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流浪的岛屿陌子非

发表于-2007年11月05日 下午6:25评论-3条

她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做市场策划,兼市场助理。文弱而不善言辞。人都说,她根本不像做市场的,性格背拗,一整天闷声不响、不苟言笑。市场需要人的综合素质,人际交往是关键。

她总是独处,不合群。冷漠的,脸上是隐隐愁苦的,像从没有开心的事。许多人知道她的来头,总经理的亲戚,即便有居多不满,却依旧不能够言辞。吃饭时,她低头走在一大群人后面,开会、培训坐在角落里,从不提问或发言。像个外星人,来自无法融合的人类。终于有人旁敲侧击向领导反映说:

“现在竞争残酷,公司在整合资源,每个人都要参与业绩考核。市场部一直萎靡,出不来单子,工程部闲置。是用人不贤,市场部该重新整顿,换掉一批人,用些有工作经验并能够为公司创收的人才,不能够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不能够与客户打成一片,整个部门在萎靡,在沉默中被吞噬。市场部会垮掉,公司会垮掉。”

很快亲戚向她的父亲反映一切,老人恼羞成怒并感到羞耻。在电话里咄咄逼人训斥她。她无语,是木然的。老人长久叹息,她说:

“父亲,我觉得这里没有前途,刚来时,我还能够全力以赴,时间久了,发现了漏洞,感知并不是我期许的环境,所以我对自己放低了要求。”

父亲停顿一下说:“什么单位有前途?自己人你都干不好,还找什么理由。你总是辩解,为自己托辞。其实你并不是你所说的那般无辜?你看看你,到底能干什么?什么是你的最爱?什么能够抵达你的期许?你说……”

她说:“父亲,性格所致,我不喜爱嘈杂与人接触,跟他们在一起,我无所适从。”

父亲叹气说:“这个世界不说话行吗?不与人接触行吗?社会是普遍联系的,你想违背吗?真不知道像谁?”

亲戚刻意着笑,并对她抱歉说:

“我坐在高位,很为难,不能够无视手下的意见。我希望公司壮大并持续长久,在残酷竞争中,人人都需要明哲保身。公司需要有力、能言、创效益、能够维持公司生存的人才,不然终将被淘汰。”

她一言不发,默默走到自己位置上,开始收拾东西,有人窃窃私语。瞬间像一个巨大蜂窝炸开,扇翕在她周围,令她感到耻辱,晕眩,无法清醒。她退掉工作服、胸卡、门卡、饭卡。工作一直黯然,无人接手、到财务签字、停止工资发放、取消一切福利待遇。瞬间她释放一切,变成一个无业游民。她抱着一堆破烂,拖拉着走出公司大门。喧嚣、混杂与人流瞬间淹没她,明亮、剧烈光线令她感到温暖,有微弱、轻盈的小风,融化她长久僵直、冰冷的身体。小风是湿热的、安全的。光洁、潮湿的路面上有洒水车,路边有人在修剪青草,一台小巧人推的机器瞬间吞噬地面,变得平整、鲜绿,散发清淡的草腥气息。有人举着管子在喷淋花树,大团粉白、胭脂的花朵散发浓郁香气。雾淋淋的水雾迎面蒙在她脸上,她微微闭眼,瞬间陶醉在人为的、狭小的湿润空间里。

她失掉工作,窝在家里,不愿出门。宽大、明亮的阳台投射热烈光线,干燥、散发木头气息的地板上铺着绿色的碎花地毯。憨态的、肥硕娇小的猫头蜷缩在地毯上,闭着眼睛,慵懒地对抗着光线。阳台上摆满羊齿,弱小茂密的绿色植物,水分充足,开满细碎的蓝色、粉红小花,有小虫子的舔噪。散发甜甜的、颓靡气息。墙角大木头桌面上,养着一大罐金鱼。红色、蓝色交映并穿行。有剧烈水泡与波纹,自由的、毫无思想的弱小动物,不具有烦恼与抗争,更没有愁苦与劳烦,无为的吃着食物、不停喝水,令人滋生妒恨。

父母轮流敲门,她不发出声响。母亲忍无可忍,推门进去。坐到藤椅上,单薄的竹椅发出吱呀声响。老人叹气说:“樱子,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一声不响,用被子包住头,像个死人。母亲依旧唠叨不停。

“你被辞退,让你父亲脸面尽失,他拥有强烈虚荣心,一生不甘人后,在朋友、亲人面前一贯令人高看。却为你的事伤破脑筋?”

她掀掉被子说:“母亲,你们不要以我为耻,我一直在努力。只是我不适合那个职业,以后你们不要管我,我的事由我来决定。”

“你怎么决定自己?我们一直为你担忧、愁苦,似乎你一直不能理解?生活没有归宿,工作没有着落?我们怎么能够放心?”

“母亲,你出去吧,我累了。”她烦躁地打断母亲,再次蒙住头,失去声响。叹息声远去,她坐起来,感到脑子混乱,困乏,却始终无法睡眠,像生了疾病。

电话响起,她接通它。颓废地问:“哪位?”

“是我,陈天均,还记得吗?”

“是你?当然记得,好久不联系了,可好?”

“出国几个月,刚回。打你办公室,说你离职了,是真的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

“没有……有空出来坐坐?”

放下电话,她眼前浮现一个面色冷峻、气质锐气的男子,他是她们公司的铂金客户(离职单位),她刚接手工作时,他压公司一批款子,一直拖欠。

换了新环境,她拥有抱负,立志要回拖款。

男子是公司头目,负责公司整体运营、财务核算。她一再打电话约他,想跟他好好谈谈。希望在不损坏彼此利益的前提下,达到目的并维持长久合作。男子很爽快,即可答应见面。是的,一个长久在耳根下唠叨不停,又刻意表现智慧与修养的女孩,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能够感知,他认为她是个不苟善变、圆滑的女子,说话柔和缺乏魄力,往往他会提出诸多反问,问得她张口结舌,无法圆说,可见她并不善交际。他们相识,就此开始。

她顺利要回拖款,并一时在公司赢取信誉,令亲戚高看并觉得荣耀,因为她的身份无人不知。只是她后来的表现,每欲况下,仿佛沉浸于微小成绩而裹足不前,不再有任何喜讯与动力。寡言、不够合作、失去工作兴趣,无精打采并自我封闭。身边人突然发现,原来她是个怪胎,曾经一切,都是伪装。不可能长久,而就此显露本性。对她的流言,千奇百怪,还有人说她依仗势力,不思进取、我行我素、不受管束、漠视一切、不与人沟通、无视纪律(时常迟到与毫无理由失踪,且并不与人打招呼)。就此一切,都使她灾难深重,很快她失去集体、遭人唾弃,她的亲戚叹息,总之,她并没带给他太多正面影响,她可怜而微小的成绩,瞬间被抹杀,并失去立足之本。无论怎样,当时为了能够要回拖款,她在男子身上是花了心思的。包括与他的谈话内容、探索他的兴趣。只是没想到,男子对她一见如故,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等在百盛门口,倚在车上,打望人群。天空有浓厚的云朵,是疏离、飘逸的。晴朗的空气散发混乱的人体身体的味道,有花样的女孩、穿高跟鞋、披散漆黑长卷的髭发、粉红连衣裙、短小的披肩与银光色小巧挎包。肯定不是她,他吐出烟圈,换了视野。巨大轰鸣而奔涌的车辆,拥有快速与迅捷。

他突然感到茫然,人群来来往往,终其一生,无法停止。匆忙、繁琐、困苦、愁烦像一个巨大匣子,罩住他,令他无所适从。他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除去工作的强硬与周旋于人际,其实他是个孤独的孩子。第一次婚姻告败,令他锐气大伤。他半生奋斗的家业,全部抵押给她。她仍旧不能够满足,一再对他索取,他忍无可忍。将婚前的财产公证给她,她无言。知道他的忍耐失去了底线。他始终无法明白,女人只是一个外表,内心是如此贪婪、拜金与恶劣。他不再接触女人很久了,直到她的出现。她生性淡薄,语气不觉裸露孩童般的天真,对人毫无设防。不懂得投其所好,像个稚嫩完全不了解人性的孩子。衣着松闲,甚至不修篇幅。喜爱肥大的长款上衣,盖住屁股与大腿、瘦身弹力裤、黑色或者灰色高跟凉鞋、肥大挎包,吊在屁股下。脖子里吊着挂坠,一头浓密长发,滑顺地垂在胸前。完全一副滞留校园的青春小女生模样。他觉得,跟她在一起,令他安全,感觉踏实。他时常想起她。

终于她懒散地出现,大号衣服吊儿郎当挂在肩上,像没睡醒。一只手遮住太阳,一边眯起眼睛寻找。他看到她,朝她剧烈挥手并叫道:

“嘿,嘿,这儿呢?这儿呢?”

她飞舞,瞬间站在他面前,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干裂有翘起的皮屑,没有化妆。仍旧眯起眼睛,仰脸看他,像个拥有无限好奇的孩子。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他推嚷她上车,被热烈太阳暴晒后的车厢,热气蒸腾,她皱起眉头。他瞬间发动车子,开空调,有动听、纤细甜美的女子的唱腔。空气里瞬间有了凉意,她舒服地仰躺着,斜睨窗外。车子稳妥疾驰在高速路上,大片树林、高楼、人群、汽车突兀后退,瞬间消失。

“干吗辞掉工作?一声不响离开,也不打招呼?是工作不顺心吗?”他关切地问。

“没有。”

“总是有原因的吧?”

“是自己缺乏勇气与冲劲,不能够继续并作出成绩,所以遭人唾弃。社会的本质,一旦失去被利用价值,就立刻翻脸不认人。人活着,需要不间断卓越自我,高出常人,才会有人关注并利用你。”

“我发现你什么都懂?”

“是的,什么都懂,却什么都做不好,注定无法成功。”

“为什么做不好?你不俯身尝试,怎么能知道自己的价值?或许你错过了本该绽放你价值的机会?”“不会,我是个低调悲切的人,确切是一个废物。长久而日复一日重复乏味而毫无激情的工作,我无从容忍。一日日封闭、孤寡自己。不屑与人沟通,讨厌恭维与协作。我是上帝创造的失败人物。”

“不要这样?你还年轻,你心底太复杂。我始终不明白,你有明亮、健全的家庭,不用操劳并打拼,就单单一个工作,你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闷与不甘?受过创伤?”

“都不是,我也不知道。总之想脱离家庭,独走他乡。甚至跑到外面旅游,过无拘无束、放任自流的日子。一旦遭到束缚,我立刻会滋生逃遁。性格所致,我无法决断自己。”

“你是个奇怪的人,我也时常愁烦,却没有你的疯狂想法。居然想脱离家庭,远走他乡?你性格太过不羁,不像个女孩子。”

他们沉默,他说:“到了。”

她迷糊睁开眼问:“哪里?”

他们下车,原来是个巨大、葱绿的农场。她瞬间感到呼吸畅通、心情格外愉悦。天空是完整的,碧蓝并有大群棉团。城市的混杂与喧嚣,逼仄孤立的楼群露出一缕狭长瘦弱的天空,是牵强、沉闷的。这里一切都不存在,没有丝毫障碍,她突然发现,天空竟这样明亮、辽阔,仿佛到了另一番天地。

他看着她,她站在一大片青草里,仰脸眯着眼睛看天空。长久屹立,像一座石像。他走过去,笑笑说:“还没看够?”

她愣怔过来,说:“真美啊,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这是一个农场,我正打算收购的。”他叹息。

“你不是有公司吗?还有精力经营农场?”

“这些年一直身心疲累,像一种枷锁,紧紧箍住,无法挣脱。软件行业,已经饱满并膨胀,时常萎缩,业务难以长久持续。不如前些年,市场荒芜,像一块肥肉,你下手快了,就能吃掉肥肉。如今不同,像一种行业的通货膨胀,人较先前更加忙碌、操劳,生计却日益艰巨。我在考虑,实在不行,我来这里种地,花花草草、大树、蔬菜与家禽,是我喜爱的。远离尘世喧嚣,独自埋没,清净与干净的视野与天地,是我一直所期许的。”

“是吗?我总感觉你是个商业人士,一直对人群嗅觉敏锐,微小商机都无法逃脱你的眼睛。你是一条泥鳅,在人缝里游刃有余,并能做到手起刀落。”

“你太高看我,这个世界精英太多,我实在微不足道。争取的也仅仅是微弱一块能够苟延残喘的生存空间。你喜欢这里吗?我带你进去走走?换换心情。”

她眼睛发亮,第一次让他感到精神抖擞。她挎着他,从白色、破旧的钢铁门进去。果然是不同的天地。里面有曲折、干爽,铺满青草与枯叶的地面。种了杏树、樱桃、合欢树、枣、桃子、葡萄架、梧桐、柿子与榕树等等。天气接近秋天,大池塘里荷叶接近枯萎,有巨大、活泼的鲤鱼与红色鱼尾在水底穿行。熟透的低矮樱桃树,果实累累,他伸手采摘一串,递给她说:

“没有农药与灰尘,可以直接食用的。”

她欢喜地用衣袖擦拭一下,掐一颗放进嘴里,果然是酸甜的,她带着惊喜扭头看他。红热的太阳像一团柔软的棉絮,他们在大片矮树、花枝中钻来钻去,钻累了,就坐在农场后面一个微小凸起的山丘上,看落日,一点一点的,带着熟悉的温热与收敛。逐渐沉入暗处,大山背后,周而复始。明天这个时候,依旧如此,她想。微弱、有凉意,小风吹来。

他说:“樱子,能否陪我在此生活?我是孤独的,多年无数个夜晚,星辰与白日,都是如此。还以为人生,会永远孤独。再不会出现彼此合意的女人?遇到你,打乱我一切想法。我会一直等待并征求你的意见。无论怎样,你不会永远年轻,需要沉淀,并接受家庭的洗练,需要个爱你的男人,照顾你的悲喜苦痛,他会同你一起尝试。婚姻是人必走的路,你无法更改。我也知道,你是个不会生活的人,更需要人提醒并照料。”

她绷紧嘴唇,一声不吭。他望着她说:“你可以不回答我,累了,想我了再回来。”

她回到家里,洗了澡,走进客厅。母亲正抱着一只弱小、干净毛发的博美犬亲吻,当它是个孩子。弱小的动物披着小毛毯蹲在母亲怀里,接受母亲的抚摸并露出天真、明亮的眼睛,仰头望着她。看她进来,母亲叹息说“你父亲又给你联系了一份工作,是份不错并安定的职业,不必操劳、奔走。做好本职就好了,你准备一下,很快就会通知你。”

她一把甩掉擦头发的毛巾,气鼓鼓说:“母亲,你们不要管我了,让我自己管理自己,我惧怕工作,无法与人完美相处,工作没有新意,正如我无法创新工作、并屡次获取好评一样。我总给你们丢脸,我想离开家,去外面独自生活。我始终是你们膝下照顾完好的孩子,从不遭遇风浪与磨难,我的人生一团死气,我没有激情并困顿,我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你们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并照顾自己。”说完,她大步走开。身后的母亲双目圆瞪,因气愤、哆嗦而无法言辞。

果真她搬走了,独自到郊外营生,一个空荡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有几棵樱花树,一大棵开满热烈粉色花朵的榕树,大群虫子与小鸟舔噪,是热闹、祥和的。她关掉电话,谁也不见。找个光线适宜的角落安置电脑,装网线、连接,保证她生活来源的通畅性。她给自己找了事干,是一份闭门造车的工作,给一个网站写诗歌。每周上交两篇稿子,她忧郁、凄美的文字一再博得编辑鉴赏,并供给她微弱稿酬。她感到满足,至少她不用出去见人,可以拥有自己清淡、不为人知、不用劳累察看人脸色的日子,更不会有人跑去家里告状,弄得鸡犬不宁。

她知道父母对她伤心欲绝,一直对她心有所期,一直期许她有所成就,能够荣光耀祖。如今她叛离家庭,独自为生,她的不争气,时常令母亲暗自垂泪。她是个怪物,逆反常理,无法正常营生,不喜爱人群与喧闹,完全像个饕餮年岁人的思想。她自己也无法评断自己,总喜欢空荡、黑暗、充满不确定性的、拥有危险与刺激的环境。能够带给她挑战,喜欢人群彼此疏离的感觉,不与人走近,始终保持一种漠然的、空间感。如有人刻意走近她,她会仓皇逃窜。

偶然,她上了中国人同学录,上面有她初中、高中、大学的班级记录。有依旧熟悉与模糊即将忘却的人员名单,整页整页的留言与昏沉、拥有岁月痕迹的发黄照片,许多人她已经无法辨识,看不清岁月留下的伤痕。她的大学,一个彼此懵懂并始终怀有好感的男孩,竟然公开留言找她,并留给她电话与家庭住址。相去多年,他还记得她?一个低头走路、寡言、眼睛明亮的女孩。

她知道他不在她的城市,在一个遥远的北方,但她依旧打电话给他。电话接通。“你还好吗?”她轻声问他。

他良久沉默说:“还好,你呢?”

他们断断续续聊了半个小时,她知道男孩依旧单身,在一个大机关上班,是个公务员,有社会地位与生活保障,自己买了房子,有一部小汽车。他对她坦白,都告诉她,突然他们觉得有一种东西依旧令彼此心动,他的声音始终是激动的,他小心打探她的状况,比如说,有机会我们见个面,可以带家属的,没关系。他屏住呼吸,等她上钩并坦白。果然她笑说,我独自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更没有家庭,他低低浅笑。

她依旧写她的小诗,格调一贯凄美,迎来不少网友赞叹。有网友写email给她,倾吐对她诗歌的感悟与喜爱,并一再勾勒她的样子。她浅笑,不语。北方男孩失去校园羞涩,对她强攻猛击,似水流长,岁月更迭,彼此都不再稚嫩,心理与性情都遭受磨损,看待事物不再冲动。她小心回答男孩,并维系他。毕竟她的内心,曾为他坎坷,一直期许他能够来她身边,年轻不受束缚与拘谨,他们终究擦肩而过。但他那么帅气,多少个日夜,她依旧挂牵他,甚至梦见他。看见他那依旧年轻、熟稔并充满诱惑的脸。她碰到克星,心会变得安顿,但必须是完整征服她的才行。

深夜,她在电脑上爬文字,一杯白水、一个青橘子、一篇白色空白文档、小鼠标、敲击寂寞、干涩的键盘,便是她工作的全部。忽然,她看见北方男孩樱花般绽放的小头像在闪烁,她内心一阵欣喜。果然是他,他说他刚应酬回来,喝多了酒,头疼欲裂,无法睡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关切人不是她的长项。她静静等待,心一直在跳,失去言辞。他说:

“樱子,来我身边吧,我们都等待太久。”

她一时无语,良久说:“为何从前你不这么对我说?”

他说:“从前年幼无知,不懂得人世无常、不懂得留恋、珍惜一个人。岁月过完,才发现断送一截美好姻缘。这一切,依旧是我的错,我四处找你,知道吗?一直希望博得你的原谅,并希望与你一起承担未来。”

她内心一阵激动,脸微微发红,没想到他竟如此直言不讳。她无措地说:

“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

“经历过女人,都无法长久,无法相处愉快并接纳对方,曾经的依恋依旧是表象,不能够深入本质彻底包容一切,故此很快分开,不留余地。”

她沉默无语,他又说:“你来吧,你的职业在那里都可随遇而安,不受影响,我会支持并尊重你。”

她受到感到,长久不语。他感知她的状态,借机又说:“明后天好吗?我去接你,记得联络我。”

她的文字无法继续,关掉电脑。穿着丝缎的粉色吊带睡裙,赤luo小腿与双脚,披散长发,浓密发丝慵懒铺在背上,搭在胸前,脸被埋进去。她长久屹立窗前,失去知觉。她想起开农场的男子,他恳切、执着的言辞,却令她苍茫逃遁。而北方男子的话语,她竟会流泪、心动,不再逃匿。她无法分辨自己,换取的心跳、失眠、深思与焦虑,迎来她最后的决定,决定去投靠这个给予她微弱誓言的男子。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在风里、细薄的雨丝里、冷夜与饥寒里,一路寻找,去仰望一个飘渺的承诺。她认为那是真的,能够带给她安稳,不再孤独、困守。男子闻讯,风一般卷进车站大厅,他依旧醒目,高大、眼神明亮。黑色西服、白衬衣,在一堆人里鹤立鸡群,他眼神迫切,刺穿来往细碎蠕动的任何物体。终于他看见了她,并瞬间愣怔住。多年不见,她有了变化,抑或长途疲累,她神情憔悴,脸色发白,一头长发,肥大长衫、瘦身裤、黑色丝带高跟凉鞋,拖一只沉重的包裹。他猛然间开始激动,冲到她面前,搓手并拘谨地笑说:“樱子,你好。你好,樱子。”

樱子抬头,与他对视,瞬间彼此眼中充满火花、激动与欣喜,她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并羞涩低头。他接过她的行李,一直看她说:

“你变了好多,差点认不出来。”

她呵呵笑了说:“岁月流逝,如同容颜、心态与身体的磨损,我也不例外。感觉你没有大变,神情、身材与气质,皆如以前。”

“是的,你看到的都是外表,其实心里严重老化,承受居多劫难,并死里逃生。你能够相信吗?我曾经出了一场车祸,事态严重,差点废掉。无论如何,保全了生命与身体,刚刚恢复完整。不然,你看到的将是一个残废。”

他带她去他的家,是一座地势很高的小区,二层,三居。大房子采光很好,光线像活跃的水流,平滑细腻散射到客厅、走廊与粉白的墙壁上。散发干燥生石灰的气息。巨大植物蹲在墙角,散发青黑、饱满的光泽,有一大朵粉色迷人的花瓣绽放,带给人愉悦。数盆羊齿,粉白、天蓝、瘟红、紫色,细小叶面,平滑透亮,水分充足。客厅一角,养了一大罐清水百合,清香逼人。每个窗台,都有各色花草,像个艳丽的春天。小罐金鱼、水草、鹅卵石、大团珊瑚像清幽的海底。他说:

“都是母亲拾掇的,这里刚刚装修完好。”

她坐下来,看到底色细滑、质地昂贵的沙发与地毯说:

“看得出来,你生活很如意。”

他倒一杯开水给她,说:

“家庭生活需要讲究,包括质地与布设。这是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不能够马虎。你累了吧?先休息一下吧。”

她温顺地点头,他带她去一间大屋子,空荡的。只有桌子与大床,窗口有带香味的小风。他说:“我会把电脑摆进来,你可以工作。”

她感激地望着他说:“谢谢你的关照。”

他微微一笑,带着矜持说:“客气,很多东西不够全美,慢慢积累吧。”说完,他走出去。她望着他的身影,瞬间感到暖意。不知为何,她直觉认为他们在一起依旧羞怯,拥有距离。不能够冲破某种阻碍,彼此融合。她想,这样更好,她原本也喜欢拥有距离感的空间。温柔的小风,是甜腻的,她舒心进入睡眠。

醒来时,天色将晚,黑色天空闪烁着寂寥星辰,她汲着拖鞋走出去,男子换了衣服,是肥大的浅黄色毛线上衣,灰色运动裤,双手插进口袋,站在阳台上观望。他听到动静,转头,笑着看着她,眼神依旧明朗、羞涩。

她毫不回避,直视他,觉得很不自然,干笑。他说:“饿了吧?我们出去吃饭。”

她换了运动鞋,跟随他飞快地奔跑,他扭头看她追来,高大的身影瞬间消隐。她四下张望,觉的四周空荡,并没有能够隐身的地方,他跑去哪里?她踢着地面,双手揣着口袋,低头站着,等他自动出现。终于他高大明亮的身影从一堆汽车里冒出来,并朝她大笑,她立刻欢呼飞向他。他不再躲藏,等她走近,他猛地转身,她卒不及防,撞到他的怀里,他们沉默相对十分钟。像两个彼此好奇的大孩子。他明显激动,突然俯身下去,想贴近她,又突然张开双臂抱紧她,她的头部抵在他的胸口上,失去节律的心跳,是清澈、纯净、毫无杂质的。他像抱一个软弱无骨的孩子,将脸埋进她的长发,抚摸她光洁、有淡淡湿润的脸颊。

她突然觉得他们失去了一直曾有的朦胧、羞怯感,进入实地的生活。其实她对他完整的性情并不了解,他对她也是。

他们过起夫妻生活,所有的矜持与羞赧瞬间消隐,彼此探索的新鲜与好奇渐渐苍白,双方的性情劣迹日益浮露。她是个拥有巨大缺陷的人,是个流血的伤口。时常哭泣,哀哀的哭声像一种灾难。时常制造冷战,闷声不响,一整天不出门,对做饭一窍不通,真实的她令人恐怖。他回到家里,在客厅走动,她并不出去招呼。他迟迟回来,下了大雨,她从不打电话主动关心。他心情不好,独自出去,跑步,打球。他的篮球打得很好,参加比赛,是他性情所致,兴奋无以伦比,向她述说,她似乎毫无感觉。他让她去捧场,她口头答应,他打完球,打她电话,才知道她还在家里,气得他一脚把篮球踢向水沟,夹烟的手指不停发抖。渐渐他放开自我,开始不断发脾气。他凶狠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一间空屋子。狠狠抽打她的脸,发狠的,她被甩到墙壁上,滑下去,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怒吼:

“你滚,滚,滚出去。”

他性情固执,不懂体恤并道歉,做错事情,依旧臭硬并不主动搭话,冰冷的空气变成有粗劣拥有阻碍的介质。她渐渐发现,他是个可怕的男人,自私、虚伪、阴险并不懂得迁就人、眼中容不下丝毫沙子,喜欢指派人,在他的权威下唤来唤去,直到事情完结,抵达他满意,他露出阴笑。而她往往累瘫在地,没有一杯热水犒劳抑或一句关切的话,她拖着疲累的身体给自己倒水,独自缩在沙发里,瘦弱的身体像一只无辜的小动物。

夜晚是她的时间,有清净的空气,空荡的、寂寞的键盘敲击声,门外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传出,像有人的走动。第二天屋子乱七八糟,他的大床上,有女人的长发,洁白的床单,有女人口红,棉絮上沾满女人浓烈低廉的香水气息。她无语,往往会借此滋事,爬到他的身上,掐他的脖子,踢他下床,一种浅忍的、生硬的怒火窜至脑门,令她无法止息。他并不理会,他知道她明知一切。他的做法,足以证明,她是无用的,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向来如此:使用完毕,弃若蔽履。她遭到蒙蔽,只因她蠢。

她知道幻想破灭,他们内心深处,都有人难以抵达并触摸的疤痕,性情无法融合,毫无共性,像两条平行线,永无交集。她千里迢迢投奔他,却有了这样的见识与下场。她彻底失望,更加沉浸于自我世界,不能自拔。她坐在屋子里,僵硬身体,开始营生,依旧出卖文字。心绪难平,黑暗、大风、暴雨,狂烈肆虐空气与地面,她毫无感应,手臂冻得失去知觉。他忍耐着敲门说:“樱子,出去吃饭。”

她不搭声,依旧传出啪嗒啪嗒的键盘声。他用力敲门,她不开。他火了,揣一脚在门上,转身离去。她停下来,扭头望着微微颤抖的门帘,失去言辞。她木然起身,开门走出去。他坐在客厅里,脸色阴沉,眉头拧成一块皱布,大口抽烟,夹烟的手指是颤抖的,浓厚烟雾像一团灾难,笼罩他,无法扩散。她坐到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打掉,他站起来摁灭烟头,摔门而去。

她知道所有的梦彻底毁灭,一个简单、没有任何依赖与证据的誓言,维持日期到达底线,该离开了,她对自己说。趁他上班,她收拾好东西。拖着沉重的行李,她站在门口,微微迟疑。然后一咬牙用力关掉大门,一声巨响,她知道从此她与这间屋子将毫无关联。她像个捡破烂的,拖一包垃圾,歪斜在冷风中,有雨水在下,长发飘散,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发辫上有水珠滴落,她感知一切俱都寒冷。

冰冷的城市、冰冷的空气、冰冷的男人、冰冷的内心,这个城市不符合她的梦想。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人相送,她不再回头。有泪珠滑落,吹到脸上,凉凉的、是咸涩的。

同居维持两个月,画上句号。如此短暂,像一束烟花,瞬间绽放,坠落化为灰烬。

她又回到萧索、冷冰、毫无人气的小屋,刚落完大雨,院子湿润,树枝挂满雨点,簌簌坠落,清新、冰凉的是深秋的味道。地面掉落一地黄叶,是金黄色的银杏叶。她一屁股坐到大片枯叶上,感知地面潮湿、冰冷。她掏出一支烟,点燃,大口抽掉它。突然她发现,她拿的竟是他的烟,她将剩下的一盒烟扔掉。摁灭烟头,把双臂搭在膝盖上,眯起眼睛看蓝天。灰暗、低沉,像一个流血的、揣满苦楚心思的孩子。她突然想大哭,试探哭几次,竟没有眼泪。她站起来,衣服被浸湿,贴在皮肤上,是湿凉的。她走进屋子,打开电脑,平静连接网络,继续她的文字写生。

对她的不告而别,男子早有料定。不再打电话给她,全当一只小虫,飞过眼底,悄然远逝,不留痕迹。她倔强的、刻意并压制自己忘却那张桃花脸,不是她所期待的。她感到身心俱裂,失去耐力与玩味,对感情不再心有所期。她认为在男人对一个女人感兴趣之前逃脱是正确的,无论如何,可以掩饰、蒙蔽接触过程所暴露的一切弱点,免受伤害。

一封特殊邮件引起她的注意,一个网友,酷爱她阴郁的手笔与风格。经常写信给她,从不间断。她数了数,竟有一百多封。这个邮箱,她很少上,网页登陆太慢,她不喜欢。她不予理睬,统统删除。不想,几天后,又挤压已满。她甚感奇怪,怀疑这个网友是不是拥有心理疾病?找她寄托某种失意。她觉得好笑,依旧毫不手软,统统删除。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天大早,有明亮的光线与鸟叫,有人敲门,她甚是好奇。这个地方,从没人来过,除非房东会偶尔来访一次。她的工作往往在晚上,出太阳、有鸟叫是一种征兆,该是她隔离喧嚣,睡大觉的时候。她揉着酸涩的眼睛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高大,一脸风尘,有英俊额角与眼神的男人,她瞬间愣怔,看着他问:

“请问你找谁?”

“我找樱子小姐,我是她的读者。”

她惊讶无法合拢嘴,结巴问:“你……你怎么知道这里?”

“网络上有报社给你邮寄或汇款的地址,我顺着找过来。我可以进去吗?”

“你有事吗?”她摸不着头脑地问,又不好打击一个对她留有很好印象的读者。

“没什么?我正好来这边旅游,需要待一阵子,想邀请你一起玩。”

“谢谢你的好意,恐怕我没时间。”

“我知道你会拒绝,正如你拒绝我的信件一样。但我是个正常人,请不要怀疑,如果你浏览我的信件,会有所悟。但很可惜,你无视我。”

“不,不,你误会了。我太忙,时间不够充裕。”

“我的信件告诉你,提醒你的作品风格,应该改观。否则一直写下去,你会废掉、走上绝路。换个角度,会有更高的台阶提拔自己。扩宽视野,思路不再狭隘,写起来更得意顺手。”

她惊讶地听着,望着他。他如此严肃、拘谨、坦诚。猛然间,她受到感动并隐隐惭愧,那些被她肆意删除的邮件与言辞坦诚的男子。她决定接受男子的邀请,跟他出游。

他开车,她惊讶问:“你独自开车,从遥远的北方?”

“是的,没什么,人还年轻,精力旺盛,开车方便来去,能够挥洒自如。离开车,我认为寸步难行,见笑了。”他坦诚笑,左腮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她愣愣地看着说:

“你像个女孩,还长有酒窝?”

“不是,天生的。我很阳刚,和女性完全不同。我最近比较闲散,有大把时光消磨,繁忙大半年,终于可以喘息。感受蓝天云朵、户外清风、田野的美好。真是一种享受。”

“你什么工作?还会有大把松闲时间?”

“智能化建筑,施工企业一个微小头目,包工头。负责项目,用户推翻所有设计,重新来过。没有挤压新任务,我暂时可以玩忽职守,休闲片刻。人生苦短,要懂得享受。”

“是的,那你怎么会喜欢诗歌呢?”

“业余写手,坚持多年,最起码有十年光景。一直酷爱,诗歌让我宣泄,故此,对你的作品我能够一眼看穿,并能指点江山,不是吹嘘,我在想,如有可能,我打算“弃医从文”?”

“是吗?惭愧,跟你比,我太匮乏。”

“没有,你很有潜能,作品风格独特。文章千篇一律若不是精湛之作,并不能够引起广泛关注。只有别具一格,才能够短期内引人注意。我一直觉得,你人肯定也是如此。一见如故,果然大同小异。”

他们聊得甚是投机,她能感知,他是个稳重、拥有城府的男子,感受豁达、温厚。时而笑容纯朴、天真。有意思的酒窝,是风趣、可爱并性感的。他们去山上,游览白峡,美好山城,果真风景如画,土生土长,她竟不知有这般景色?一时激动,无法言辞。男子走近她,看她的侧脸。带着欣赏与思索,目不斜视。她扭头回望他,笑了。他说:

“你很可爱,跟我想象有出入。一直认为你不苟言笑,对人生沮丧,活在狭小、黑暗的匣子里,摆弄一些伤感文字,以谋取生存。对人生没有愿望,像一片过早干掉的树叶,不分年轮。”

她惊讶于他的卓见,说:“你怎么知道?其实我就是如此。”

他笑说:“这是所有罗列文字人的通病,不光你一个。我还是呢?能够感知吗?”

她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后眼神落到他脸上说:

“无法感知,你隐藏很好,我不会看人。”

他笑说:“人是善变的,适当时候,需要掩饰。”

山上光线明亮,风光俊美,雨后有鲜绿小草,叶尖有沉坠的水珠,瞬间滴落。满山绿意,有细碎小花,虫子与大鸟。天空壮丽,有透明的巨大云朵飞掠,在山间上攻城略地,瞬间游离,毫无踪迹。悬崖边上有一竹排编扎的小道,无遮无拦,晃荡在空气里,一直延伸,毫无穷尽。他问:“敢走吗?”

她疯笑着,跑上去,顿时感到整个人在空中晃荡,脚下是万丈深渊,有巨大、尖利的黑色巨石与海面,黑暗的海面,深不见底,令人微微眩晕,她腿脚打软,不能够移动。他一把拉回她,说:“别闹了,这地方常出事,我们走。”

他们去一个大山洞,装满大水,有浓厚的泥沙与黄土,只能游船通过,山洞细长、昏暗,水面浑浊,不见底细。两侧洞壁有连贯的彩色灯泡,墙壁上雕刻巨大佛像,形象极度逼真,黑色眼珠像在转动,无论何种角度,总感知被监视。身体披挂鲜艳的黄色绸缎,在涌动、毫无边际的黑色水面、昏黄光线里,显得刺眼、狰狞。

她拉住他,不愿进去。他说:“算了,天要黑了,暂且回去吧。”

他们住进农家院,小小的木板阁楼,楼梯用木片装钉起来,踩上去吱呀作响。他们吃清香大米、散发甜味的扁豆炒肉、青椒腊肉、一条大鲤鱼,喷香,醋味很重,口感极好。就着烛光,他一直打量她,眼神是疼爱的。她突然抬头,发觉他很像她的父亲。他一言不发,低头猛吃,并不停挑瘦肉片给她,说:“这个吃了不胖,好好吃。”像招呼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

寂静的夜,有寂寞、充满凉意的小风,山里静得令人发慌,不停有大鸟沉重的叫声,能听到巨大翅膀扇翕空气的声音,苍凉而深远。她抱着双臂,站在竹楼上,眺望天空,漆黑,没有视野,莽撞的山峦,阴青,像巨大的野兽。遥远的城市,灯火阑珊,像屏蔽、隔绝的巨大广口瓶,留有微小的出口呼吸。男子从后面拥住她,散发温热的呼吸,嘴唇在她的耳根下触摸。她突然想配合他,转过身,主动贴近他。瞬间他们开始纠缠。

一个寂静热烈而发泄的夜晚,她再次丧失自我。她发觉她已经无法做到逃遁,开始喜欢陌生男子、瞬间留有余温的身体味道,可以抵御内心空洞的寂寞,凝结的皮肤与心里,依旧渴求。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改变,她无从知道。男子停歇,她慵懒地贴在他身体上,像一件衣服。男子搂紧她,像搭了一次不留记忆的顺风车。突然间她开始嗷嗷痛哭,声音剧烈,无法遏制。男子不知所措,扳起她的脸,问:“宝贝,怎么了?想家了吗?”

她不作回答,依旧哭泣。毫无理由,抑郁的、令人感知内心的沉重、无助与落寞,像一只孤雁,苍茫、失意、疏离与生死,都微不足道。所有遭遇,都瞬间浮现,是一种强烈的发泄与委屈。她终究知道,她的人生将与这个男子无关,她只是借助,来填补一时的无措与经受的伤残。她是个失败者,从事业到情感。没有人会知道,没人知道她的伤疤与嫉恨?人生寂寥,无处逃遁?她的人生是悬浮的船只,漫无目的,穿行在海面。随风迁就、四处流落、不知所终。她突然想喝酒,挣脱男子,光脚跑出去,楼梯发出沉重的响声。敲竹楼人家的大门,有人迷糊应声,开门。是一个混沌、惺忪的男子,他看到她衣着不整、眼睛红肿、腮帮下有泪滴残留,他问:“有事吗?”

“有酒吗?我要酒。”

男子不吱声,转身进去摸索,一会从黑暗里出现,递一瓶酒给她,说:

“先喝吧,应该是红酒。”

她转身出门,冷风刺穿她,地面冰冷,她的双脚丧失知觉,起风了,吹起她的长发,滑到脸上。她站在黑暗里,倚着木楼梯,用力拧开酒瓶盖,喝一大口,辛辣如火,瞬间刺穿她的身体,她差点燃起来,原来是白酒。她捂住胸口咳嗽,继而一口接一口,像喝开水。男子冲下楼,夺去她的酒瓶说:

“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我吗?”

她蹲在地上,不停哽咽,身体散发辛辣、刺鼻的气息。他拖住她,拽她上楼。她不动,死死蹲牢那里,呜呜哭泣。他无奈,站在那里叹息,酒瓶被扔出去,发出声响。寒冷、黑暗包容一切,男子火了,抱起她,噔噔上楼。微弱光线,她醉得一塌糊涂,脸上残有泪痕。

他安顿她,独自站到窗前,抱着双臂,凝望远处,有灰暗的、大片轮廓鲜明的远山与高树,曾现姿态,突兀的、像大野兽。他发现一整夜悠忽不见,天放亮了。他感到眼球酸涩,头部发胀。对他而言,女人像旅馆,只是换换门牌。这个女子,却令他失控、不知所措,以为自己犯下弥天大罪、万恶不赦。他不曾遭遇,想逃遁。他不知道人与人会有什么责任担当,只是彼此需要,借此发泄并享乐人生。

女子醒来,是第二天的下午,男子消失,不留声息。她惊讶寻找,年迈、饕餮老人告诉她,男子已结账,大早离开。起风了,她感知天气的变化,会有雨水降临。

她收拾残局,拖着疲惫、残破的身体走回小屋,剧烈、轰鸣的雷声滚过,暴雨真的来了,她突然丧失泪水。

雨声交叠,她终于有了眼泪,簌簌不能够停止。她想起农场的男人,他说他会等她?会吗?她苦笑,她太了解男人,感到人世孱弱、卑微,无可依赖。亲人不会永久,像大树,总有长空的时候。男人喜爱刺激并不受束缚,女人注定被迫附属,是人世因果的宿命。不平与愠恨无用,身为女人,只能学会敏感并去自我保护。

大雨里,她接到父亲的电话,声音是疲累、无力、嘶哑的,他说:

“你的母亲生了重病,居日无多,回来看看吧。”

她扔掉电话,光脚跑出去,瞬间站到迅疾、爆破、抑郁、宣泄的雨点里,埋没自己。她仰起脸,任雨水发泄,不能够睁眼。泪水奔涌混迹着,像大河,流向脖颈、身体、脚面。雨水不停,她赶到有母亲的医院。

因她的叛逆、固执与少不更事,父母对她一直心存偏见。几年不见,老人迅速苍老,父亲连续掉了三颗牙齿,齿间跑风,整个脸凹陷、塌瘪,完全失去原味。

居多往事,历历在目,多年的心酸与艰巨,她由一个傲视、倔强、抗争的女孩变成一个沉稳、拥有城府的女子,长大并成熟。心态严重历练,心底年龄完全超出真实底线。容颜在光年里颠沛操劳、严重受损,有风干的细碎纹理,浅隐的是岁月的痕迹。

年迈,一脸斑纹的枯干老人,艰难睁眼,认出她。嘴角蠕动,却无法言辞,有浑浊泪水掉落。羞愧并内心碎裂的女子,终于懂得认输、爱人、珍惜情缘,尤其面对因她而身心受挫的父母。她大声嚎啕,抓住母亲的手臂,死死的、用力摇晃。

老人失去意识,又瞬间清醒,她听到破碎女子的哭声,是惭愧与悔改的,她伸手抚摸女子的脸,隐隐的、悲伤老人蠕动嘴角,流下泪水。她的感伤停留在老人的指缝之间。她大声哽咽说:

“母亲,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老人微笑,是一瞬间、一息尚存的、短暂无法停留,一切无人能够阻止。老人的手臂滑落,沉重坠下,丧失掉呼吸。她惊愕瞬间,扑上去,嚎啕,绝望地抚摸老人的脸,扑到她身上,阻止护士拔掉仪器。该去的,不能够以任何方式挽留。

她的母亲就此离去,她走进母亲生前的房间,抚摸并亲吻老人刚刚换下的衣服,带着体温,有温度尚息。戴母亲戴过的手镯、手表,捏过的铅笔、抚摸她的相框、戴她的眼镜,床头翻开的圣经,一切都如此熟悉,她的泪水绵延毫无休止。

父亲注意她的举动,他感到愕然,一个无情、肆意抛离家庭的女子,竟然有了这样的长进,懂得了体恤并珍惜感情。是的,在外吃尽苦头,生活颠沛流离,情感遭受挫伤,无奈、绝望与痛失亲人,她长大了。她需要与父亲进行长谈,是老人始料不及的。她决定留下来照顾老人的身体,不再远行抑或离开。经历风浪,她瞬间平静。风烛残年,老人终究是她躲避苦难的狭小盒子,尽管弱小,却能够令她安然。

她寻找农场那个男人,想知道他的近况?岁月尽逝,他该有个美满的家庭。他的电话俱都失效,都是空号,仿佛世上注销了他的一切,不留痕迹。她打回他从前的公司,已经换了股东,他早已抽身。她挂断电话,独自去了农场。繁茂的花树下,果然有个熟悉的背影。是寂寞、单调的。在夕阳里,显得孤立而凌乱。她走向他,多年已过,彼此都感到有少许陌生,她笑说:

“还好吗?”

“你终于回来了。长久音讯全无,失去联络。我以为你蒸发了,被我曾经的诺言吓怕,逃避我这么久?”

“哪里?你多虑了。”

“我一直无所适从,又结婚了,却很快又离了。命运不堪,无法回首。留下一个幼小孩子相伴,却也幸福。你呢?还在流浪、漂泊吗?”

“不了,母亲病故,父亲衰老,老人身体器官日益蜕化。我需要承担责任,打算照料他,令他心安。”

“你终于长大了。”

“我的孩子,你看。”他指向远处。

一个活泼、弱小的、肉球一样的稚嫩小男孩在一片空地上玩耍,身边站一只金黄色大狗。他们招呼他,他腿脚不稳、勉强站立、鸭子一样的身体摇摆不止,瞬间倒在地上,有天真无邪的笑声发出。

他们对望,笑了。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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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小说人物刻画很好,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3]个
梧桐心-评论

好。at:2007年11月05日 晚上8:45

瑟瑟的秋-评论

那个女主人公的命运让我揪心。拜读!问好!at:2007年11月05日 晚上9:49

陌子非-评论

谢谢支持!at:2007年11月08日 上午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