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秋天的玫瑰陌子非

发表于-2007年11月08日 中午12:46评论-2条

一做家教

茸子在上大学,一所拥有很好名气与排名的学校,读父母为她所选的专业,通信工程。喜好和天赋与现实和求生相比,往往显得孱弱。她喜爱文学,希望像徐志摩一样用笔写下美丽的诗句,令世人纪念。人生是一场悲歌,现实往往令人不择手段。父母常说,如今世道,网络与通信是主流行业,其他都无法成为生存的依赖。什么文学与创作,都靠不住。不是正当并能长久的职业,故此首先被剔除。

她的兴趣与追索,未曾崭露头角,就胎死母腹。父母对她前途的商议与决断并不是单单看职业的兴衰成败,还在于家庭的困顿,一直窘迫,不敢有任何闪失。对她学业的支援,已经釜底抽薪并寄予无限希望。所以有关她的前途,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能小看并忽视。父亲常年身患疾病,花光了所有家产,一直不见好。不久前,医院又做出诊断,父亲又增加一项病痛,头部出现脑瘤。一个可怕而令人震惊的结果,无疑雪上添霜。

茸子的学业出现短暂的苟延残喘,善良而毫无主见的母亲嚎啕大哭,未知的灾祸像一场大雨,浇在她的头顶。她无法左右局势,惧怕失去依赖与心理塌陷,可一切并不随人愿,她的惧怕往往就是上天的恩赐。一种注定、一种宿命。她找了份兼职,做家教。给一个高三男孩补习物理,在学校附近,方便简捷男孩的父母拥有权势,住大房子、屋里塞满名贵家具、出门开跑车。尤其男孩的母亲,是个矮小年轻的女人,涂着厚厚的粉底、浅蓝色眼影、亮晶晶的指甲油、红嘴唇、长头发染了红色、穿几厘米的大高跟鞋,看起来居功自傲,从不正眼看人。第一次见到茸子当场就说:

“钱多少无所谓,只要能将孩子成绩提高,她可以得到市场上双倍的酬劳。”

男孩完全不像女人的儿子,个子高大、国字脸、大眼睛、鼻子长得很好,直又挺,人精瘦、寡言、羞怯。穿一身蓝色肥大校服,肥肥的裤管里,伸出两条细长的大腿,白球鞋、一头活跃的短发像突兀的浪头,在头顶卷来卷去。

茸子一直没看到男孩的父亲,可以断定。男孩的长相完全拷贝他父亲,因为他身上丝毫找不到遗传母亲的痕迹。趁着课程不紧,茸子每天去辅导男孩,男孩叫郑贤,沉默,从不主动跟她搭话。或许觉得面对的是一个美丽女孩,不好反抗并调皮,始终脸红。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很驯服。她留心男孩的缺憾与突破口。她想真正帮助男孩提高。当然是因为优厚的酬劳。她下半年的生活费用,需要独自打理,不能再向母亲伸手获取。家像一个被虫子蛀烂的桃子,千疮百孔。家无法周全,她需要独自营生,否则学业的延续是有难度的。

她第一次见到男孩的父亲,是个明亮的午后,男子刚出差回来,一进门,便看到她,双方都愣怔了一下。男子高大、气派并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小男孩稚嫩未成型的体态与面容无法与男子逼人的英气相提并论。男子望着她,无法断定她的来由,她是那么年轻貌美,并大模大样地穿行在他家中。

“请问……”

“哦,您好,我是郑贤的家教老师。”

“哦,好,好,那你继续。抱歉,我一时忘记,家里曾经跟我提起过你。”

二独自生存

她按部就班,像一个正点上班族,务必在暑假结束前,让男孩的物理成绩有起色,否则她有可能被赶走。男孩安静地坐着,咬着笔杆,眨着眼睛翻书。一整天的沉默,休息时也不说话。时而扫一眼茸子。对于这种闷气的学生,茸子总是主动发问,讲解原理和多种题型,针对不同题型,她找出答题技巧并研发多种解题思路,滔滔不绝,直到男孩听懂并点头。真是令男孩大开眼界,他不停扭头看她。是的,他认为她很神奇,甚至胜于他的老师。她拥有无限创新思维,把他认为的高难度的题型用一种简单明了的思路三两下解答完毕,令他一下豁然开朗。

男孩终于笑了,说了第一句话:

“老师,你真强。”

“什么?”

“没什么?”男孩又不再说话,低头咬着笔杆思索。

男孩开学了,他的母亲要验证效果,特地买了一套试卷考核男孩,用以证明茸子的辅导效果。结果出乎预料,男孩的分数比以往高20分。小女人高兴得像只鸟,欢快地留茸子吃饭。茸子笑着婉言拒绝,一言不发的男孩送茸子下楼,并目送她远去。在楼下大马路上,她遇到男孩的父亲,一个眼神流畅的男子,他摇下车窗,朝茸子摆手。茸子看到他,笑着点点头。

男子下车,笑着问:

“结束了?”

“是的,先生,结束了。”

“听说今天考试,结果怎样?”

“比过去高20分。”

“是吗?好,好,有长进,多谢你。吃饭了吗?一起用餐吧,没关系的。”

“不用了,我走了。”

“那下次吧。”男子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然后钻进车里,攸忽不见。

很快她拿到了第一笔酬劳,果真应了女人的承诺,按小时计算,市场价二倍。她掂了掂手心沉沉的一小摞钱,感到心花怒放。她打电话给母亲,一个无计可施、哭晕了头的女人,她将小小的窃喜告诉她,母亲的哭声小了一截。

三男孩生日

一个秋色孕育果实的午后,大而圆的太阳散落晚霞,从宽大露着阳台的窗口照进来,斜斜的光线洒落在她手臂上,带着温热与收敛。男孩累了,闭着眼睛,仰躺在沙发上,状况很明显,不再配合。男孩的父亲走进来,露出阳光般的微笑。像某一种盛开的花朵,拥有极致的灿烂与俊美。又像韩国一位偶像派明星,张东健,微笑的样子格外逼真。

“辛苦你了,今天留下吃饭,小贤妈妈出国考察,好久才能回来。小贤交给你,我们都放心。”

“不客气,应该的。”

“这样吧,今天小贤生日,你务必给个面子,我们出去吃。小贤,醒醒。是不是早心猿意马啦?这孩子,我了解。”

“是吗?多不好意思,没给小贤准备礼物呢?”

“不用,要什么礼物?他什么都不缺。”

男孩的父亲开车托着两个大孩子出发了,坐在宽大舒适的车厢内,茸子禁不住的羡慕。令她想起母亲,一个陷入悲苦挣扎的女人,终日以泪洗面。出门徒步,常常吃干饭,连续好几日吃不到青菜与肉花。她的母亲,想着她的眼角起了湿潮,她努力并刻意装作镇定,与男孩父亲搭话并谈论天气情况。

车子在一个辉煌明丽的饭店门口停靠,一身红装的服务生,礼貌给他们引路。

他们在一间高档气派的单间坐定,屋子里光线很好,一张铺着淡黄色桌布的宽大餐桌,四周摆放一圈高椅,椅面光洁明亮,坐进去舒适有一种凹陷的感觉。大背投电视正播放舒淇做的眼影广告。漂亮的、淡淡的浅蓝色眼影,看上去妖艳鬼魅。宽大的玻璃窗台上,摆放几盆盛开花朵的羊齿,有风进来,紫色带着野性的小花动颤几下,散发甜甜颓靡的气息。男子客气地把菜谱递给茸子,茸子推说不会点菜。随意,她不挑食。男子点了三个熟食,是茸子不曾听过的菜名。小男孩从父亲手里夺过菜谱,趴上去研究很久,又点了两个,一个凉菜一个熟食。

男子一直注视茸子,眼神带着浅笑。茸子发现后,对着男子拥有诱惑力的笑容,低头羞怯地笑了。

“小贤不很爱说话。”茸子没话找话说。

“是的,还是个孩子。长久被校园禁锢,性情与言辞几乎丧失。学校一直注重升学率与声誉,学生变成知识的奴隶,一心考学并追求高分。其他一切都不再关注,渐渐变得思想畸形儿。很无奈,这是中国教育体制的弊端。如果不这样,你将不能施展自我能力,国家将无法使用你并被社会认可。”

“是的,走过的路,大同小异,却很清晰,拥有无法遗忘的艰辛与期许。它像一条真理,一直并永远在延续。无穷的子孙之后,还在考学并暨升,无从更改。”

饭菜很可口,还有大杯的可乐与甜茶,他们边吃边聊。男孩对一切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突然他放下筷子,瞪圆眼睛问:

“爸,蛋糕有吗?”

“马上到,路上不好走,迟延一会。着急啦?先吃饭。”

用完餐,他们围坐喝甜茶、吃水果,等候送蛋糕的人。小男孩四下张望问:

“爸,谁买的?”

“手下准备的,不用担心。”

“爸,难道你没有礼物?比如一台新电脑或者新款赛车?”

“赛车?”茸子吃惊地扭头看着男孩。

“是单车。”男孩终于朝她露出笑容。

“我准备了礼物,回家给你看。”男子笑了。

“那我就放心了,妈妈呢?一无所有吗?”男孩趴着,下巴抵在桌面上,用手指蘸水胡乱画着。

门被推开,一个红色身影闪现,像一只火狐狸,画着刁媚的眼线,露出犀利而柔美的线条,拥有脆生生的笑容,是一个女侍。后面跟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一只狂大的蛋糕。男孩窜起来,发出惊呼。

“先生,您订的蛋糕。”女侍拥有甜美的声调。

瞬间交接完毕,白色松软的大团蛋糕慈祥得像奶奶的笑容,上面缀着不同颜色的奇异花朵与小孩子跳跃的舞蹈姿势,镀着金色光线的英文祝语。男孩欢跳跑去门口,关掉灯。屋子顿时充满黑暗,像一个巨大的广口瓶,只有通口处拥有光线。屋子落满甜腻的奶味,像婴儿光润的身体的味道。俊美宽容的笑脸落入烛光中,像一朵镀了红晕的花朵,灿烂水一样细滑,男子舒展的额角微微抬起,和茸子对视并微笑点头。小男孩双手合十,绷紧嘴唇许愿。样子虔诚,幼小的孩子,愿望是单纯的。他瞬间睁开眼睛,眼中有红云般的光线掠过。

瞬间蜡烛熄灭,散发蜡芯辛辣刺鼻的气息,与婴儿光洁身体的味道混合。像跑进花窖深处的感觉。歌声响起,掌声响起。男孩吐着舌头,滑稽地朝他们鞠躬鼓掌。稚嫩、少而冲动的性格瞬间如烟花般绽放。屋子亮了,男孩头戴用红纸做成的皇冠,伸着长长的手臂与长腿,转圈并跳起现代舞,酒吧狂热的那种。茸子和男孩父亲笑弯了腰。羞怯而少言的男孩,瞬间消隐羞涩,大胆展现自我并灿笑如花,茸子鼓掌、笑容里惊讶不语。她一直认为男孩不够活跃,性格有阴郁气质。男孩大量活动,脸是红的,额头滚满汗珠,却依旧激动。切下大块蛋糕捧给茸子和父亲。他欢呼着捧着蛋糕在空中滑翔各种危险动作,蛋糕在他长长的手臂上稳妥安然,像酒吧的调酒师,曲线优美而令人惊呼。他站到茸子面前,大口喘息,眼神灼热而神气,充满稚嫩与可爱年轻人的笑脸。

四长久的合约

男孩的物理成绩大有起色,男孩的父母很高兴。一再感谢茸子,并说。他们先前找过很多老师,成绩一直没有改变。无奈,老师总是换的很勤。茸子是第一个能够改变男孩的,为此,她得到了三倍的酬劳。茸子不要,坚持原有承诺,男孩父母一再坚持,她红着脸收下。

男孩的母亲出国了,矮小而不很美丽的脸拥有自信与桀骜,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掌控一切,包括她的家庭与事业,一个拥有野心和魄力的女人。茸子总在男孩放学前赶到他家,等候他。男孩的父亲往往会提早回来,开门并备好茶水,一家人对她一直恭敬。男子站在窗前,大口抽一支烟,宽大明亮的大厅拥有很好的光线与树叶的缩影,淡然的、拥有阴郁的光泽。烟雾瞬间飘散,通过宽大的窗口,流走的样子很优美,像天空的云朵,不留痕迹。

“小贤还没回来?”茸子搓着双手,站在男子身后,找话道。

“哦,再等一会吧。”

男子悠悠吐出长圈,没有回头。透明光洁的落地窗外,出现一个天蓝色身影,奔跑的姿势像某种幼兽。书包在背后有节奏地翻跳。很快,男孩喘着粗气,热红着脸颊站在门厅下。

“老师,久等了。”男孩学会礼貌并微笑。

“哦,没有等太久。”

茸子笑着迎过去,看着他额前发丝上沾着几滴水珠。晶莹的、发出光亮。他们重复着长久而毫不更改的坐姿与习惯,诺诺低语讲述课程。男孩十分用心,他额头紧缩,直到渐渐舒展并开放。

暮色隆重,拥有很好的月色,星星很多,繁杂的、闪烁着。窗台的花树,沾了一身露珠,幽蓝的长长的花束散发清淡而枯萎的气息。明日或将坠落,她站在它的面前,那样想。男孩父亲叫来买外,是年轻人喜爱吃的披萨,他说自己不会做饭,时常凑合。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披萨,男孩很乖,跑去冰柜,拿了三听啤酒,大家一起其乐融融。吃完披萨,男孩父亲泡茶给他们喝,泡茶程序很多,他显得娴熟而老道。很快泡好了微黄的、小杯茶水,放在一个小托盘里,她和男孩各拿一杯,一饮而尽,品味一番,感到清香逼人。

天很晚了,茸子要走,父子送她下楼。男孩执意要送她去学校,并说他想看看梦想的大学。他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明亮的夜灯照亮着有限的距离,微黄的、是一种清凉的深秋气息,地面翻动枯叶,像虫子,轻盈地滚动。高大乌黑的树木像一座城堡,拥有明亮的光线与车辆。老人、孩子重复出现并声音嘈杂,夜晚是热闹的,是都市夜生活的一种。她问:

“我们学校是你的梦想?”

“是的。你不会知道。只会觉得我是被老师调教出来的呆子、木偶,又不懂事,其实我也有理想。”

“没有,没有。你多虑了,我走过那样的路,所以很清晰那样的感觉。”

“其实我性格很活泼,只是被长久枯燥难以挣脱的学业搞大了头,不再拥有激情。”

“小贤,你的妈妈经常出差吗?”

“我妈妈?是的。我的家其实是个大洞,冰冷的,不具有温暖。是我稍微增添了家的色彩,不然或许早已分崩离析。很多人认为钱财权势最重要,其他一切都是辅助。我的体会,这种说法完全错误。我的同学都说我爸妈不般配,你知道为什么?”

“同学都这么说,为什么?”

“爸爸很痛苦,并不能选择脱离。他牺牲自己,选择了一座金山并坐到上面,只是一直承受着常人难以容忍的痛苦,我的家按理是幸福的。其实那是表象,我的母亲。你看过的,她生活肆意而毫无家庭意识,她高高在上,并拥有很多交往对象,无人能够阻止。家在某种层意上,对她只是一个女人到达某种年龄后,必须该做的事,她完全不懂家的涵义。包括责任、关爱与体贴。在我学业上,她坚持为我找辅导老师,算是对我毫无母爱的一种补偿,很多老师被赶走,是因为他们无法达到她想要在我身上弥补的东西。而你做到了,所以被留下。”

“你家拥有很复杂的背景吧?我觉得你的母亲时尚拥有威严。”

“背景?什么背景?无非是一座令人退化并沉沦的东西,奢靡而无度,玩世不恭。我可怜父亲也痛恨他,他有很好的人缘但无法脱离母亲,是对他的毁灭与羞耻,却毫无出路。离开母亲,他是一条岸上的鱼,失去一切,等待枯萎并死亡。我的母亲可以常年不回家,在外父亲还得为她说些蒙蔽人眼目的借口。她一旦回来,像父亲的大喜,但她对他却冷若冰霜。父亲的气宇轩昂,在外界恰恰是母亲的一个招牌与炫耀,由此更让她自大而目中无人。我的出生是堵住外界很好的口香糖。就此证明母亲的家庭生活多么光明。”

“你的父亲为什么不能选择自由?”

“他不能够,他一无所有,他的公司与他弟弟的超市都是我妈妈扶持的。”

男孩因激动眼里闪现蓝光,晶莹的,像泪珠。茸子感到震惊,一个单薄、寡言时常不具有快乐的男孩,心里是一片大海,潮水与风浪时常淹没他,令他寡欢而无从逃遁。幼小的年龄,心底在承受一座冰山,并不是煨火所能溶解的。

“你今天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相信你,我一直排斥女人,从不和女人说话。真的,我的语文老师是个女的,从她代课到现在我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我讨厌女人,妈妈过去为我找的老师都是男的,男人一般缺乏忍耐与细腻,时间一长,就不耐烦,我就讨厌他们。但是和讨厌女人不一样,那一种鄙夷。不过你的到来,却令我改观,我很暴躁,不耐烦就想跳、逃离并疏远。可你很温柔,令我没脾气,而且我很配合你,成绩自然上得快,这是妈妈想要的结果。我不在乎妈妈的感受,我只想考取大学,永远走出去,有一天能够给父亲彻底的自由。我不认为贫穷是一个错,只要正确对待,照旧能够拥有幸福,坐在金山上未必最安全,抱着一袋钱币终日哭泣,我瞧不起那样的人。但是父亲是个例外,他给我的爱是最像样的。很多话在他面前我说不出来,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我不想再伤害他,我很爱他!”

“你不爱你的母亲吗?”

“母亲?妈妈吧,我自己的理解,妈妈和母亲不是一回事。妈妈是可以随便叫喊的,带着自由与随意。而母亲含有尊敬与伟大,深沉而包容的。我没有这样的感受,她是我的妈妈,长久熟识的却依旧陌生。老师,你拥有什么样的家庭?跟我一样吗?一个家庭,你的衣食父母,带给你的东西胜过你一生的学习不是吗?我能感受,你拥有非凡的家庭并且幸福?你的性情柔和很豁达,令我感知一切。如果我的直觉错了,那说明你太会掩饰。”男孩斜了一眼茸子,带着顽皮的口吻。脚下用力踢飞一个小石头,小石头在昏黄的光线里划成弧形,落到远处地面,发出响声,是寂寞的。

“没有,我的家不值一提。”

茸子和男孩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男孩很兴奋,看着她,眼睛里光线很强。男孩孤独地站在她的楼下,直到她消隐。他在风里吹着口哨,声音是忧郁的,拥有沉闷而悲凉的气息。茸子站在楼顶,顶着风,望着男孩飞奔的身影,像一只大鸟,闪翕在大树与灯光之中。

五与男子约会

一年后,男孩考取大学,他不再需要老师,进了茸子就读的学校。茸子打电话祝贺,男孩纵声大笑,声音拥有浓厚的男人气息。男孩很大方,要请茸子和父亲撮一顿,表示祝贺。

“你的妈妈呢?”

“哦,她回来再说。”

男孩的父亲很高兴,保持长久的、坚韧的笑,男孩说那是一种疲累,很受罪。

他们去吃了海鲜火锅,麻辣而新鲜的大蟹、龙虾、鲍鱼与各种贝壳类食品,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海洋活物,幼小的、蠕动的身体,在水缸里乱窜,无法逃脱,高高而坚固的水缸注定是它们悲剧的宿命。男孩用网兜在从大池子里捞出鲜活的大虾,那些在渔网纹里企图逃窜的活物,瞬间落入沸腾的汤锅,痛苦挣扎翻跳身体渐渐变成红色,深红色,直到变成一种完全脱离生命的僵直。悲伤的气息像无知死去的小生物,不具有价值与悲恸。他们举杯,为男孩的成功。男孩制止他们,独自连干三杯。又同他们碰杯,脸色渐渐燥红,眼神恍惚。嘴角露着笑,他又要重新打开啤酒瓶,却被父亲制止。父亲悄悄将一瓶啤酒放到地上。男孩趴到桌子上,汤锅在沸腾,挨近汤锅的热量,一盘散虾和贝壳在蠕动,欢跳着并发出沙沙的响声。茸子用酒杯碰男孩父亲的啤酒瓶,男孩父亲红光满脸,眼神是寂寞的、空旷的、难以了解而深邃的。男子眼里有光,喝多了酒,开始词不达意。

“茸子,我不觉得他是我的罪孽,我唯一的指望。生命是什么?什么都不是……我希望自己是棵大树,不具有思想与情欲困苦,只要懂得生长就可以。拥有生命,像这个,也可以。被人吃掉……”男子指了指盘中的活虾说道。眼中晶莹闪烁,嘴唇在强忍。他趴下去,和男孩头抵头。好大一阵,男子抬头,看了看身边依旧趴着的男孩说:

“小贤,我们回家。”他晃荡着,背起儿子,像一座城池,坚定地走出去。茸子在后面扶着男孩。

“还能开车吗?打车回去吧?车留下,明天再来开回去。”

“没事,相信我。离家不远……”

茸子和男孩靠在一起,车厢内散发浓烈的酒腥气,男子发动车,一言不发。还好,车子是稳当的,一直到白色的,城堡一样的别墅前。男子再次背起男孩,回家,放到床上,帮他脱掉衣服、鞋子,盖好被子,关掉灯,走出来,茸子站在门外。

“我走了,天很晚了。”

“我送你吧。这么晚了,不很放心。”

“不用,很近。那就是我的学校,你看……”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茸子指着远处高大灯火通明的大楼说。

“那么远?送你到学校门口吧。”

“你没事吗?”

“没事?是啤酒,感觉好多了。天凉了,醒酒快。”

冰冷的、浓厚的雾气聚集成水珠,滴落在他们面前的地上。男子点燃一只烟,俊美的侧脸在一团亮光里拥有寂寞、沉重的冷色。忧郁的、失落的男子突然转过脸,望着茸子。那双眼睛深邃得可怕,是一种令人身不由己的陷入。凄美的、冷却的、凝重而英气。他抓住茸子的手,紧紧的拉入怀里,眼中出现晶莹的块状的浮悬物。

茸子被男子的气势所震慑。受到惊吓,本能想逃脱,却被男子拥入怀里。紧紧的不再拥有距离。

“你干吗?不要这样。我害怕。”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不要怪我,我是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男子声音颤抖,茸子感到肩膀有湿热的东西滑下去。

“我们不可能的,请你放手。”

“不要动,我不伤害你。我只想抱着你,茸子。我很忧郁、孤独并困苦。我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再爱人,可你改变了我,我无法抹去你,请你容许我。”

茸子不再挣扎,她知道男子的内心,千疮百孔,滴血并沉沦。她乖顺地依在男子的怀里,感到清晰的、不具有杂音的心跳。男子很温暖。他没有伤害她,只是深沉而热烈地拥抱她,紧得令她无法喘息,她能听到男子浅浅的抽泣。一个落败的、无计可施、倍感失落与孤独的男人的哭声。他们长久相拥,丧失掉语言。站在昏黄、没有人影与车辆的街心。男子嗅闻她的长发,并抚摸它。她推开男子,跑开。男子大声喊叫她的名字,她不回头。

冰冷的、寒夜一样失却温度的空气,茸子独自坐在黑暗中,漆黑的眼睛布满忧郁,呼吸急促而凌乱。她无法平静,有水状的东西滑落,落到她的手臂上,凉凉的,带着凄然的、躁动的无法释怀。男子与男孩的脸交替出现,她蒙住被子,想大哭,想叫喊。一种无法逃离的、谜一般的凄楚男子的体香像一座温厚的、缺乏滋润的枯田。一日日承受煎熬,逐渐走近绝灭,男子是个腐烂掉的伤口,散发腥臭,无法自救。他选择了自我灭亡,并无从选择与恢复。男孩,热气、明净并拥有青春。却也是个日渐腐烂的伤口,一天天在扩大,像长了癌症,无法拥有阳光与快乐。年轻是一场大错,他的心已经老去。

六青涩的表白

新的一年,茸子上了大二。男孩报到第一天,就到处找她,在她宿舍楼下等了一天,才等到茸子。她姗姗来迟,高挑纤细的身子、穿粉色布裙、白短袖、挂着亮亮的吊坠、肉色丝袜、细带缠绕的黑色凉鞋、棕红色长发,直直的,垂到腰里,白皙光润的肌肤,吹弹即破,男孩愣愣地望着她走近,不知该说什么。茸子抬头看到他,很惊讶。

“呀,小贤,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男孩有些生气,看着别的地方,表示不满。

“怎么了?生气了,报到了吧?”

“哼,人家都上课了,才知道,真不够意思。”男孩小声嘟囔着。

“真的,太好了。吃饭了吗?我请你,走吧。”

“好啊,去哪里?”

“外面,走。”

他们欢快的、飞舞在林荫下。路人纷纷侧目,对茸子新伴侣的出现开始指手画脚。

她们吃小吃,烤串和又辣、又麻干爽可口的四川辣东家。吃完,男孩跑到路边一个冷饮店,买了两瓶冰可乐,是茸子最爱的那种。他们一起打开,对着狂饮,刚刚吃完火热麻辣的食物,猛然喝下碳酸气息浓郁的冰可乐,感到浑身爽透了,他们喝完开始大笑。酱紫色的可乐泡沫流出来,像一滩唾液。男孩说她脸脏,不堪入目。她说男孩脸脏手也脏。很快,两个人追赶在人群嘈杂的街巷,男孩像条泥鳅,高大而纤细的身体钻在人缝里,悠然不见。茸子眨着眼睛,四处寻找,终究毫无踪迹。她颓败地蹲坐在路边亭子下,四下打望。男孩从后面出现,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屏住呼吸。茸子睁开眼,看到男孩手中抓着一束盛开的玫瑰,血红的,绽放极致并散发颓靡气息的花朵。男孩将花塞给她,跑了。茸子捧着花束,反复地看着。感到一种无法收容的困顿,她想起男孩的父亲,一个奋力挣扎而无望的男人,支离破碎,畸形而残缺不全,做了人生最苛刻的赌注,并葬身于其间。

男孩,一个心里藏着伤害的男子,拥有的城府完全超越他年龄的极限,他过早背负家庭残留的伤痕,在年轻的身体与容貌上,沾染阴郁不安的气质,是一种不祥的心理挣扎。她的心里,无法分辨并承受。总感觉自己被一步步逼近狭小而无光的盒子,不留出口,无从喘息。忧郁毫无主见的女子,在父子间迷茫、徘徊。

七家庭变故

父亲窒息在病榻上,一个拥有众人共处的病房。尖叫与恐惧,笼罩在这个心怀绝处的男人脸上,他到死都心怀不甘。智弱、单薄而毫无预见性的女子,望着父亲惨白的尸体,丧失泪水与思索。她同父亲一起被埋葬在惨绝人寰的哭声中。

她无法根植一个事实,从此不再拥有父亲,她的家从此无人主持并散落。年轻而毫无主意的母亲,不能够撑起负担。她感到整个人被水漂流,顺着水势她开始喊叫并挣扎,却抓不住丝毫可以自救的东西。她对父亲的依赖,在一点点消亡。接到父亲丧失呼吸的一刻,她知道,她已经变成一片落叶,在大街、旷野里飞舞,随意卷落,跌进深沟、水壑,变得腐败、腥臭,直到颓靡死亡。

父亲被推走了,一个巨大象征不同世界的黑色铁门,开了又关闭。母亲发疯般扑向铁门,击打并用力晃动。一切都无济于事,直到父亲带着体温粉末般的骨灰捧到母亲面前时,她瞬间跌在地上。抱紧那个黑铁盒子,喃喃自语。女子走过去,看到母亲凄然的笑,那盒子在她手里翻来覆去像个玩具。她忍着伤处说:

“妈妈,我们回家。”

“家?”

母亲苦笑,两串透明的、长长的、像露珠一样的晶体滚落。在盒子上短暂停留,滑下去。茸子抱紧母亲,突然想哭。那个铁盒子带走了一切,母亲的心,她的心和家的全美。茸子请了一段长假,在家守候母亲。终日母亲在唱歌,坐在窗户下的大床上,盘着腿,脸上挂着扭曲的笑。那是很早以前,她小时候听过的,母亲年轻时,嗓音优美,一度险些成为歌手,后路被父亲断绝。父亲不喜欢她招摇过市,在一个阴暗、混淆不清的行当里付光自己,他说他能养活她。母亲经常唱歌,父亲沉默。歌声是甜美的、随意的、发泄的。现在母亲老了,音律不再圆润光洁,是嘶哑的、阴郁的、苍白的、毫无活色的。茸子缩在小屋子里,很少出门。她裹紧自己,像一个伤口,惧怕一切寒冷。母亲抽泣的、时断时续的歌声,伴她入眠。醒来,歌声依旧。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突来的变故,造成家庭的瘫痪,她不知道如何找到坚强的腿脚,重新支撑这个家。

有一天,母亲站在她的窗前说:

“我出去走走。”

母亲没再回来,一整晚,第二天一整天,母亲不见了。

她发疯般寻找,她唯一的、薄弱、一息尚存的依赖,瞬间消失。空荡的大院,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狂吼并蹲倒痛哭。她爬起来,爬到母亲的大床上,想寻找点什么?在竹席下,她翻到一张手写的苍白无力的、用铅笔书写的信。母亲对她说对不起,她无法承担起家的分量,包括她的前途,她需要一处清净毫无杂念的地方。她让她忘了她。母亲给她留下仅有的,父亲葬礼上,亲人送来的微薄的一点钱,并向她表示道歉。她没有泪水,揣好母亲留给她的那点钱,上路了。

八寻找依赖

长久消逝,令男孩和他的父亲焦虑万分。男孩想去找她,却不知道她的房间与教室。他认为是那束玫瑰惹了祸,她无法承担,就此消隐,毫无声息。男孩的父亲,一直惴惴不安,为那一天对她的霸道与肆意,他万万不该。甚至他痛恨自己。他爱上这个女孩,长久无法从头脑中驱除,她的样子、温柔与娴静,是他心中所认为的女人完全不同,他怜悯、痛惜她。从第一次看到她,那双无辜、热气而年轻的眼眸。令他沉醉并神往,他无法振作,直到再次见到她。

男孩一段时间惶惶不安,到处打听这样一个女子,仿佛他问到的人都与她毫无干系。摇头说不认识,庞大、生员众多的校园,大海捞针,令他无所适从。女子出现在男孩面前,令他惊讶。他一直守在她宿舍楼前的出口,有两个出口,他轮流守候。男孩望着女子,眼睛里有泪光,因愤怒而无法言辞。他拉起她,飞奔出去。

“你要干什么?”女子被拉扯得无法喘息,倔强地想挣脱他,并高喊。

男孩不吱声,依旧飞跑,直到女孩跟不上,被拖到地上,他放开她的手。她哭了,她用手捂着膝盖上拉破的伤口,有红色的血球渗出。男孩慌张不知所措,说:

“对不起,我背你。”

女子固执地打掉他的手,背过身去,依旧哭泣。那是一种掺杂诸多成分的心酸,无法言辞。男孩吝惜地蹲下去,又霍地站起来,飞奔消失。过了一会,男孩高大的蓝色身影再次出现,他气喘吁吁,买了药膏和消炎棉。他小心扒开女孩捂住伤口的手,用酒精药棉试探着擦拭伤口,女孩颤动一下。他说:

“忍一忍,一会就好了。”

“都是你,你要干什么?”女子生气地朝他喊道。

他不吱声,慢慢的、仔细的在伤口上涂了药膏,贴了胶布。然后抬头看着她,她因恼恨而不去理他,依旧抽泣。他帮她擦去脸上横七竖八的火车道说:

“我背你走吧。”

“不让你背。”女子还在赌气。

“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你这么久不打招呼,消失去哪里?我快急死了。”

女子感到震惊,她明白了男孩所有的举动。

“我父亲病逝,我的母亲抛弃我。”她突然丧失泪水,面无表情地说。

“别怕,我保护你。”

“我是你的老师呢?”女子翻了男孩一眼,淡淡说道。

“老师?你?不是,其实我们年龄差不多。我82年出生。你呢?”

“我比你大。82年正月。”

“哦,比我大两个月,哪里算大?小布点。”男孩嘟囔道。

“小布点?你才是。”女子转脸瞪着他,她觉得自己承受同龄人无法承担的一切,心里严重磨损,像个不具有激情的成年女子。他竟说她是小布点,真可笑。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女子一拐一拐跟随男孩出了校门。钻进一辆出租车,瞬间消失。男孩带她来到一个手机市场里,人声嘈杂,混迹陌生人杂乱无章的荷尔蒙气息。他带她挤进一个柜台,说:

“请帮我拿来前天我选的哪一款手机。”

很快一个红色,超薄的,滑盖手机放在女子眼前。女子惊讶问:

“你要干什么?”

“为了防止你再不声不响走掉。带上这个,就不会丢了,还能随时联络到你。喜欢吗?”

“我不要。”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男孩拉着她走出手机市场,在旁边一个清幽的公园坐下。他掏出一张卡,抠开手机后盖装上说:

“老早我就帮你选好了号码,看到没?13508868866多好记啊?”男孩自言自语,开机,有动听的声音响起。女子感到心隐隐作痛,她强忍着。男孩的体贴与用心,让人感到太过专一,不像他那个年龄所承受的东西。让人感到他过于沉实,令她凌乱。橘红色光线,照亮公园漆黑的小路,男孩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托着下巴,看星星。有风吹来,略带寒意,冰冷的、潮湿的。他们去吃饭,吃她爱吃的意大利炒面。他守护她,寸步不离。他送她到宿舍楼下,在楼道的光线里看着她消失。他学会了抽烟,倚在她楼下的大铁门上,点燃一根,用力吸一口。大门里侧走出一个中年女人,问:

“你是哪个年级的?什么系?班级?”

男孩知道被楼道的生活老师发现了,他支吾不语,用脚摁灭烟头,转身逃遁,身后传来女人大声的斥责。

一个偶然的机会,女子独自外出,她感到日子的艰巨难熬。母亲留给她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她几乎无法撑不下去。该怎么办?她该再找份工作,但是家教挣来的那点钱无论如何不够下一年的学费,即便她挣上一年。她想去校外的网吧,到网上找找有没有更合适的。她低着头,踢着石子。她的心依旧沉重,恼怒与不争。她恨母亲,在她最需关爱时,丢掉她。其实从小她一直对母亲印象不深,她一直认为母亲是个花瓶,只需要男人关爱的娃娃。总是父亲事事处处替她操心,像对待一个大孩子。母亲的日子很逍遥,后来她出生了,父亲很是偏爱她,毕竟她太小。有时,母亲妒忌她,觉得是她从她手中剥夺了父爱,不喜欢、不理、不管她。但毫无办法,她还只是个孩子,只能长久并一味肆意掠夺父亲的慈爱。母亲像受到了冷落,常常和父亲怄气。父亲常叹息说。你觉得我做错了什么?直到后来她长大一些,变得懂事,试着照顾自己,这样母亲的脸色才渐渐放宽。直到父亲的死,令母亲彻底绝望,感到人生毫无意义可言。一束刺眼车灯打在她身上,她茫然无措,本能举手遮挡光线。一张熟悉消瘦的脸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是微笑的、牵强的。他说:

“上车吧。”

她站着没动,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上来吧。”男子再次招呼她。

“不了,我还有事情。”她低声说道。

“什么事情?跟我说。”男子依旧微笑,温和俊朗。

男子下车,拉开车门作出邀请的姿势。女子不知所措,张皇地看看四周,又看看男子。

“不要怕,我不伤害你,上车。”

女子上车,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瞬间消失踪影。他们去了大郊外,有大海和蓝天、远处有岛屿和晚霞的地方。沙滩柔软,将她的双脚牢牢陷进去。男子扶住她,笑了。他们坐到外滩一个凉亭下,看渐渐沉坠的红日,在苍茫毫无边际的海面上留下一团红晕,红色的海面,给人一种窒息。难以言辞的红霞、水天一色。她惊叹着,目不转睛。庞大的鸟群在落日里,周旋于海面,长鸣着并用力扇翕着寂寞的空气。

“你最近在做什么?”男子温存地望着她问道。

“噢?”她被海面、大鸟、晚霞吸引,没注意男子的问话,沉思片刻说:

“我成了孤儿。”

“孤儿?你的父母呢?”

“父亲染病去世,母亲离家,不知去向,没人再管我。”她掩饰不住伤心,泪眼朦胧,直到远处的风景变成一串水珠滴落。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想找份工作,挣钱把大学读完,我不像辜负父亲的期许。”

“你每天要读书,哪里有时间挣钱?还去做家教吗?那能挣几个钱?连生活费都不够,因为家里有学生,所以清楚一切。”

“我也不知道……我感到生活艰辛困苦,烦闷难以自拔。心中无法快乐,不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茸子,别担心,如果你相信我。你的一切我来支付,交给我,你放心。”

“不……不……不用,我自己……想办法。”女子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男子,她被他的话震慑,并急于掩饰自己的茫然。

“别逞强了,你还年轻。你的生活不应该这样,生活的负担会压垮你,让你无所适从,到最后你的学业也会受到影响。如果你相信我,可以交给我。说白了,我不夸耀自己,我是穷人的孩子,懂得钱财的不易与重要。我也可以说,我不是个坏男人,接触你,是除了家里女人之外唯一一个。我一直不相信女人,并看扁她们,而你不同。理由很简单,说真的,我不想一辈子白活,只想试探一下世界上是否有真爱,如今我体会了,是我此生不曾有过的。对你的牵肠挂肚、惦念与疑虑,构成了最近我生活的全部。说了你不信,这是真话。所以我不能对你坐视不管,我无法做到,相信我好吗?”

女子嘴唇哆嗦,她不知道如何应答。男子的坦白令她想起男孩,她感到实在难以决断,与男子还是与男孩?男子的真实与关爱,眼神的疼爱与包容,令她想起父亲,一个在她心中占据很大位置的男人。可她的学业,如何支撑?完全靠她单薄、智弱的身体去打拼,并赚钱来谋取前程,她的人生,还有三年期限,时间太长,她无法煎熬。然而男孩真切而用心的爱恋,令她痴迷并沉溺着。她无从割舍,她无法逃窜?她长久无言,紧闭嘴唇,不让泪水落下。

“没事,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的痛楚。你只要听从我就好了,可以吗?”

她眼中的泪水终究强忍不住,倾泻而下。她哽咽难声,点了点头。男子笑了,舒心的样子。他拍着她的手,掏出手绢帮她拭干泪水。男子送她回校,并留了厚厚一摞钱给她。令她震惊并一再推迟,男子不高兴,锁了车,她无法下去。她带走了那一厚摞钱,有一种阴郁的病态就此储藏在她的内心,纠缠她、令她困惑。

九左右手

茸子心有负担,她清楚与父子之间的纠葛,她想对男孩放手,怕自己无法为他守候。男孩很少回家,滞留学校,是他逃离苦痛的唯一出路。只有手头紧张时,他才会回家,瞬间逃离。男孩对父亲、茸子一无所知。男孩的父亲成了茸子父亲的化身,她开始依恋他,主动打电话给他,向他倾诉学校的事情。包括内心的杂乱,苦闷与彷徨。时而他们聊到深夜,男子宽容安慰并哄她,逗她开心。一个抑郁满怀的男子竟会说那么多顽劣的笑话给她,令她大为吃惊。她时常会想到男孩,关于他,她只字不提。男孩到宿舍找她,敲她们的门,是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开的,上下打量他并说,茸子出去了,一天都不在。男孩黯然,低头离开。他能感觉,茸子在逃避他,不知道为什么?刻意的、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他很难过,想知道究竟。但总也找不到她,电话总关机。他预感她发生了什么,或者她身边出现了什么人,令她不便。

机会来了,一个昏黑的晚上,下着大雾,树上落下黏稠的雾滴,声音很响,散发靡靡潮湿的气息。他站在她宿舍楼下直对马路的出口处,隐在一个墙角里抽烟,一袋接一袋,烟雾隆重,吐出的烟圈扩大弥散,在他的头顶萦绕盘旋,直到渐渐消失不见。终于她的白球鞋出现。他怒火中烧,迅速冲上去,从背后抱起她,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拖着她跑起来,往黑暗无人的小斜路上飞奔。最后在学校后山的长亭下停住,他把她放到一排长凳上。他坐到一边大口大口喘气,像一头愠怒的、激昂的、倔强的幼兽,眼睛瞪着地面,一言不发。茸子木呆呆地坐着,像个木头人,缄默不语。突来的招式,令她情绪失控。

“你能不能不要总这样对我?我心里好沉重,你知道吗?”她哭着大喊道。

“怎么了?你整天干些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还关了机。买电话给你,难道是让你天天关着的吗?”

“给你。”女子固执地把手机掏出来给他。

“什么意思?”男孩突然举起手要打她。她闭上眼,最终他叹息放下拳头。

“贤,放开我好吗?你的爱太浓太烈,我几乎被你溶化,我承受不起。”

“别绕圈了,直接坦白吧。有人追你了是吗?所以想方设法逃避我,是不是?”

“不是,我心里烦恼。不想转嫁给任何人,想一个人好好生活。”

“到底什么烦恼?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对你到底有没有分量?你竟这样对我守口如瓶?我对你的一切,你还没看出来吗?你的苦楚让我分享好吗?我愿意。算我求你了行不?”

“贤,我怕辜负你,让你伤心,对所有女人绝望。”

“别说这些,扯远了,到底怎么回事?那人是谁?你从前的男友?你从来没跟我提及过的?”男孩眼神咄咄逼人,无法掩饰的愤慨。

“不是,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想说,求求你。”

“我不放手呢?”

“你会的,我一无所有。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只需要一个靠山能够滋养我,让我长大,飞出去,过更好的生活。”

“靠山?什么靠山?你缺什么我可以给你啊。”

“不要,你不能,贤,你还年轻,是个孩子。你需要依赖父母,我跟你一样。”

“那你找到了金山?坐到了上面。天,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不是的,别乱想。我回去了,好累。你送我回去吗?”

“回去?那你告诉我,明天我能见到你吗?”

“不知道。我生活毫无规律,心思很乱。我是孤儿,贤,你无法了解的痛苦。我无从依赖你知道吗?”女子流泪,大声哭泣。

“我一定要杀了那个男人。”男孩眼中充满杀机,愤怒地站起来。

雾气很大,低沉着、冰冷的像一个大口冰箱。他们身上被雾气打湿,她的头发湿淋淋了,水珠从她的发梢上滴下来,落到她惨白,冰凉的手臂上。男孩叹气,把外套披在她肩上,搂住她的肩膀,贴近她。她感到浑身战栗,畏缩着,像一只小猫,瞬间钻进他开衫的毛衣里,需索温暖。她听到他清晰的,毫无杂音的心跳。有力的、重重的,像她拥有破洞的心脏。男孩的父亲每天见她,陪她吃饭、去游乐城玩、酒吧、舞厅、溜冰,男子玩起来像个孩子,无所不能。男子大笑时,很迷人,碎口牙、白净光洁,头发很短,却很活跃,大眼睛富有光彩,会讲故事、笑话,肩膀宽敞,极富安全感。

终于在一个夜晚,茸子累了,主动靠拢男子的肩膀。温暖的、宽厚的、搂着她的手臂是有力的,她感到踏实依赖,不再心慌、烦恼,一切悠然不见。那种感觉很神奇,像父母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她久久沉浸,不愿醒来。他们去了一个酒店,她流着泪水,男子紧紧拥抱她,亲吻她。泪眼中,她望着男子英俊、迷人的脸。她觉得很自足,他那么帅,是她没见过的。她把身体给了他,第一次,撕裂的疼痛,她长久哭泣,抑郁的。男子很温柔,她的泪水触及了他某种东西,他眼里有泪光。抱紧她,狠狠的,令她窒息。男子更加疼爱她,全身心为她。买昂贵的衣服、首饰、笔记本电脑,送给她做礼物,她受宠若惊。他说:

“除了你,我只剩下钱了。”

尽管她身体不再洁净,但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被爱,温暖的、窒息的、浓烈的,令她感到安全、体贴、关爱与幸福,她甚至感到满足。她感到无法面对男孩,完全选择逃遁。她搬出学校,在附近一个僻静的角落,租了一间屋子。很便宜,安静,有绿树和花朵,大鸟和流浪猫。远处有屏障似的青山,蓝天、大团钝重云朵,空气干净、有甜味的小风,门口有几个石头桌椅,灰白色,结实拥有年轮,一切都令她感到心安。小屋子整洁,日常家居齐全,木地板,散发干燥的木头气息。粉红碎花窗帘,长长的、垂地的,像美丽的女人的群摆。她每天早起,洗漱、吃早餐、上课,上完课,直接回小房子里,没有重要事情,便不再出现。离开校园,她可以不用顾及周围人的看法。她肆意打扮自己,穿男子买给她的高档衣服、首饰、高跟鞋。涂漂亮的眼影、口红、弄卷了头发,棕红色的。小小的、漂亮的、闪白光的挎包,是她期待已久的,还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背得上它。

男孩父亲打电话约她,她风情万种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令他感到惊愕,还以为是模特在练习猫步。竟会是她,令他心潮澎湃,腹部有强忍的欲望在蒸腾。她走近,迎来路人纷纷侧目。她钻进他的汽车,令他感到自豪,这是男人身份与本事的象征。他们很快消失不见。他们住进旅馆,疯狂虐待对方。完全的、长久的发泄,男人感到第一次和一个女人来得这么和谐。双方都是疯狂的、激进的、无法遏制。

男人累了,额头上有滚动的汗珠,脸色涨红发白。看着猫一样修长、白皙、卷发的luo体女子,他感到一种快感,一种家庭里无法伸展的遏欲的报复。他突然感到曾经的家庭关系简直就是动物式交配,没有任何感觉与爱意。完全是一种敷衍,从开始到如今。直到结婚,他都没认真看过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的模样。只知道是个三等残废(个子矮小,像个侏儒),丑陋、自傲、喜新厌旧、多金。但他真爱眼前这个猫一样的女人。她的身高、气质、外型、性格,都与他完美匹配,他们融合一起能够完全抵达对方深处,并能令彼此彻底战栗。

他突然感到人间爱的美好,爱一个人很美妙。

十无法左右

茸子返回学校,发现四周的墙壁上、围栏上、板报上,写满了寻人启事,都是找她的。字体粗糙、稚嫩的、一律向右倾斜的,是她所熟悉的。她知道男孩几近癫狂,疯狂找她。宿舍找不到人,教室很少见。无计可施,他在全校园贴满了寻人启事。他相信,无论怎样,看到这个,她一定会来找他。但他想错了,她根本没有出现。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几近枯萎,濒临死亡。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直到墙壁上、板报上、宣传栏里的字迹已经磨损,并风化。干瘪的字体在发黄褪色,被风吹落。

一日,男孩父亲打电话说,男孩不见,学校没有,家里没有。哪里都找不到,他失踪了。男孩的父亲第一次变得如此紧张,声音嘶哑,带着焦虑,瞬间挂断电话。疯狂般寻找。可怜的父亲,根本不知道男孩的病因所在。只知道他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茸子赶到,和男孩的父亲一起寻找。他们站在大街上,感到茫然,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可怜的父亲,根本不了解儿子的生活,不知道他喜欢去的场所、餐厅、游戏厅、网吧,他们无处可去。他们报了警。学校闹翻了天,铺天盖地都在寻找。一个大一男生,悄然失踪,不留声息。所有人都认为与茸子有关,因为男孩曾经粘贴无数寻人启事,都是有关她的,这件事早已不是新闻。男孩的父亲看着茸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言不发。茸子无处藏身,对男孩父亲说:

“对不起,我一直不想伤害他。我做错了吗?我怎么能够同时跟父子交往?我做不到,我不想伤害无辜的人?你知道小贤用情很深,我无法不能够成全他。我是不是很自私?”

她哭了,声音很大,浑身颤抖。男孩父亲受到感动,他抱紧她,擦干她的眼泪,哄她。他的心已经很乱,可他还是怕她伤心、难过。在警方、学校的配合下,找到了男孩。他在市郊一个远山的寺庙里打杂,休养生息。警笛声逼近,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男孩被送回了家,茸子不敢挂面,和男孩父亲说了几句,悄悄离开。男孩父亲走进儿子的房间,气愤地质问他:

“你干什么去了?这些天,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爸,我累了,你出去吧。”

“你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妈妈回来了?”

男子心中一惊,良久叹息说:

“没有。跟她回来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大人了,还能做出这种事,到底为什么?不管为什么?我警告你,你给我收心,好好学习。毕业找个好工作,让我安心,不然我死不瞑目。”

“爸爸,你别吵了好不好?让我静一静,我累了。”男孩裹紧被子,大声嚷道。

第二天,男孩返校,成了全校被议论的热点。他们都认为他有心理疾病,满世界张贴毫无回复的寻人启事,还跑去寺庙隐居,真可笑。一个怪胎,需要看心理医生。他对流言置之不理,依然安静地读书、吃饭、打球、跑操。对身边滑过的人,依旧留心,他不信,茸子人间蒸发了。

十一谜底揭晓

一个偶然,男孩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他骑单车去溜冰场。路过学校附近一个绿荫覆盖的家属区,看到路边停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他飞速过去,竟是父亲的车子。惊讶之余,他藏匿自己。从家属区旁边一个楼群里,并肩走出父亲和一个妖艳女子,他惊愕不已。父亲搂着女子的腰部,正往车里走来。两个人的样子亲昵、恩爱。他感到肺部在膨胀,要爆炸,女子竟是茸子。他失去控制,扔掉单车。从树荫里跳出去,瞬间站到两个人面前。父亲惊愕后退。女子惊愕是恐惧的。一切无需解释,男孩抓住茸子,眼里充满火光,要燃烧一切。

“你……你们,你……你们……竟……”男孩指着父亲和女子,强烈的愤怒与激动令他说不出话来,他扬手甩了茸子一个嘴巴,声音响亮。父亲上前喊道:

“你干什么?”

“你别管,你不是我父亲,你走。”男孩发疯似的贴近父亲。

“你难道不怕我妈妈知道吗?你竟做出这种事。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是她……你对她做了什么?”男孩发疯般指着父亲的鼻子喊,又指着捂住脸颊的女子。她的长发散开,铺了一肩。脸被遮住,她是木然的,毫无知觉的。

“小贤,别吓我,孩子。你知道爸爸的痛苦,你能够原谅爸爸的。”男子突然流泪,仰脸祈求儿子。

“少来这一套,还有你,你逃避我、躲藏我,就是为了和我的爸爸出去约会吗?真无耻,我真是小看你了,我的心都碎裂了……残了……死了……死了……”男孩朝她狂吼着,泪如雨下。

“对不起,贤,我一直不愿伤害你。我是个孤儿,没法与你并驾齐驱?”茸子眼神阴冷,流泪说。

“呵,那你就可以和我的爸爸并驾齐驱吗?原来你喜欢金山,我明白了。”

男孩突然黯然,垂头流泪。悲伤的音乐,像一条不堪回首的路,茸子突然嚎啕,剧烈的、长久抑郁的、羞耻的、难以容忍的,她哭着跑掉。两个男人依旧对立,没有动摇。

“你打算怎么办?还一直这样吗?”男孩突然缓和了语气问父亲。

“小贤,你了解你的妈妈多少?你又了解我多少?我做了一生最错误的决定,娶了你的妈妈。我是拥有了财富,可是我的精神一片荒芜。你的母亲背叛我,践踏我,视我为无有。我的错误决定,覆水难收啊。我没有真爱,从来没有。茸子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爱上她,我才知道世间是有真爱的。原来一直不曾知道,她也爱我,我们相濡以沫。但是,你知道,事业对我更为重要,我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令自己山倒屋塌,我对茸子放手,把她交给你,你好好对待她吧。我只要能看到她就行了。”

“爸爸,我们都很傻。都是被妈妈害苦了。其实这个世界好女人很多?只是我们一直不知道。茸子很累,你想想,她能够在你面前和我挥洒自如吗?她心里沉重,无法抛开你,我无法勉强她,尽管我依旧爱她。我去过山林呆了一阵,在那里想了很多,突然感悟到什么,觉得贫贱不是错,只有幸福才是财富。”

“贤,你还小,千万别这么想,你说得多。这个世界上好女人多的是,只是缺少发现的眼睛,我们自己蒙蔽了自己,不能够放开自我。前面的路还很长,不要武断前程。你知道我对你的期许,你不可食言,孩子,父亲的错,请你原谅。”

第二天,明亮的太阳透过薄霭的晨雾,放射光芒,校园一片喧闹。早起晨跑的、读书的、打扫卫生的、走廊聊天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平静安详。突然一个白色、修长的身影从天空坠落,长发、高跟鞋、美丽的脸、白色长裙,瞬间坠落地面,发出闷响。白色、红色的液体溅起,在光线里五光十色。墙壁、楼梯、走廊,五彩斑斓。炸弹惊动了鸟群,轰一声炸开,又涌上来。女子被救护车拉走,男孩腿脚发软,站不起来,没能爬上汽车,被丢在地上。一切都瞬间消逝,犹如美丽女子的身影、眼泪与宿命。男孩站起,又重重跌倒,长久的、僵直的,他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美丽的生命都是短暂的,不要对她有所期许,不然你会失望甚至绝灭。

(完)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陌子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文字功底很厚实,欢迎新朋友来烟雨。期盼首发佳作。

文章评论共[2]个
陌子非-评论

谢谢!at:2007年11月08日 中午1:35

谢一民-评论

犹如美丽女子的身影、眼泪与宿命
欣赏了!at:2007年11月09日 清晨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