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陶杯陌子非

发表于-2007年11月08日 上午11:33评论-4条

念之的母亲在一家养老院做工,无法逃脱岁月磨损,年龄日渐枯萎,并步入人生终极。曾经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在一家公私合营的企业里做手工刺绣,各种秀丽花朵用搭配均匀的色彩与线条,勾勒并美化。像一幅动人风景,在宽大的工作台上摆设对照、评比。她的母亲因做工细腻、颜色搭配恰当、形容逼真,被一再评为优秀员工,并有不少额外补足与奖励,不断遭人垂涎,直到退休。每每提起往事,她的母亲总是自豪。直到人生最后接触一群如秋后落叶般的苍老身体,散发日益颓靡、腐臭的气息,她是个护理员,终日被环境击溃。看着无法站立并浑身沾染疾病的空洞树干般的躯体,心生悲哀。

她的父亲已经久远、消失匿迹。在她幼小无知时,残酷抛弃她们,跟随一个外来女人一走了之。她的母亲就此精神崩溃,抑郁,时常闷在屋子里吼叫,摔东西。还时常打她,用尖利的高跟鞋砸她的头,她双手抱头,蜷缩一团,直到无法忍受,发出叫声。她的母亲,眼神日益悲凉,幽暗。总在黑暗里,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唱歌,声音凄凉,有泪滴与狰狞的悲弱冷笑。那一小段路程,通往母亲的房间,念之感觉像一段屏蔽的、陌生的死亡隧道。即使在白天,母亲的房间依旧昏暗,有幽深、冰冷、沉重的浓烈空气铺散,她光脚踩着地板,小心的,不发出声响,去看她的母亲。她扒门缝,微弱狭小的裂缝,她的母亲披着带猩红花纹的披肩,脚上穿一只白色袜子,一只脚光着,松弛的、杏黄肌肤的小腿赤luo在空气里,散发稀薄的、身体老朽的气息。她站在窗前,唱一支模糊歌曲,声音像智弱、幼小的儿时熟悉的声响。

母亲的屋子,墙壁贴满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有他们相识焕发青春气息的笑容,相依并爱抚彼此,有热烈眼神的交流,并有爱恋中的热吻。彼此厮守、经受岁月打磨,隐隐散发苍老的痕迹的发丝与肌肤,背景混乱,想必是在众多场所留下的。有一张甚是明晰,背景是一片蔚蓝海面,有巨大帆船与凌空黑色大鸟,能隐约听到汽笛与大鸟的长空悲鸣,她的母亲身穿白裙,手里拎着两只白色拖鞋,一头漆黑长发,散开铺在背上,向着光线奔跑,她脸上有深刻灿烂几近枯萎的笑容,像盛开极致的花朵,在适宜的人与景里,活脱绽裂。她的父亲穿着白色衬衣,手上有怀表,挽着裤腿,正奋力追赶母亲,他的英气眉目,清晰细白的牙齿与健康肌肤,在光亮里,显得如此潇洒出尘。像一个年轻气盛,不计后果与时日的纨绔子弟,在青春与精力里,肆意追寻并赢取,她的母亲是他的猎物。她推门走进去,蹲下身,抚摸母亲冰冷僵直的脚趾,一只苍白拥有年轮厚硬质地的脚,脚趾一个一个凛冽舒展,在空气里孤立并疏远。是一个注定被沦丧女人的困苦过去,犹如眼前的地面一般,清透、深远并不容遗忘。

“他会回来的。”犹如从枯井深处发出的沉重声响,是母亲的声音,风的声音,飘去苍白,雨水的声音。

她是个受伤的弱小动物,经日被母亲酷烈阴郁的气质招引并吞噬,她的弱小房间,有大束光线,她时常渴待光明,爱恋它依旧能够养活皮肤、呼吸、年轻的天空、云朵与花香,她父亲留下的绝灭与断然,令她与母亲无所适从并日渐枯败。尤其她的母亲,拥有无限幻觉,烈风呻吟,像有人的走动,她对着镜子迅速涂上口红,涂深蓝眼影、厚厚粉底,穿父亲买给她的鹿皮外套、花裙子、高跟皮鞋,出门迎接父亲。门外是一片空白悬崖,一场虚无、瞬间丧失。令她的母亲哭嚎,耗光体力与精神,深蓝眼影因为急切涂成浓厚的像黑色冰山的颜色,是一种彻底的如泥石流般的坠落,在散发浓烈厚粉气息的皮肤上游走,变成有序的线条,爬去嘴角,变成黑色的、有冰冻的血块般的味道。

念之的小小同学,相继并一起接受知识,曾经是个智弱年龄的孩童,与她有良好友谊,是弱小年岁天真无邪的玩伴。念之一直缺少人爱,从不曾尝受有血液联袂的男子的亲切抚摸与爱恋,她的父亲,只是照片上那个风华无尽的男子,带给爱他的女人一身伤口,在冷冽冬日、酷暑盛夏,伤口於肿、发炎,有惆怅的像眼睛一样的泪水。她的母亲把她放到地上,独自伤神。幼弱婴孩张着大嘴哭泣,直到哭累,睡着,醒来依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母亲的手指粗糙、干裂,滑过她柔嫩的肌肤,像一团烈火,是痛楚的。她大哭,难守地踢打母亲的手臂,母亲是个固执、暴戾的女人,依旧在她的锁骨上抚摸,她在隐隐的痛楚中哭光眼泪,睡去。

她的幼小玩伴,在岁月风蚀后,成长为结实少年,豁达并明朗。是个对人生拥有美丽幻觉的男孩,依旧记得与他一起走完年华并悄悄长大的女子,她拥有一头天生栗紫色长发,满满铺在后背上,穿包裹很紧的衣服,勒出优美曲线,身体有年轻不易觉察的隐隐忧郁,在深陷而包容的美丽眼眸里,看到她毫无清澈的未来。

健壮少年等候在一棵枯树下,盼望那熟悉而喜爱的少女的声音,他喜爱这个气质忧郁的女子,从一直以来,长大无法磨损故日情节,细碎时间,浓化成点滴思念,在疾风与烈日里,成长并丰盛。他的女孩出现,穿肥大格子衬衣,短小的衬裙,白色拖鞋,干燥长发挽成结窝在脑后,有漆黑的大眼睛,走过去,傻傻与他对望,始终是眯着眼睛,仰着脸看他,像个好奇、无知幼弱的孩童。

他们坐在小河边说话,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晃荡两条腿,看幽幽河心与完整的云朵与高树,杂草里有飞虫与蛾子,扑在她眼前,她伸手去抓,瞬间弱小动物沾满细粉的翅膀被蹂躏,失去光泽,有粉尘散落。他说:“别玩昆虫,那是益虫。”

“尚年,我始终无法长大,不能够清楚人与人的期许与幻觉。”

“长大会累,没人愿意长大。人人都有幻觉,是在无奈、彷徨、挣扎中被迫绽放,充满幻觉与期许的,人人都是。”

“人总在绝望中丧失,无法对任何一个人充满完整依托,不要去爱一个人,你会死亡。”

“爱了就不死亡吗?死亡是一个永恒,是横在眼前的劫难,人类无论伟大、卑微抑或功成名就,依旧难以逃遁,是人类始终要面对的一种绝灭。”

“我总是丧失安全,胆怯、怕受伤,不敢承接爱情,怕它失去姿色,褪光容颜,变成一具干尸,像稻草人,空思想多好。”

“傻瓜,你太过疑虑,人与人是不同的,光亮、清透、始终美好的爱情很多,你要去挖掘并尝试,找到一处寂然并能够沉淀的乐园安居,那才是你的根本,我认为我很适合。”有明亮、自信、挂着微笑的眼神看她,她依旧清冷、明目,凝望远处,说:“尚年,我能给予你什么?我是个毫无希望的人,对日子颓靡,心怀悲楚。”

“我能够改变你,跟着我明亮起来。”

他拉起她在河边草地上飞奔,干燥阳光渗透他们的身体,鼻尖有微弱汗珠,她的白球鞋踏进青草里,有绿色细碎的汁液沾拭,他抱起她,在空气里飞舞,大笑,她搂住他的脖子,高声欢呼,眼睛里有微微惧色。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快意的笑,有锐利的眉眼与嘴唇,尖削的下巴散发清透凛冽光泽,他突然失神,说:

“你很美呢。”

她依伏在他怀里,微微眩晕并喘息,由于紧张而血液循环急促。她的脸微微发红。他牵起她的手,送她回家。站在门口犹如悬崖般的墙缝下,他笑着朝她摆手,然后哼着曲子下楼,有矫健英俊的脸瞬间消隐,在窄小的楼梯口悠忽不见。她的母亲站在窗口,洞察一切,她刚进门,一个巨大、硬实的靠枕砸在她的脑门上,她看见她的母亲满脸怒容走向她,眼神是恐怖冰凉的。

“离开他,听见没有?”

“为什么?母亲,我们相识多年,他是个好男孩。”

“再说一遍,离开他。”

“我不,不……”她突然挣脱母亲的视线,冲进自己的屋子,剧烈关门,有憋足的怒火在胸口。

“男人没有好东西,你会跟我一样下场,我是警告你的。”门外传出幽幽似魂魄的声音,在黑暗中散发毁灭声响。

“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像父亲那样。”她对门口生气大喊。

“听我的话,离开他。”有轻飘、寂寞空洞的脚底板发出的声音。

她跌倒在地,看到人世挣扎的苦相与无从逃寻,她那幼小人生的起始,注定是一场残缺,像塘壁上苔癣,注定活在阴暗里,却是最安全的。不能够从无常人类身体上品尝爱的折损,在空旷、寂寞的空气里独自抚摸,葬掉一生。

她与她拥有相悖气色的男孩保持交往,在不透明的空气里,稀薄存在,在母亲苍白眼底、藏蓝视野里,不能够抓住真相。她依旧活在狭小的盒子里,无一为靠。她将男孩送她给她的饰物掏出来,放到鼻子下嗅闻,有微甜的、奶油般的孩童身体的味道。那是一个光身子小小男孩,有顽皮、肆意的模糊笑容。

黑夜里,她潜逃,跑去跟男孩约会,在那个明亮月色的干树下,有伸延的古老枝干,鸟窝与迅疾大鸟,翅膀有力扇动,有微弱凉风,在月色下的雾气里游走,像一双眼睛,看透黑暗中繁杂世俗的毁弃。遥远的光亮,是一团团模糊星辰,从微小阁楼与茶坊、人类聚集的需索处发出,有粗野叫喊、笑声,是人世苍白、循环无度的日夜流年。

她出现,拥有玫瑰花般的笑容,他们在一处广场上飞奔,又跑去海边,听夜晚涛声,是人类起伏、和缓的沉重呼吸,是悠然平静的。他们背对背靠在沙子里,认真倾听大海身体发出的阵阵摩擦声,浓烈海腥气息像腐烂的、老人的身体的味道,在空气里剧烈蔓延,到永久的人世与地狱。微弱烛火,照亮他们明亮、青春的眼睛。他们的双手一起合拢,举起那盏烛火,光线在海风里摆舞,映照他们虔诚、渗入灵魂的爱与美。烛光燃尽,留下红色的烛痕,像一滩血,留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相依着离去。他送她到门口,楼道黑漆,他用力猛踩地面,灯光骤然变亮,门口出现她母亲惨白、僵硬的脸。

“离开我女儿,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男孩被女人的眼神吓住,后退,瞬间愣怔后说:“我们真心相爱,希望你理解。”

“我再说一遍,离开我女儿。”

女人走向楼梯,逼近男孩,一身白衣在骤然黑暗的光线可怖狰狞,有急促、慌不择路的脚步声远去。

念之被母亲锁起来,一整天不能出门,有母亲寂寞的大手递过来的食物与干粮、开水。维持她薄弱声息,她看到焦虑男孩在她的窗口下来回走动,并不时抬头观望她。她朝他挥手,并表示无奈。她的母亲发现端倪,趁她不注意,出现在她身后的窗口外,男孩的身影瞬间消隐,像空气,再也体会不到他任何的声响。她转头,看见母亲阴暗、蜡黄、松弛而破败的脸暴露在光线下,像个古墓里的魂灵。

夜晚,顺着那一截长久松动,发出声响的木楼梯,传出她母亲嚎烈哭声,震动空气里微弱气流,令她感到瑟缩。她那幽闭、绝楚的母亲,长久藏于暗无天日的屋子,对多年走掉的绝情男子依旧心怀幻觉,做他的梦、贴他的照片、穿他的衣服、戴他的帽子、抱住他的皮包不停嗅闻,像一只饥渴难耐的盲目小动物。一直遭受沦落,她始终无法自知。

终于,她那不堪自我折磨的母亲,在一个暴雨的夜晚,用刀子划伤自己的手腕,由于用力过猛,手腕几乎被切断,她死了。念之匍匐在地,嚎叫她唯一的亲人,地板上大片干裂血迹,像长空里的凛冽花朵,剧烈盛放,如此欢盛。惨败女子,沦为她终究的结局,像每个人不能够改变的宿命,趋于困顿、灭亡,化为灰烬。

她唯一的男孩守候她,给予她热烈而唯一的安抚,他留下来陪她,躺在她宽大、寂寞缺少温情的大床上,他们热烈相依,需索彼此身体里盛开的激情与温存,他用大手抚摸她,亲吻她。她的身体在光线里散发凛冽光泽,她第一次被完整爱抚,如此渴求与美好,她浑身颤抖,因激动而流下泪水。

人生劫难,无处不在,在人世微小罅隙里,残留余生。男孩的父母,在横渡大西洋的归国途中,坠机身亡。如此几率,却被他那可怜的父母双双占据,他丧失神志,一时无法完整透析,这所有一切都来得如此迅捷。他瞬间变成孤儿,跟那个残破女子一样,即将被流落并消亡。

他独自自己,安静在父母的宽大屋子里,治疗并舒缓自己。念之走近,安抚他,跪在他的腿边,仰头看他的脸,替他拭干泪水。良久,他说:

“念之,我要离开了。去往日本,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我父亲的弟弟一家在那边成就家业。他来信让我过去随他生活,并照顾我的学业,如今我一无所有。”

“一定要走吗?”她感到愕然,慌忙抓住他的手,仿佛已经体会到她那暗无天日的寂寞空气。

“是的,我无一为靠,我的学业与生活,无人管理并供应,我需要前途与明亮的生活。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他的眼神散发幽蓝光线,接近于一种绝灭。

她捂脸嚎啕大哭,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失去知觉,她知道,她完全圆满母亲的轨迹,她要变成母亲的影子,一个笑容悲凉、幽暗的女子。

男孩走了,有一缕寂寞的尘埃袭击她、颠覆她、埋葬她。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无知、愚昧与幼小,她不懂得保护自己。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作为她唯一的伴侣,带给她寂寞空气里需要的质地与重生。

她隆着滚圆的肚子,站在窗前,给肚子里的孩子唱歌,一首熟悉的、幼小时候被哄入睡眠的歌谣,那样的单纯、遥远与依恋。

孩子出生,是一个幼弱、眼神折射幽蓝光线的小小女婴,她抱着她,把她放到地板上。看远处的樱花、一树粉白花朵,在那个遥远国度里如此盛大,一如这卑贱的小小婴孩,在她的视线里自由成长,最终变成一个熟悉的复制物,成为一个笑容悲凉、幽暗的女子。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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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牛尾帚点评:

陶器很美,可也易碎。
女人钟情,也易受到爱情的伤害。
母女两代人都有着类似的命运,这就让人叹息了。
文章行文流畅,有较强的可读性。

奔月点评:

凄美的故事,但愿悲惨的命运不是代代相传。
欢迎新朋友来到烟雨并带来几篇佳作,特推出此篇共赏!

文章评论共[4]个
陌子非-评论

谢谢,会一直努力!一直不知道这个网站,不然早来过了,呵呵!at:2007年11月08日 下午5:26

湘西南箫剑-评论

很好很深刻的文字,欣赏。at:2007年11月08日 下午5:46

烟雨江南行-评论

母女的命运是如此的相似,碰上了两个一样的绝情男人,带给他们深深的伤害!at:2007年11月08日 晚上7:46

谢一民-评论

烛光燃尽,留下红色的烛痕,像一滩血!欣赏了!at:2007年11月09日 清晨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