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栖居的这家小旅馆里,进出的主要是一些贩夫走卒、江湖游医。旅馆极小,总共只有六间客房,一次最多能够容纳十三个人。旅馆老板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伯伯。因为收费便宜,住一宿仅需四、五块钱;加之老伯伯待人和蔼、热情,所以,尽管小旅馆所处的位置比较偏僻,但回头的老顾客居多。每天早晨,客人们匆匆忙忙洗漱完毕,随随便便弄点儿早餐草草充饥,然后便倾巢而出了。待到中午一、两点钟以后,一个个又都像是一只只倦鸟似的悄然返回。这是小旅馆一天中最最宝贵、热闹、温馨的经典时分!大家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楼客厅边看电视边聊天儿,聊的内容无非就是些诸如西乡的生意、北村的行情之类的与各自收入息息相关的话题。大家原本就来自数十里外的农村或乡镇,又都是小旅馆的老房客,一来二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很快的,大家就都熟识起来了。据旅馆老板说,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的已经在小旅馆进出二十几个年头了。
在我入住小旅馆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时分,我到一楼打水烫脚。刚刚提了半桶滚水在客厅里头坐定,身边就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头发灰白、面色黧黑的大叔,他也是这家小旅馆的铁杆儿主顾。
这回可是他老人家屈膝主动走近我,跟我打招呼的哦,我断定他老人家必定是有求于我的。
果然,让我给猜对了。
大叔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方到你家来”的。在简单的三言两语礼节性的寒喧过后,他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直入主题。
“听说你会做文章,我想请你帮忙写个材料。”大叔明显有些犹豫,看样子是担心我不给他面子,一口回绝。是呵,虽说是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混的,可毕竟只是眼熟而已,彼此都未曾深交过,尚摸不清对方的底细。
“写啥材料?”呵呵!我就知道他老人家准是为这码事儿而来,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有啥委屈、冤情需要我这个无名小卒帮手?
也许是见我一脸的好奇和满腔的热情感染了他的缘故罢,大叔仿佛是受到了某种鼓舞似的毫不忌讳地对我说道:“三十多年前,他在当地医院做男扎管手术的时候,不幸被医生切断了动脉血管,以至于导致后来给身心健康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八十年代初,经大叔的不懈努力、多方奔走,最终总算是讨得个说法:由当地民政部门解决每个月三十块钱的扶贫救济金。可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三十块钱跟现在的三十块钱可大有差别了。那时候的三十块钱可以买好多东西,而现在的三十块钱能干个啥?加上我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尚能走动,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的到处赶牛牛场,卖点儿风湿药酒,多三少二还能够挣两个钱儿勉强维持糊口。可是,现在的太医多过病人,辛苦一天下来就挣那么十几块钱儿,扒去车费、伙食费和号钱,几乎就没有什么剩余的了。而且,生意这东西还得凭运气,保证每天都有这个十几块钱的收入才能正常周转。可生意这东西总是大一场小一场的,时好时孬,谁心里也没个谱儿,怕只怕有那么一天,走不动了,怎么办呢?我最最害怕最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所以,我想趁现在尚能走动,请你帮忙写个材料,求求上面是否能够多解决点儿救济金什么的。”
“像你说的这种情况,是可以提起诉讼,上法庭打官司,请求手术意外事故造成人身伤害索赔的呀,何必要去上访呢?又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好心地提醒大叔,我觉得他老人家蛮可怜蛮不容易的。
“打官司!你看我一天到晚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哪有那个闲心?就算是真有那个闲工夫,我也没有那个闲钱啊。你以为啊,打官司第一关你得请律师吧,可一摸到碰到一开口还不就是说钱,可这一说钱嘛就不亲热了!不瞒你说,我是找个几个律师,可一把实际情况跟人家一摆谈,人家原本热情洋溢的笑脸转眼工夫就黯然失色了。一个劲儿地打着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了。这年头儿,没钱的买卖谁干?”大叔心直口快、直言不讳地说道。
想想大叔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看来我想撂挑子都不行了哦。又见他说得着实挺可怜的,我实在不好意思拂了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和对我的信任,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姑且把鸟枪当成大炮试试看喽。
不料,大叔在得到我的满意答复以后,竟然像是一个溺水已久的孩子突然抓着了那根传说中的救命稻草一般欣喜若狂!他趋前一步,紧紧握着我的双手激动地问我:“请问老师贵姓呢?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哟!”
“免贵姓彭,就叫我小彭好了。”大叔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的,直叫得我惊惶失措,愧不敢当。
末了,大叔从包袱里头找出那些二十多年前的省、市、县级医疗部门出具的诊断、鉴定证明和省政府信访办的批示以及县残联、县民政局出具的相关文字依据的复印件,一并交给我看。
我边看资料边向大叔了解一些实质性的问题。
其间,大叔反复强调他没有钱来酬谢我哦。我说:“大叔,你先别忙着说谢。其实,我也顶多就是根据你所提供的资料,结合你目前的实际情况,如实地整理成一份上访材料而已。至于成与不成,还得凭你老人家的造化。再者说,我既然答应帮你写,原本就不需要你的回报。”
“嗨哟!你实在是个大好人哟!”大叔兴奋得赞不绝口。
紧接着,大叔的倾诉欲望一如那决堤的黄河水般万马奔腾、一泻千里,刹不着车了。他仿佛有些激动得过了头,俨然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知心朋友,敞开心扉,侃侃而谈起了有关他高贵身世的遗闻轶事来。这颇让我耳目一新,领阅了他老人家的嘴码子功夫登峰造极、出神入化之风采。
他说,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堂堂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他说,他的大哥是蒋委员长手下的一个将军、司令。他说,他跟随他大哥率领大军抗过美援过朝。不幸的是,土改时期,被抄了家,房子和祖上遗留下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古董全被农会给没收了。他还说,他的侄女儿从美国留学归来现在中央任职。他还说,他的侄儿在省政府做官。最后,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家的房子被农会没收了五十多年了,但这个事情不用我帮忙,到时候,等他跟他那个在中央任职的侄女儿联系上了,让她出面帮忙解决算了。目前,只要我把他说的这件事情先办好了,他就给他的那个在省政府做官的侄儿打个招呼,让他好生把我给提拔提拔。
他的这段曲折离奇的历史背景,着实让我怦然心动。神思恍惚中,我仿佛真的看见了年仅十岁的他跟着他大哥率领大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朝鲜战场上冲锋陷阵、浴血奋战的惊险画面。最令我热血沸腾的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事成之后,他跟他那个在省政府做官的侄儿打个招呼,让他好生把我给提拔提拔”——这着实太有杀伤力了!这简直就是一枚威力无穷的糖衣炮弹,不偏不倚,恰恰击中了我的要害!这可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哦!哈哈,老天爷啦,眼瞅着我就要升官发财、平步青云,坐享齐天宏福了!
一念至此,我倍感事情的成败关键就在此一锤子的买卖,因此,我固然得倍加珍惜、高度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哦。为了做到“穿钉鞋拄拐棍——把稳行事”,我旋即涎着老脸大包大揽起来。我大言不馋、恬不知耻地说道:“大叔,你看这样行不,为了确保水到渠成、万无一失,我决定要在这个上访材料上面写上你那段鲜为人知的颇具传奇色彩的革命史诗,这样的效果必然会更加理想。为此,干脆麻烦你回一趟老家,去把有关这段历史的背景资料找来,我也好用铁的事实雄辩的证明一切,我就不相信你的问题得不到解决!”
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叔他回去找资料,竟然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
截止今日,大叔他老人家已经离开小旅馆半年多了,居然还是杳无音讯!
哦,令我朝思暮想、意乱情迷的大叔呵,你在哪里?知道吗?生于1940年的你,几岁便开始了戎马生涯,带兵打仗,保家卫国;不到十岁便当上了少年将军!孤陋寡闻的我实在是没有理由不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呢!
本文已被编辑[冰凤凰]于2007-11-7 13:31:2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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