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就摇头晃脑地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那时候还没入学，是小姑耗费了三天功夫才灌进我的记忆里的。一次夜里，妈妈下地拔花生，把我反锁在梦里。大约是半夜，居然醒了，因为习惯了，也没哭闹，就趴在窗棂上看月亮。月亮很圆很大很干净，把她的衣裙都拖进屋内。窗子里面的地上一片银白，果真是下了一层的霜。才知道古人没有欺骗我，几百年前的一句诗，却可以真的感动几百年后的一个孩童。

那夜之后，我就喜欢上了月亮，缠着妈妈问这问那，每个问题都离不开月亮。妈妈学问很浅，只会给我讲古老的传说。每次都是这样：从前啊，古时候……不过，就是那些传说告诉了我很多美好的东西。我知道了月亮上有嫦娥，有吴刚，有桂树，有玉兔，还有一座漂亮的宫殿。吃完晚饭，我就盘坐席上，捧着下巴，冲着月亮发呆。老想那嫦娥究竟怎样的俊俏，有没有村北的毛毛漂亮？毛毛真的很迷人，爸爸在粮所，有钱，常买花衣裳给她穿。一头顺溜的黄头发，一双月亮一样的眼睛，还有葱白一样的牙。毛毛开始还看不起我，嫌我脸黑手脏，尽管老跳池塘里洗也没多大效果。让毛毛注意我是一次抓知了，“枪子”树上的知了最多，但那树上的毛辣子也最多。别人都不敢爬，可毛毛就想要。我猴子一样窜上去，知了肯定是抓了一个，可我身上的肿包一大筐。毛毛赶快揪薄荷叶为我疗伤，还动情地冲我流着泪笑。那一笑，眼睛好象月牙似的，让我神魂颠倒了。那两年，一看到月亮就要回味着毛毛的笑。

六岁入了村小。因为妈妈怕我在家祸害，不如拿两块钱送我混课堂。正如妈妈所愿，我也果真混的课堂一片大乱。老师在上面讲，我在底下唱，还在泥巴课桌上玩泥巴，玩腻烦了就做泥丸，满教室里飞。老师很生气，拉我站门外，人家都放学燕子一般飞回了，剩我一个小不点在门槛上抽噎。也许是妈妈还在地里忙农活，月亮升到了树梢，也没人来接我。老师下了决心，宁愿配上一个鸡蛋韭菜馍馍，也要等家长到，好劝我继续回家深造。那时吃上这样的鸡蛋韭菜馍，实在很难得。送菜馍的是老师的丫头，我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她居然比毛毛还耐看。为了让她陪我，就给她背“床前明月光”，还讲很多妈妈唠叨过的传说。谁知小丫头很痴迷，摇着我的小胳膊，要求很多哩。她深情地说：你知道的那么多，为啥不好好上学呢？我也很高傲：学啥呢，我早就会了。

妈妈搓着泥手来接我的时候，我们俩就肩并肩坐在门槛上。吃了那菜馍后，一看到月亮，就会想起丫头。

后来考上了乡中，吃住在学校，听不到妈妈的唠叨了，对月亮的传说也渐渐淡忘。班上有位女生，作文写的很有水平，每次都有精华文章在全班诵读。那天老师很兴奋，举着一本《作文通讯》，进教室就喊：我们班有位同学的作文发表了，还有12块钱的稿费。我知道是谁，就在我前排，保养着一条大辫子，辫子上还变换着挂一朵淡雅的小花。还知道老师啥都不做，先读文章。她的作文题目是《心中的月亮》。写的真美，老师读完了，我还在擦眼泪，还在回味毛毛的眼睛和丫头的菜馍。更吸引人的就是那12块钱的稿费。就当时我的生活水平，肯定达不到小康，一个月，也就五块钱。从不敢打菜，何况肉乎。每次回家，带些妈妈晒制的豆酱，拌在面汤里，夹在馍头里，很香。遇到下雨连阴，回不了家，就偷把大伙上的盐，也算享受。12啊，那是天文数字啦。于是，我也发誓写作文，写到发表那天。

初中毕业了，作文依然没有发表。可也有收获，写月亮的大辫子送我一本书，扉页处还有一句话：我们也许永远不会走到一起，就如月亮和太阳。

其实我知道她留言的含义。我考上了师范，她的成绩差了几分，只能读高中。我实在穷，没礼物送，就趁人不注意，悄悄给她说：我送你今晚的月亮。

就在我们要分手的时候，妈妈出现了。妈妈用头巾包了两张鸡蛋韭菜馍，对大辫子特别慈祥：闺女，我们家穷，没啥好送的，就吃这个吧。

真正的爱是在师范，可毕业的那一天也就彻底失恋了。喜欢一个外地的女同学，她很白，很安静，总让我联想到春天的月亮。可人家不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没希望才拒绝我的吧。因为我要回到农村教书，而且是在偏远的村小-------我的母校。

回到家乡的第一夜，我通宵没睡，坐院子里乘凉，望着残缺的下玄月，无限怅惘。

次日早上，妈妈起的早，给我做了很好吃的鸡蛋韭菜馍。心情不佳，馍也不香。妈妈笑了：你知道毛毛吗？她被骗到歌舞团，还要跳脱衣裳的，好不容易逃了回来，现在是人身鬼样了。你知道那个丫头吗？找了个做生意的，赔的一塌糊涂，还差点被人家砍死。你知道那个大辫子姑娘吗？你去师范了，她上高中了，一起上的，你毕业了，她却疯了。儿子啊，和他们比，你已经是最福气的了。

我万分惊诧：妈呀，你怎么了解那么多我的过去呢？

妈妈有点羞涩，捋捋有些斑白的乱发，微笑着冲我说：你是我的儿呀，还有啥希奇的呢。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妈妈的眼睛就是最美丽的月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