大。他被她有力的旋转弄晕了,他紧紧拽住她的衣领,咯咯发笑。她把他放到棉被上,他趴在上面,露出两只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依旧不停在笑。
一个明亮的午后,她回到住处。洗手间传出水声,她悄然进屋。干燥、光洁的木地板,有太阳温热的气息。小风依旧热烈,散发温存甜香。她突然想睡到地板上,舒展身体与精神,一切都是愉悦的。突然,外面传出争吵声,摔门声,女人尖利的喊叫声。
“我要看孩子,我的家。”传出女子的哭声。
“看孩子可以,但你不能进这个家。”是男子激愤的声音。
“陈祥,你太绝情了,你竟这么狠毒。”
“说到狠毒,我不如你,你能够作出伤风败俗的事,就根本无视我的人格。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剧烈的关门声,隔绝女子的叫喊声。男孩受到惊吓,独自坐到地板上,大声哭泣。外面的女子突然用力摇晃铁门,喊道:
“磊磊,磊磊,我的孩子。”
男子坐到客厅里,大口抽烟,旁若无人。浓烈烟雾滚动,弥漫在空气里。小男孩哭累了,歪倒在地板上睡着,时而发出剧烈咳嗽声。荷之无所适从,不知该不该出去,站在门口,长久徘徊。再见到男子,他穿一身蓝色纯棉睡衣,坐在客厅里嗑瓜子,脸色安详,似又有所思。小男孩坐在地板上摆玩具,自言自语。他看见她,依旧微笑,说:
“从你来,没怎么见过你似的,坐会吧。”
她笑,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他说:“吃吧,无聊时嗑嗑瓜子,缓解放松神经。”
她抓了一把,嗑着。良久男子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了?”
“唉~我依旧无法脱离阴影,我的前妻,以看孩子为借口,在家里不走。可我不能看见她,我一见她,就滋生厌恶,我们的过往,不堪回首,不是原谅所能诠释的。我这样的男人,重情重义,竟找了一个如此风流的女人。令我丢尽脸面,并一直陷入困苦。”
“身为女人,拥有完美家庭,总会顾忌彼此尊严的。”
“她如有顾忌,就不至于今日。趁我出差,在家搞男人,被我抓到,现了原形。我真是丢尽了脸面,这辈子都无法原谅她。”
“孩子她还是有权利看的。”
“是的,我们彼此协商,约地点带孩子过去。不想她每次都私自闯家里来。”
“我一直羡慕你的家,有可爱的孩子,没想到……”他叹息,朝她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五
两天后的下午,荷之到家,男子不在,小男孩睡在客厅沙发上,盖着小小的绿毛毯,或许男子没走远,她想。她抱出一堆衣服,打算解决一下实际问题。有敲门声,她应声跑去开门,是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子,她上下打量荷之,眼神有急迫与荒凉,她与女子瞬间对视。女子并不言辞,甩掉鞋子,擦过她,直径走进去。瞬间抱住熟睡中的男孩,狂热亲吻。男孩惊醒,开始哭喊并挣脱,女子用力搂紧他。他顽劣踢打并蹭开她,哭声越来越大。女子对他的反抗失去耐性,伸手打在男孩屁股上。男孩大声的、剧烈痛哭,不知何故?荷之觉得无法忍受,她冲过去,从女子手里夺回男孩。坐到一边哄他,一边轻轻揉搓他发红的屁股。女子瞬间愣怔,旋即起身,眼神流露妒恨说:
“这是我的孩子,想要自己生去。你跟这个男人结婚了?”
荷之被女子的话所激怒,感到一阵羞耻说:“你不遵守协议,请你离开。”
“协议?呵,连协议你都知道。怪不得如此无情,早有人了。”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什么时候?”女子咄咄逼人,贴近荷之的脸。
“请你闭嘴,我跟他毫无干系,他是我房东。”
“房东?真可笑,没有更好的理由吗?怀他孩子了?还我孩子。”女子说完动手抢荷之怀里的男孩。男孩受到惊吓,再次趴到荷之身上哇哇痛哭。荷之死死搂住男孩不放,扑上来的女子不甘示弱,瞬间她们厮打一团,彼此头发被扯散,滚在地板上。茶几被打翻,有玻璃杯碎裂的声响。男孩的哭声剧烈、颤抖,不能够停止。大门开了,男子冲进来,瞬间愣怔后,开始冲过去大骂:
“滚,不要脸的女人。”
说完一把拎起女子,拖向门口。女子拼命挣扎,并哭喊。瞬间女子像块破布被丢到门外,门被重重关上,隔绝她一切幻想。男孩依旧抽泣,怯怯地蜷缩在荷之怀里,安静下来。男子冲进卧室,甩上门,不再出来。
夜冰冷漆黑,有初秋凉意,大颗星星像明亮的眼睛,依旧闪烁,她无法睡眠。小植物叶片抖擞,有滚动的透明水珠。狭小面积是潮湿、润色的。小男孩睡在她怀里,像个弱小动物,蜷缩一团,像在子[gong]未发育完全的样子,突然他的小嘴在荷之胸部凑来凑去,瞬间含住荷之饱满却不具汁液的ru*房。她的脸突然涨红,感到极度尴尬。她下床,跑出去给男孩弄吃的,又不敢惊动男子。细细簌簌却不知到底该给男孩吃什么?最后烫了半包温热奶粉,装在大奶瓶里,摇晃几下。男孩闭着眼睛,抱住奶瓶大口吸允,像个可怜的、委屈的遭到遗弃的小猫。
第二天,男子向荷之道歉,脸是发红的,有些尴尬,眼神却是悲戚的、隐隐孤独与沉重的,他说:
“荷之,对不起,让你无辜受牵连。”
“没什么,也怪我,我不该阻拦她。”
“那种女人,我当初真是瞎眼了。早知如此,我宁愿一辈子不娶。”
“我感觉你很累,事业忙碌,还要顾忌家庭。又要考虑身边人感受。”
“人生疲累,我无从选择。孩子带给我困顿,却是我的乐趣,我无法失去他。工作繁忙,我内心备受煎熬,日复一日,日渐衰老,却又遭受前妻扰乱。我了解她的心思,一再希望得到原谅,并接纳她重新回到家庭。可是我不可能接受,接受她那张脸如同她的身体,令我憎恶。”
“你终究要归属家庭,一个人带孩子太累。你父母不能够替你看管孩子吗?”
“老人双双离去,先后不差半年。我的亲人走完了,世上唯有我在苟延残喘。”
“你还年轻,还需要拥有完整家庭。”
“不,我很累,一时无法接受陌生的走近。”
“是啊,人生始终庸碌,总在只身打斗并不能够认输,想赢取自我价值,并彰显能力受社会认可。即使爬上高位,获取想得到的荣誉与地位,终究如何?一场虚无,生带不来,死带不去。正如飞蛾扑火,明知是灰烬,却依旧要葬送自己,这是人类的鲁莽与无知。”
“你说的很对,我一直认为人生无望,正如自己走过的路,如今回想,并没有值得记忆的东西,脑子空空,内心空空。却又放不下自己,想好好总结并纪念。孩子的哭闹,教育与生长,都要付出心血,作为男人,我真实感到身心疲累。”
“上班后,孩子托管给谁?”
“居委会,邻居有些与母亲生前关系密切的老人,看不下我的难处,热心帮忙。我甚是过意不去,过年过节,总视为父母的影子,过去探望照顾并问好。”
“是啊,人生阶段不同,各有各的烦恼。我还好,没到你的份上,依旧单身,无牵无挂,相对自由,生活肆意并无所阻拦。”
“年轻时代,美好回忆,令我羡慕。现在想想,曾经的年轻时代都做了什么?依旧是空白,是脑子太过杂乱抑或记忆力不好,反正没有深刻能够积淀的东西。真是可怕,老了,老了。”男子苦笑。
“你很坚强,换作女人,早已崩溃。”
他们对视,笑笑。小男孩歪倒在地板上睡着了,男子抱起他,朝荷之努努嘴,示意孩子睡了,进屋了。荷之笑,不语。
一个凄冷的阴天,下大雨,有寒冷的烈风。吹到心里,让人感到万念俱灭。荷之撑着伞走到楼下,突然看见男子癫狂的前妻,她正倚在墙上,用仇恨的眼神盯着她。她一惊,放慢脚步,瞬间无措地与女子对望。女子突然扑过来,跪倒并抱住荷之的腿,哽咽说:
“把孩子还给我,求你了。”
荷之无从忍耐,感到极度羞辱,她大声抽出腿说:
“我跟他毫无关系,请你不要扰乱我。”
女子起身,突然冷笑,眼神冰冷、发直瞪着荷之说:
“你爱我的孩子,你撒谎。”
“我不爱任何人。”荷之愤怒地喊。
“那好,你离开那个家,证明给我看。”
荷之突然觉得女子是有病的,她实在难以容忍,瞪着女人说:
“你扰乱我的生活,小心我不会放过你。”
“你想干什么?是不是爱上那个男人了?”女子后退一步,眼神依旧逼人。
“我再说一遍,我不爱任何人,请你离我远点,走开。”荷之用力推开女子,大步上楼,瞬间消失不见。
六
荷之躺在床上,黑暗中闪烁明亮的眼睛,女子死灰般阴冷的眼神,咄咄逼人的言辞。男子柔软、无奈与孤独的内心,小心的、依旧刚强的容颜。突然她开始怜惜男子,他内心隐藏的伤口,尽管不轻易外露,却已经被她窥察。他心里依旧是复杂、凌乱的。眼神总是潦草、无措与匆忙的,令人感知他精神的麻木与苦苦硬撑。他说得对,这个世界,他是唯一苟延残喘的。他匆忙于人世,却有无法填补的寂寞与无望,没有亲人,没有完整的家,幼小孩子变成他生命的重心。否则,抑或他早已垮掉。
男孩尖利的哭声传出,她跳下床,光脚跑出去,打开男子卧室的门,男子不在,男孩坐在大床上,仰着脸嗷嗷大哭。她跳上床,抱紧男孩,幼小孩子的哭声瞬间消失。隐约间,她又感知男孩在她身体上磨蹭,寻找,热气的小脸像个受到委屈的弱小动物。她搂紧他,感到是那么疼爱、怜惜他。开门声传来,是男子回来了,她来不得及跳下床。他已推门而入,瞬间彼此都愣怔在那里。荷之感到窘迫,并极度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半天结巴道:
“孩……子……孩子饿了。”说完,抱着孩子跳下床,走出去。
喂完孩子,她没把孩子送回去。独自留下,幼小男孩睡在她的枕边,呼吸均匀,长长睫毛留下一排阴影,像个美丽的、熟睡的布娃娃。甜甜的、幼弱的奶腥气息像一只抽芽、并生长的小花,细碎的、缓慢的,吸收营养并饱满丰盛。
第二天,男子对她说:“我昨晚趁孩子睡着,出去跟朋友谈事情。不想他醒了,谢谢你。我对你真的无言以对,只有感谢。”
“你客气了,同在一个屋檐下,举手之劳。”
空间突然沉闷,长久静止,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微妙的心动与矜持隐藏着,终究无言。荷之突然站起,走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幼弱的孩子正蹲在桌子下,摆弄玩具,自言自语。她看看男孩依旧乖顺,便不言辞,躺倒瞪着天花板出神。她突然想起大学时,流传的一句话:男女之间没有友谊,跨越年龄界限,最终跌进爱情。她突然明白,居日无多,她跟男子聊了很多,不觉间竟信任对方,当成一种倾诉抑或朋友。真切而言,彼此都毫无用意,只因情形所致,自然的、顺理成章地接受彼此。没想到,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改变,加深并深刻。她一直认为,男子是被迫屈从于家庭的,他的眼神是独立与不羁、疏离而自由的。却过早被家庭捆缚,乏力又不能够挣脱。他肯定后悔他一切的选择竟是如此结果。
她依旧怀抱男孩睡下,男子推门,看到熟睡的男孩与女子,驻足片刻,门轻轻被带上,失去声响。她突然感到无比羞赧,一个未婚女子,毫无婚姻经历,却终日搂着一个孩子睡觉,角色转换。令她心跳不止,她突然发现,她并无选择。是男子身上一种气质招引了她,令她悄然走近。他的眼神、内心的枷锁,始终令她迷乱并心痛,都说英俊男人都是晚婚晚育的,并拥有诸多桃花,漫天撒网,却毫无着落。而这个男子也依旧英俊,身体与五官拥有逼人锐气,并拥有足够的安全感。却并没有桃花运势,只有浓烈的负重弥漫在他的眼神与心底。饱满、磨碎的心态令他老去,不再年轻,失去玩味与情趣,她突然对婚姻怀有微微的战栗。
无论怎样,最近她的脑海总是混乱,无法转移,男子,男子,依旧是他,她有点怨恨自己。她发现,在男子家她已停留很久,一年、两年抑或更久,不知时日。
七
有人跑来找男子,告诉他,他前妻吞食大把药丸,沉睡两天,被人发现,抢救无效,死了。男子突然睁大眼睛,良久缕缕黯淡。然后低头摸烟,点燃香烟的手指微微发颤。他说:“她该有完整的生活的,何苦呢?”
他剧烈抽烟,一大截烟灰垂落,烟雾游走,跑去阳台、窗口,样子像一种魂魄,在无声丧失。荷之说:“你该去看看她,还有孩子。”
男子抱着孩子,荷之跟随。来到女子的墓地,巨大石碑上,刻着女子凄然的笑。他蹲下去,放下孩子。掏出烟,剧烈点燃。荷之把一束花放到墓碑前,浓厚的深秋气息,风很硬。吹散她的长发,男子长久不语,陶醉于独我世界,眼睛里有淡淡的失落与惆怅。荷之抱着男孩,和男子并肩走在路上。风卷起沙土,扑过来,男子眼疾手快,瞬间撑开外套,包住她与孩子的头,三个头抵在一起,长久静止。突然男孩发出叫声:
“妈……妈妈……妈妈”怯弱的,生硬的不能够熟练。
荷之惊讶看着男孩,幼小孩子仰头眯着大眼看她,嘴唇依旧在动。
“妈……妈妈……”
然后低头摆弄荷之胸前的围巾,不停抬头看她。荷之瞬间感到脸发烫,羞涩并尴尬。男子愣怔着,眼中出现惊喜,他突然从荷之背后拥住他们,手臂有力,令她窒息。男孩发出大叫声。他松手,男子转头,眼睛里有泪水,是激动与感谢的。他说:
“宝贝会说话了,孩子第一声叫谁,将来会跟谁亲,这是我们老家的谚语。”
“那你会吃醋吗?”她不敢直视他,一直存有窘迫。
“当然,但我也会对你好,更爱你。”
她怔怔望着男子,一个内心复杂充满伤疤的男子,他的语言是坚定的、深思的,他的一切都令她感到安全并供可依赖。她知道她的人生将有不同。她低头羞涩地说:“谢谢你的爱。跟你在一起,我会长大并成熟,懂得承担责任并珍惜感情,走进你,令我依恋并想与你共同抚养孩子。”
男子再次从后面搂住她,下颌在她的长发上磨蹭,鼻息嗅闻她发丝清淡的气息。他的手臂伸过她的腰部,抱住她和男孩。像抱了两个大孩子。他用力,她们开始在空气里旋转,飞舞,男孩发出尖笑声。被风卷走,像一个信号,那是一场完美结局。
(完)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11-5 18:09:3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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