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还是个幼小孩子,身体散发淡淡的婴儿般的奶腥气息,长一双圆眼睛,弱小带羞涩的红苹果脸,在学校听老师话。老师是个年轻女人,有漆黑长发、大眼睛、粉白长裙、黑色细带高跟凉鞋,手臂上戴一个玉镯。有巨大太阳,明亮光线时,老师带他们去操场玩,硕大、长满青草的地面有大群蝴蝶、飞蛾与苍蝇,她喜爱自然,并喜欢吸允空气自然的味道,她咯咯笑着飞奔,扑入青草里,有顽劣男孩故意在背后踩她的鞋子,她跌倒,爬起来扭头看那个男孩,脸上是倔强、气愤的。男孩被她的眼神吓怕,转身跑掉。智弱孩子的小小恶作剧,很快被体恤的年轻女老师发现,她抓住他,训导他。然后转向她,抚摸她柔软黄黄的胎发说:
“杏子,不生气了哦。”
二
她回家,路上被一群顽劣男孩调戏,他们用石子砸她,远远站着发出叫好声。她扭头看他们,不想被一只尖利、准确的小石头砸到脸腮上,一片弱小面积瞬间疼痛麻木,她捂着脸,眼睛里含满愤怒的泪水。
她坐到家门口的楼梯上,一边揉搓痛楚,一边听母亲的摔打与叫骂声,她的母亲,一个粗野、心高、挑剔、拜金的女人,时常对生活不能够满意,无法在陈年里眼看父亲一直不能爬向她期许的高位,她总是嫌弃,嫌弃父亲无法满足她肆意的花销、她为所欲为的人生品味、生活质地与剧烈虚荣。
她的父亲,从年轻一直拥有长进,毕业后考取一个国家正式单位的公务员,享受旱涝保收的终年待遇。他做事慎重,为人淳厚,多年后,用他无可取代的出色能力赢取了处级职位,他心怀窃喜,却仍旧在努力。升职并赢取荣誉是任何一个男人喜爱擢取的,他的父亲瞬间受人爱戴,被人高看。有人提着礼品求他办事,他突然一下感知了自我价值。只是他没想到,他耗光心血兑换的地位与荣耀,征得众人抬举,却始终无法令一个女人的称心,那就是她的母亲。
她的父亲一向小心,不想被家庭拖垮,一再影响他的仕途。他是个内敛男人。拥有家庭情趣,喜爱孩子、狗狗猫猫、喜爱与人交往,她们的邻居,有个小孩,年幼智弱,喜欢她爸爸,常常像饥饿小动物一样敲她家的门,迫不及待的大眼睛探进去。看见她的父亲穿着围裙,在厨房炒菜,散发剧烈刺鼻的油熏气息。她走进去,趴在门边上说:“叔叔,你做什么?”
她的父亲扭头笑说:“做饭呀,小家伙,留下来吧。”
对了,她还有奶奶,孤寡多年。她的爷爷是个军队将领,被一群人拥为头目,拥有地位与权势。不想文革间,竟被对手反复谗言并利用,入狱并遭受非人折磨,差点致残。凄风惨雨,渡完牢狱,被平反并恢复权柄。不想人生祸难,无从预料,后来一场地震夺取他的生命。他英年未曾实现的期许,他胸前小口袋里放着巴掌一个小册子,上面写满他重归人间所有要实现的事业与目标,一切都瞬间消失。在乱石丛生里,找到他的尸体,握着那个微薄的小册子,她的奶奶嚎啕大哭,知道她的好日子到了尽头。
三
杏子缩在楼梯上睡着了,她的头抵住冰冷的扶手,是她的邻居发现她的,她的邻居是个大嗓门女人,抓住她说:
“吆,傻孩子,怎么睡这里?”
她用力扳她的肩膀,看到她脸上微小一块於肿,大惊说:
“哎呀,这脸又怎么了?走,走,快点回家。”
她被她的邻居送到家里,剧烈而一触即发的空气被突兀的邻居熄灭,她的父亲从邻居手里接过她,并对邻居说抱歉的话。她的母亲始终脸色僵硬,邻居的眼神,令她尴尬,一直干笑不语。邻居不愿多留,转身走出去,厚厚的铁门瞬间屏蔽。她的母亲冲过去,用巴掌打醒她,气愤地说:
“你又睡在哪里?马路上吗?那么多车,会把你压死。”
她掉过头瞪她的母亲,始终不言辞。她依旧倔强,凛冽性情无法收服,处处抵触、小小年纪有居多坏脾气。因为此,她无数次遭受皮肉之苦,她的母亲打她从不手软。都被她的父亲拦下,她的父亲始终忍耐,对她的母亲一直纵容,尽量满足她的各种索取。弱小的她始终无法明白,她拥有地位的父亲如此惧内?是她智弱的年龄所无法懂得的。始终是个谜语,令她一直迷惑。
第二天放学,她去找她的奶奶,那个风烛残年的坡脚老人,她住平房,始终不肯搬家。一大排屋子,都空着。是曾经她与爷爷相守多年的见证。大院子空落落的,东西相守两棵巨大高树,一棵榕树、一棵老枣树。院子里都是瓶瓶罐罐的花草与小树,枝叶娇嫩,有鼓出的花苞。墙边有大棵芭蕉、欧洲绣球、蜀葵、栀子、青竹、牵牛花、凤仙、太阳花等等。混杂气息的香味扑面而来,还有个小池塘,种满荷花,大绿叶、有白色荷花打开,柔美花芯伫立着透明翅膀的蜻蜓。塘壁上有绿苔癣、大束水草、小虫子。有红色金鱼一直潜伏,有巨大波纹,是个热气欢腾的小世界。十多只形态不一的流浪猫,穿行在花树间。有几只在剧烈光线下蜷缩身体,睡在花盆里。植物叶子被压成薄薄一层,铺在潮湿的花盆泥土上。
她的奶奶坐在院子里,戴着老花镜,看一本赞美诗。她始终虔诚,是个受戒多年的基督徒,大厚本圣经,线状的,黑色封面,字体是竖的,一律是繁体写。她的奶奶认识一些字,是认识她的爷爷时学的,她曾是他的秘书,后来身份转变,摇身成为女主人,使她颇受荣耀。转眼多年,世事遵守规则并无法突破宿命,她的美满期许犹如黄粱一梦,精神随之枯萎并凋谢。不再气盛并拥有锐气。又加岁月逼人,失去身段与容貌,一切都随之陨落。爷爷的死,使她的内心彻底塌陷。从此一心侍奉上帝,祈祷上帝宽恕她那多灾多难的老伴,令他在天堂拥有全美的人生。
她的奶奶看见她,说:“囡囡,过来。”
她走过去,跪在地上,趴在老人膝盖上,看她腿上翻开的圣经。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黑色细小繁体字,她眯着眼,吃吃地吸气说:
“奶奶,好难看的书,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老人抬头,看她一眼。站起来,走去屋里,宽大的屋子有老人身体的味道。老人从柜子里拿吃的给她,是她早已习惯并熟稔的。她站在老人腿边,眯着眼睛,仰脸看着老人。是两只巨大的红苹果和一大串葡萄,还有一小把褐色菱角,是她没见过的,她抱着怀里,低头看着。老人又拿一件重重的黑色棉外套,裹住她。她抱着她的水果,被裹好放到老人对面的藤椅上。老人依旧看圣经,她从厚重的外套里探头出来,怀里是冰凉的水果的香气,她把小小的菱角放进嘴里用幼小的牙齿啃噬,却始终不能够打开,最后吐出来,用手磨砂。是她的奶奶用手剥开,喂给她吃并问她:“你爸妈又吵架了?”
“吵了,妈妈很凶。奶奶,爸爸为什么怕妈妈?”
老人叹息,良久无语,最后说:“你的爸爸顾忌过多,为他费心挣来的位置与荣誉担忧,他那样的环境,对他不很好。”
天空消失云朵,有大片清朗的蓝色夜空。柔软的、红色夕阳褪掉。她跟老人去后面的菜市场买菜,人群混杂,有各种蔬菜与海鲜腥臭的气息,活鸡、活鸭、长腿大白鹅、一大群幼小鸡仔,到处钻,被人踩到脚底,发出惨叫。巨大螃蟹、腿脚缠绕绳索、活虾、鳝鱼、鱿鱼等。有拿刀的屠夫,吃得肥胖,在石头上磨刀。活泼的家禽被捆住双脚,丢在地面上挣扎。她的奶奶买她喜爱吃的蘑菇、竹笋、西芹与大米,还买了一只褪光毛的裸鸡。还有大蒜与生姜、一小捆大葱。她把大蒜和生姜的袋子绑在一起,挂到脖子上,两大团东西在她胸前荡来荡去。她与奶奶一路说话走回家。她跟一群顽劣的幼小猫头玩,厨房里飘出鸡肉剧烈的香气。一群弱小动物闻到香气发出微弱悲鸣,站在门口不肯离去。老人说:
“去,去,去,有你们吃的。”
她留在老人宽大的床铺上睡觉,有松软的海绵铺盖,是她的父亲买的。她在上面弹跳,始终无法奏效,她的一根根小脚趾被清透陷入,无法自拔。她欢喜地笑着,在大床上奔跑,到处踩。老人接到电话,是她的父亲打来的。问她是不是在这里?她的奶奶叹息说:“在这里,志恒,少生点气吧。”
她的父亲叹息,不再言辞。她抱着奶奶的双脚睡眠,是一双被白布缠绕的小脚。摸上去那么小,有沙沙的粗布的声响,她甚至怀疑奶奶是否能够站稳。可看她走路样子,如此轻快,并不是因为脚的问题。她感到好奇,朦胧间,她听见奶奶在祷告中抽泣,大声的、剧烈的。始终是为过世已久的爷爷、还有父亲、母亲和她。每次她都被排在最后,她总是在迷蒙、即将沉睡时,才听到奶奶在上帝面前提到她的名字。这个忠心的老人,苦苦依恋的上帝并不曾使她恶劣的母亲消停,抑或她悲剧命运的开始。她是如此沉醉,一段过往,一个男人与一段婚姻。早早丧失掉的部分,是她无法疏离并遗忘的。人世喧嚣,孤苦人寰,清冷并一直守候。老人的终年,是在精神亏空中慢慢萎靡,用神灵赋予寄托。苦怀与苍老,造就人生不能够全美。
她在她的奶奶家住下,老人疼爱她,唯一的指望。总在她口袋里放几个硬币,让她路上买吃的。还给她讲故事,圣经上的。充满神秘与古朴的典故与字句,令她小小的心里拥有居多问号。她的奶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她到学校问老师。同学都认为她怪异,是个怪胎、头脑总有怪念头,总问没头没尾的问题。
四
偶尔她回家,气氛依旧不能够安静,她的母亲开始到处说她父亲的坏话,在所有认识的人面前。熟知父亲的人,都不以为然。不熟知的人,开始贬低并谣传。母亲的姐姐实在看不下,打电话给她的母亲说:
“你疯了还是傻了?出去说你丈夫的坏话。”
她的母亲理直气壮说:“是他对不起我。”
她姐姐问:“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她的母亲支吾不语,答不上来。她的姐姐叹息说:
“换了别的男人,早打跑你了。你就不能令人安生吗?多大人了?”
她的母亲遭到训斥,气愤不堪。对着刚刚进门的父亲就是一顿大喊大叫:
“你还有脸回家?对我姐姐说什么了?”
她的父亲惊愕,瞬间愣怔后,叹息说:“你闹什么?我出去一天,很累。”
她的母亲不做饭、不洗衣服、不拖地板打扫屋子,躺到大床上哭泣。她的父亲干一切杂物。她站在父亲身后,像个尾巴,跟他走来走去。她的母亲看见她,大喊道:“你回来干什么?”
她扭头瞪她的母亲,幼小的孩子眼神是愤慨并不能够容忍的,她的母亲冲出房间,从门口抓一把扫帚,掷向她。她飞快跑出去,顺着楼梯逃下去,门口墙壁上有扫帚掉落的声响。她独自跑到楼下的花园里坐着,晃荡两条腿。看天空,巨大草坪,有凌乱、细碎的热烈花朵,剧烈香气渗入空气。有始终无法安静的蝴蝶与大鸟,在空气里飞旋。蹒跚不稳的幼小男孩,在学步、身后有妈妈跟随。老人、大狗、孩子与汽车,瞬间充满空气。她一直厌倦她的母亲,讨厌她逼人、尖酸刻薄的语气。无所顾忌地刺伤她的父亲与她,她那可怜的父亲,令她爱恨交加。但是可以肯定,除了奶奶,父亲给予她的爱是最像样的。无论怎样,她是爱他的。
父亲走近她,坐到她身边,毫无声息。良久转头看她说:“杏子,别生气。”
她突然想哭,想朝父亲高喊点什么。忍了又忍,终于无言。最后她说:
“爸爸,我长大了,也不会原谅母亲。她太坏了。”
“别这么说,她毕竟是你母亲。”
“我不能够像你一样忍耐她,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你妈要跟我离婚,把房子和一部分财产留给她,把你留给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考虑,婚姻是个过程,无法横渡,只能让它腐朽并死亡,我打算离。”
她看父亲,他的眼神是坚定、有力的,这个坚韧,拥有浓烈慈爱心肠的男人终于垮掉。不能够令他再对婚姻有所期许。他曾经爱恋的女子,留给他一地羞耻与屈辱,像一个花瓶,跌落,发出碎裂声响。他知道,从此可以安静生活,带着小女儿平安度日。也好,一切好聚好散,他是个义气男人,从不做后悔事。这个女人没有留给他任何犹豫的理由,一切注定无常,不能够恒远。他那人潮沸腾的单位,很快会将他传为佳话。算了,说就说吧。谣言是一种病毒,遭受侵染的人心脏都不会好。无法阻止并抹杀,一切随风。
五
离婚后,他留下房子和一大部分财产,带着杏子离开。无路可去,他去了母亲的平房,打算和母亲住在一起。走过正屋,听见老人夹杂哭泣的祈祷声,是为他岌岌可危的婚姻。老人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手起刀落,投奔她而来,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终究还是发生了。他走进屋子,老人扭头看他,瞬间明晰一切。嘴唇哆嗦几下,眼睛里有泪光闪动。他说:
“母亲,不要担心,还是离了好。”
老人叹息说:“离婚终究是不好,是失败的。”
“不能够维系的婚姻,相守更是可怕,或许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争执、打闹的空气瞬间平息,像一首安静的曲子。他甚至感到不适,总是侧耳倾听,他认为,沉默之后,总是更为剧烈的爆发。一切静止,出乎预料。他心情变得很好,仿佛心胸长久被郁积,有无法流出的肿胀脓液。如今一切瞬间完好,肌肤散发光泽,焕发更加浓烈的爱心与对生活的美意。每天下班后,替老人修剪花草,饲养金鱼、给瓶瓶罐罐松土、施肥并喷淋,还热心喂养小动物。他的母亲从没见过他如此快意,看来,曾经的婚姻,必须是他内心一项重大障碍。如今障碍消除,他恢复年轻本色。
她的母亲,在决定与父亲离婚时,就积极发动势力,为自己物色对象,条件简单,只要有钱即可。她的朋友、大姐、二姐、包括同事都被她盯梢并催促。收回的音讯是一致的,男人是猎艳动物,喜爱拥有娇美的脸、紧凑身段的年轻女子,愿意为她们大把花钱,带在身边是一种荣耀和享受。高龄女人失掉光泽、脸像耕秋的田地,大嘴涂满化学物品,鲜血直流,暗黄并枯萎的脸色,像患有疾病。是男人扫都懒得扫的颓败物品。她依旧不能够死心,继续寻找并打探,希望能够短期内捕捉一个惊喜。带给她人生转换,有结果与突破。至少好过先前的家庭,破裂的情感像瞬间干掉的花朵,丧失水分与来源,肢体腐烂,消失不见。
她是个新潮女人,会上网聊天。从qq的人群里筛选,与人群热情说话,拥有目的与敏锐嗅觉。很多人通过说话被她洞察微小细节后,不能够满足条件,便随即删除。她认识不少有为人士。拥有极好魄力与资产的男子,经过大半生劳苦奔波,置买了大房子、昂贵汽车并拥有大笔存款。她对他们一直笑脸相映,并积极要求见面,急切甚是渴求。结果出乎预料,见完面,男子便消失不见,任何地方都毫无音信。她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难道她真的老了?竟一再遭人无声拒绝。逃遁是对她正面而有力的打击,她不再寄希望于网络,而依旧周旋于现实的圈子里。有人果真帮她寻觅到不错男子,她刻意装扮自己。并准时赴约,其结果和网络逃遁一样,男人很快消失无踪。转眼她折腾一年多,生活毫无变化,目标日渐遥远,无法期许并走近,她渐渐感受失望。
从报纸上她寻到一则征婚启事,一个58岁男子,经历两次婚姻,结果均不告而终,拥有过亿资产,现国内有多处分公司,成功男人看破世间,想要低调生活,想寻觅有共同知趣与修养的女子,年龄50岁以下。她暗自窃喜,迫不及待打过去咨询,果然是个气度不凡的男子,语气拥有内敛与大彻大悟后的宁静与淡然。他们见面,男子开昂贵汽车,看到她,他稍感意外,觉得她年轻超过他的想象。他们很快确定交往,男子是个有心人,懂得体察人的品味与质地,他拥有凛冽与清透的眼神,长久的职业习惯,他感知一切。她刻意迎合他的姿态,顺应他的兴趣,掌握聊天动机并使之升温,她的浅薄而用心,令他一眼看穿她的心机。知道她是个心盛、很难渴求满足的女人,一个世俗女人。长久费尽心机终于捞到大鱼,她克制本性,强忍并故作笑脸,总之一切都是迎合。他们的关系一息尚存维持,都如履薄冰,企图完全洞察对方底细。
六
杏子在长大,身体在在长高并逐渐显露少女优美曲线,她对幼小时所遭遇的一切,都点滴在心。时常会做梦,她的母亲企图挣脱她父亲,要追赶打她。她使出浑身力气飞奔,耳边有凛冽风声,额头有豆状的大颗汗珠,她不停止自己。她从来不曾感知,她竟会跑得如此迅烈。
她始终睡在老人的脚边,夜晚下大雨,有刺耳风声。窗户被猛烈雨点摔打,有种爆裂声响。她的奶奶依旧做祷告,有虔诚哭泣。在大雨里是一种隐隐的悲鸣,像古老树干发出断裂声响,在空气里劈开,有沉重的落地声。时而她躺在奶奶怀里,老人坐在窗户前,她的体温令她滋生睡眠,她伸手接奶奶滴落的泪珠,是温热的。她伸手抚摸老人干瘪而枯干的脸,她的脸跟她的手掌一样,是粗糙、干裂而布满松弛的。老人情动时,搂紧她。浑身颤抖,她的发丝上有温热泪水,滑向她的脑门,流进她的眼里,是咸涩、无法睁眼的。她说:
“奶奶,我要读大学了,不能够再睡你的大床。”
老人瞬间停顿,停止抽泣说:“囡囡,好好读书,要常回来。”
接着她听到奶奶为她能够平安读书,获取知识而做祈祷,声泪俱下,她内心有小小的心酸。她的父亲秉承老人性情,一味对她溺爱并娇宠。而她曾经的母亲,却恰好相反,自私、占有、拜金、妒恨与无情,她所有一切周旋都为她自己。
她去读她考取的大学,有分外明亮的视野,巨大校园,充满幻想。她知道她的内心将在此丰盛并成长,她逐渐长大,走入人群里,为她的父亲分担忧愁。
不幸与噩耗像一把利剑,在她稚嫩的内心戳穿,她那一生悲苦的奶奶,在她就读大学一周后,突然病发而死。突如其来,令人震慑,她的父亲一无所知,清晨早起,看到厨房依旧冷清,院子里没有老人身影,她长久养成的积习,一早打理院子,为他准备早餐。等他的父亲拥有预感,冲进屋子。她的奶奶早已冰冷并僵直,坐在床上,在祈祷中丧失呼吸,脸上有冰冷的泪珠挂着,头部难受地勾着。她的父亲始终不死心,找来医生诊断,一切都太迟,医生摇头说:
“急性心肌梗塞,无人能够救治,这是一种突发病症。”
她的父亲第一次仰天大吼,痛不欲生,他慢慢扳直老人僵直的身体,令她舒坦躺倒。杏子接至噩耗,是在第二天中午,她的父亲委婉道明一切,声音渐渐失去底声,开始痛哭。她突然发现,她那一贯坚韧的父亲,原来是个孩子,那么喜爱哭泣。她瞬间愣怔,收拾衣物,与老师请假,做快车返回家中。
她突然丧失泪水,跪在老人面前,抚摸老人的手指与熟睡的脸,飘满灰烬、烟气的屋子,充满悲恸哭声。她知道,她再也不会有硬币和菱角了,她的奶奶不再要她。她转身,瞬间惊愕,出乎预料,她的母亲竟站在面前,眼中滚出泪水。与她对视,眼中一贯的强硬、歇斯底里与不满情绪瞬间消亡,变得单薄、苍老并历经磨难,她无言以对。擦过她的身体,跑出去。
老人被隆重安葬,有人群送行,是她一生慈悲、体恤所赢取的价值,她爷爷生前的好友,曾一起经历生死的老人,抱着一个巨大花圈匍匐着跪倒、痛哭,他想起他那血雨腥风的战友,眼前的一切,犹如重现。
黄昏里,有凄楚日月,是雨前的征兆,大风凛冽刺骨,送行人不肯离去。她的父亲一度昏厥,她知道,她那不苟言辞的父亲,在为自己未能完成的孝义而惭愧。瞬间雷声激越,大雨倾盆,人群张皇逃窜,唯有她的母亲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她搀扶她的父亲打算离去,她的父亲转身看了她母亲一眼说:
“下雨了,你回去吧。”
她的母亲追随他们到老人的平房。
七
杏子在家暂留几日,陪父亲,他情绪依旧低落,满院子都是老人的影子,他感到突然丧失依赖,天空黯淡溃败,失去底色。大雨不懈,他突然跪倒,仰天痛哭。她的母亲走过去说:“志恒,别这样,人老不能复生,老人会记掂你的好。”
她的父亲瞬间平静,突然勃然大怒说:“你算什么,走,走。”
她的母亲愕然,似乎无法断定,这是她认识的男人,不再对她有任何悲怜,他如此凶猛对她。她起身,眼中有落寞与失意,她转头看见杏子,瞬间跑向她说:
“囡囡,原谅我孩子,无论怎样,我是你的母亲。”
杏子面无表情,走向她的父亲,扶住他进屋里。经历人世冷暖,懂得人情珍惜,悲痛欲绝的女人独自坐到大雨中,嗷嗷哭泣,重复以往。杏子和她的父亲无语,大雨依旧不懈,有迅疾风声,爆裂雷声与闪电。雨点像滔滔河水,像为老人迟来的送行。她的父亲终究是个慈悲之人,看杏子叹气说:“把你的母亲叫回来。”
她长长叹气,用雨伞撑住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瞬间停止哭泣,仰脸看她,被雨水冲净的脸,是如此苍老、松弛而枯萎,岁月逼人,一切光净年华与曾经的刚烈期许都瞬间消隐,剩下岁月残痕与平庸可怜,这个女人,终于懂得珍爱感情,疾苦多年,结识并相处居多男人,她的希望逐渐破灭并绝望。她发现,最好的男人,竟是她宿命里经历岁月打磨的那个,除此之外,无一为靠。在颠沛流离、苦怀为生的日子,她如此寂寞并孤独。她想重新缩回故有男人的怀里,维持生存。如今她做着一件多么可怜的事,没人愿意接纳、体恤她,令她丧失脸面与自尊,继为如此,她就敞开哀求,这样的机会仅有一次。
杏子返校,心怀落寞,她知道她的父亲依旧情绪不好,她总是借故回去,照顾并安慰他。令她吃惊,她的家里,有她母亲的衣服和走动的身影,她的父亲未归。她的母亲看见她,笑说:
“囡囡,回来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你说呢?人都说,孩子是最可怜的,丧失完整感情,性情会变得畸形。所以我回来了,能够给予你全部。”
她突然心生悲怜,抑或正如她母亲所言,她的母亲改观自己,不再自私、钻营、并巧取豪夺,变得温和具有慈悲,像任何一个家常里道的平凡女人。毕竟她是她的生身母亲,流淌同种血液,她的一切过失、伤残都在岁月里磨光。再说她的父亲始终单身,背女人的害,一时无法接受陌生走近,她的母亲是个先例,毕竟年岁已过,一切都不再重要。平安与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一家重新起始,她的父母分居,各占一室,毕竟彼此没有再婚,失掉一切情趣索爱。她的母亲渐渐找回得失,恶劣禀性又开始初露端倪,不久,她对她的父亲说:
“志恒,原来的房子我卖了,没地方去,我想把户口落到这里。”
她温柔低语,想会得到必然肯定,不想却被断然拒绝。他的父亲发现她的本质依旧未改,他们没有任何婚姻牵连,凭何他来负担一切?她卖掉房子,所有钱财自己留下,吃喝拉撒依旧从他身上出去,他不觉中又负担她一切生活。他们又却毫无关系,他感到疲惫。毫不犹豫,断绝她一切想法。无法抵达索取,她又开始猖狂出外说尽她父亲的坏话,她始终感知,杏子无在乎她的存在,她始终站在男人一边,抵御她、不给她期许的生活。她四处传扬,杏子与她的父亲有染,关系不洁。如此突兀消息,顺风得雨,成为居多人笑料。
杏子有个同学是她的邻居,听说传闻,谣传校园,整个校园瞬间草木皆知。杏子脸面丢尽,冲回家里寻找她的母亲,在楼下,正好与正在晒太阳、散发传闻的母亲相撞,瞬间厮打一团,她使出浑身力气,感到人生绝灭,她的幼小人生,还未开始,就惨遭劫难,一切都出自这个女人,她竟是她的母亲?真是可悲,她感到无地自容。她的举动令她的母亲瞬间愕然,甩开她说:“你疯了,我是你妈。”
“你滚,你真不要脸,你残害父亲还不够,难道还有你的女儿臭名一生吗?你到底心怀什么恶意?父亲悲怜你,接纳你,你难道不该感恩?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母亲,你够格吗?你为什么不去死?”女孩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吼叫长久心底的仇恨。
她的母亲嘴唇哆嗦,木然并跌倒,眼神僵直,丧失语言。大把人群围观并议论,一切都在光天之下曝光,这个身世破裂的女人,早成为街头巷闻的唾弃。人群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因为绝望而痛哭,是为她不知羞耻的母亲所犯下的恶果,众人声讨,有人大声指责她的母亲,让她收敛禀性,不要在肆意横流,人生短暂,孩子长大,需要体恤并关爱。一切她不曾付出,只为自我打算,伤害亲人,苟活人间,意义何在?
八
女人丧失尊严,在一个大雨的夜晚,音讯全无,不再浮现。像一只无名峨类,瞬间被雨水流逝,不知去向。她的父亲心怀怨恨,却又不能坐视不管,出外打探并小心观望,一直无法得知下落。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电视报道一则新闻:在城外一条大河里,打捞出一具女尸,因在水中长久浸泡,身体肿胀并腐烂,散发恶臭气息。从她随身的口袋里,翻出皮的小册子,有电话号码与银行信用卡。根据电话,警方联络到杏子父亲,他们就此得知,她的母亲已经死去。
无论怎样,死者有过家庭,并有个成年女儿,这是社会共知的,一切的罪大恶极与羞耻品格,都随人的死亡一抹勾销。她有个坟墓,心怀廉耻,有她的家人探望她,留下大束黄菊花给她,有巨大云朵与天空,远山与大鸟,寂静山峦,是一处沉睡的陵园。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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