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盛放
巨大敦实的石碑一直蔓延扩散着它的气息,以至于整个村子都氤氲着黑白相间的蒙胧,那些大团大团的黑色空气聚拢,凝住,然后依附在石碑的斑驳表层,像奔涌在里面的黑色血液,顺着灰白粗糙的底色流下,一路激荡,冗长繁杂的律法就永远地留在石碑上了.岁月赋予了它雄浑和沧桑.
我站在它的脚下,阳光照在石碑上落下的黑影将我覆灭.
恐惧.
然后我逃回圣圃,看到祭祀长在我五岁那年为我种下的花儿,白色的花瓣羞涩地紧闭着,层层叠叠.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时我喜欢站在空旷的地方看澄澈的天空,还有那些大鸟,它们掠过头顶,奋翅嫉飞,我颠起脚尖,用力的呼吸着空气里遗余的羽翼气息.母亲说,它们比我们幸福.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然后祭祀长带着几个彪悍的信徒抱走了我,我挣扎着转过头,看见母亲流泪的脸庞,痛苦无奈.
父亲是这里的最高执政,他们叫他大祭祀.母亲告诉我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雕成刻有律法的石碑后便离开了我们住进了圣殿,只在祈祷的时候才出来.我看见过他,那是在逾越节的晚上,父亲裹着黑色的长衫,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他戴着连衣帽子站在圣殿的中央和我们一起赞美神主.他叫我圣女,母亲告诉我圣女是纯洁的,将来他们都要跪拜你. 我问母亲,父亲呢?他也要跪拜我吗?母亲点点头.我顽皮的笑了.
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不要我们?母亲说这是律法.
年轻的时候父亲是村里最好的工匠,他爱上了一位漂亮的女人.后来他们喜结伉俪.母亲说那时我们很幸福.后来他们要父亲雕刻石碑,石碑砌成的那天,他们在圣殿为父亲加冕.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有时候祈祷完毕,父亲便叫住我,然后抚摸我的头发和脸颊,我看清了他消瘦苍白的脸.
他是个好男人.整个童年,母亲都在给我讲关于父亲,而这句话是她重复最多的时候.有时候,母亲独自坐在门槛外的是凳,目光呆滞,看着父亲用过的铁锤和錾子自言自语.我跑过去,央求她陪我玩捉迷藏,她出神地望着我说,和你父亲一样.然后她的头发飘下来,银白雪亮.
那个夏天,我的童年就此中断,而我五岁之前的记忆就顺着指隙滑落,摔的支离破碎.他们抱走我的那天,就注定了我的宿命,失去一切.
我想大声哭泣,可我害怕母亲在夜里会伤心,头发会白的更快.我躺在他们为我砌成的石床上,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的大颗大颗的流泪.我想起母亲这个时候会揽我在怀里,用下巴抵住被蓬乱头发遮住的额头细语轻言地给我讲关于父亲.睡梦中我看见父亲披星戴月的回来,搂着我和母亲.他们的泪滴在我的脸上,汹涌滚烫.
我开始变的凛冽冷漠.然后遗忘.机械单调的生活使我再也无法让那些童年的碎片拼凑起来,就像我无法读懂旧的泛黄的圣书一样.
直至母亲尖锐的叫声割破村子的夜空,像氤氲在我脑壑里的梦魇,挥之不去.我瑟缩在屋隅里,母亲喑哑狂躁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我想起了鬼蜮,那些生活在黑暗里的东西发出可怖的怪叫,它们正伺机将我一口吞噬.我大声的喊叫,泪水决堤般漫过眼帘,迅速和夜一起将我灭顶.
清晨.阳光普照.
我睁开疲惫的眼,满目肃穆萧条.整个屋子除了灰暗案凳榻檠,就只剩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羊皮画,上面的女人身着白色长袍,面无表情.密密麻麻的羊毛依附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像母亲苍白凌乱的头发,渐次枯燥,然后一根一根的飘落·
我闻到一股衣服糜烂的霉气.然后我看见一个羸弱单薄的男孩走进来,手里端着盛满水的木盆看着我,目光嶙峋.然后他说,请圣女洗礼,声音喑哑的如同风中摇曳的枯枝朽柯.我跳下床,猛烈的推翻他举到眉头的木盆,然后我跑出去,我要回到母亲的身边,躺在她的怀里,让她讲关于父亲.在我跨出门槛的瞬间,我听到水溅到他脸上的声音.
外面寂静无人,并农业我想像的戒备森严,其实往常是有悍匪般的信徒看守我,他们庄严地站在门外,面无表情.想我在圣殿里见过的泥塑圣像.风拂动我衣服的下摆,猎猎作响.我想起了这个时候母亲正坐在门槛上慈祥满面地等我回家.我开始大步大步的奔跑回家,风缠绕在耳边,悄无声息.
远远的我看见母亲,我快步跑过去.她坐在门槛上,看见我嬉笑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笑的这么灿烂,然后母亲嬉笑着去吻抱在怀里锈迹斑斑的铁砧錾子,那些张卷着的锋芒刺破母亲的嘴唇,猩红的血液滴在铁锈上,迅速消失.我大声的喊着母亲,她只是笑着,满唇鲜血.泪水再次席卷我的面颊.
逃离.
村头的石碑下.我环视着黑乎乎的山脉,流动的黑暗将村庄环合的没有缝隙.阳光映着黑暗的底色从山顶滑翔下来,把我的身影拉的好长,丰腴玲珑.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美的女人.
然后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看见拖着长袍走过来.这个男人是我的随从,他很多前的夜里就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像幽灵般守着我,如影随形.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他出现在我的床榻前,把盛满水的木盆举过头顶,恭顺虔敬.我只记得我愤然地打翻了水盆,然后汹涌冰凉的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很多时候我和阿呆跑去村头看火烧云,霞光映在他的脸上,把苍白都遮住了.我说阿呆你以后别让我读那些经文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笨拙地点了点头.事后我才知道阿呆是伟大的,祭祀长抽他抽的皮开肉绽都不流一滴泪.我决定不要哭泣,像阿呆一样.
阿呆走到我跟前对我说祈祷的时间到了.我站在原地,置若罔闻.很久之后我指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问他,山的那边是什么?阿呆说不知道.
隆隆的钟声震慑着整个村子,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我发现走路的样子像我父亲,都是迈着拓长的步子,下摆飘动.像翩然飘飞的蝴蝶.那天我从圣殿里出来,阿呆期待地走过来,满脸兴奋.然后拉着我飞奔到圣圃.我看到成群的黑白相间的蝴蝶簇拥着祭祀长种下的那株花,那些白色的花瓣,正热烈地绽放着.然后祭祀长就莫名的出来了.他驱散了那些蝴蝶,愤怒地瞪着阿呆,然后在胸前做了祈祷的手势殷切地望着我说,圣女贞洁如斯.
突然我被一块石头绊住了脚,很迅猛,以至于来不及缓步就便倒下了,脚腕尖锐的痛,阿呆停下来搀扶起了我,可我脚尖刚着地就像触到了刀山火海,火辣酸痛.阿呆痛苦地看着我,然后弓下身子.我问他做什么,他说,让我背你.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让他背我·
我爬在阿呆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单薄的如同大海里的桨橹,我甚至有些不忍.我环抱住阿呆的脖子,下巴嵌进他的肩窝里.他呼出的气息成团成团的,像漂亮的云朵,回旋着飘向我垂下来的头发.我想起了那天清晨我闻的衣服的霉气,还有那张苍白的脸,和父亲的一样.我突然害怕哪天会失去阿呆,就像那些花瓣,被风吹的无影无踪.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恐惧.
青灰色的立体线条垂直在勾勒简单的框架上,空洞寂寥.从顶部平铺下来的石板流动着鲜苔的光泽,在距地面很高的地方突然下垂,最后消失在茵绿与灰暗的交接处.阿呆背着我拐向村子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圣殿的轮廓像父亲消瘦的脸,他呻吟着,惊恐的张大了嘴巴,苍白隆起的皱纹松弛着,宛如圣殿单纯的平直线条.我说阿呆,你放下我.阿呆垂着头,用力的吸了口气,然后慢慢蹲下身子.
我忍着钻心的痛一瘸一拐地走进圣殿。父亲站在教堂的中央,他头上悬挂着一幅发黄的羊皮画。祭祀长和村民正恭听父亲颂诵祷词。他们见我走来,小心翼翼地让开一条路,父亲从祷告台上走下来,开始为我加冕,我望着他,潸然泪下。祭祀长穿着极不合体的祀袍兴奋地看着我。然后我听到了村民的欢呼声,声震屋瓦。我静静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走 向圣女之位。
阿呆安静地退出圣殿,眼里充满了悲哀。在他离去的那一刻,我听到泪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响亮。
然后他们开始向我俯拜,宽大的长袍覆盖着他们单薄的身躯,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这些静定的躯体将我包围,像死亡的城堡。我喘不过气来,我只听到自己浓烈的气息在这个旷廖的地方被击撞得破碎不堪。他们唱歌,是写经书里的古老语言,祭祀长吼着嗓子对着我唱,信徒们则耸拉着头,垂肩驼背。父亲唱歌的声音很小,我看到他的嘴唇木然的翕张着,很多年前的夜里父亲就这样在母亲耳边说些甜言蜜语。母亲说父亲那时的嘴唇润红的很好看。
钟声轰鸣。
我走出圣殿。成群的鸽子砉砉的飞起,盘旋,像钟声一样缠绕着圣殿,然后升腾,向天空 一直沉淀成灰色的斑点。它们飞离了这里,载着我的一切。
这时祭祀长走过来,他胸前佩带的十字架闪烁着白光,刺的我眼睛生疼。他左手放在胸前,俯下身子。然后他说,请圣女归宿。我没有看他,置若罔闻。祭祀长叹了口气,抱着本书苦思冥想的离开了。
我回到圣圃,觉得很累,真的很累。白天的一幕幕纷乱地充斥在我的大脑里,肆虐的如同在黑暗里冲撞的猛兽,然后遍体鳞伤,瑟缩在墙角里痛苦地眨着眼。我突然感到了孤独,阿呆单薄的肩膀、浓烈的气息,还有他身上的味道。我好想阿呆这个时候呆在我身边,我们彼此面对面坐着,不说话。他的睫毛快乐地翻动着。
第二天阿呆准时出现在我面前,和以往一样盛了盆水,待我净面。我说,阿呆,我想去看母亲。阿呆说,不能让祭祀长知道。我说,你要是害怕的话就不要跟我去。他蹙紧了眉,然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其实我是很理解他的,我只是想母亲了。
和阿呆走出圣圃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下,满园的馥郁芬芳。
母亲一直活在我童年单纯如斯的记忆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突然放慢了步子,我害怕母亲沧桑的头发和伤痕结痂的脸。阿呆停下来问我的怎么样了。我说,我是圣女,天父会怜惜我的。阿呆笑了,从嘴角一直波及到眼帘。阿呆很少笑,我见过的只是他平时的呆滞,所以我觉得他的笑脸是那么的陌生,陌生的让我一下子觉得他很亲切,像那些萦绕在 我梦里的奢靡画面。
我也笑了,只是想笑。羁縻着周围的温馨,然后涣散在脸上。
我见到了母亲,她仍是做在门槛上,干瘪的身子拥护着父亲用过的铁砧錾子·母亲看见我,摇晃着怀里难辩其形的一块块锈铁·她天真的对我笑,我木然地站着,我幻想母亲会叫我的乳名,然后捧着我的脸关切地问长问短,可我看到的只是日渐消瘦的脸和层层剥落的铁屑·
阿呆走近母亲,眼里充满了怜悯·母亲突然怯懦地抱紧了铁砧錾子,惊恐地望着阿呆,嘴里嗫嚅着·阿呆吓的不知所措,他慌乱地想去抚慰母亲,然后我又一次听到了母亲颤栗的叫声,她埋下头,浑身颤抖着,枯燥蓬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我拉起阿呆飞似的逃离了母亲·
一座座坚实耸立的建筑掠向身后,漫天的青灰,排山倒海·
圣殿·圣圃·村外·
阿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我,眉宇清秀·我撩起下摆,然后就地坐下·我说,阿呆,我害怕·阿呆仍是大口大口的喘气,不说话·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奔跑·我常常赶到恐惧,它们缠绕在脚畔,如藤如屡真实的可怕·我跳跃着,呼啸着想摆脱它们·于是我学会了奔跑,我不想在黑暗里被它们吞噬·我看不见它们的身体,一张张惨白可怖的脸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我在它们中间看见了阿呆,他飞过来,痛苦地在位耳边吻来吻去·
阿呆在我身边疲惫地蹲下,凝神沉思·很久之后他望着迤逦回旋的山脉说,山的那边是什么?我没有回答他,我不想像上次他回答我那样说不知道·此刻我只想躺在他怀里,听着他均匀的气息,他呼气在我脸上,柔绵绵的,像天空中的云朵·
我说,阿呆,你别离开我,好吗?阿呆沉默着不说话·然后他揽我在怀里·我感受着他的一切,不是浮泛的意境·
远处的山脉开始绵延·
阿呆突然低下头吻住我·他的手像发怒的蛇身环抱得我不能动弹·我感到自己的血液汩汩地流动,夹杂着阳光般的炙烈涌遍全身·他的嘴唇冰凉,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瞳孔肆虐地燃烧,火光四射·我闭上眼,等待窒息·
很久之后,我对阿呆说,离开这里,去山的那边·很决绝·
阿呆抬起头,眼神空蒙·两腮鼓起的肌筋抽搐着·我看到他涣散的目光突然笃定在一个地方,坚毅如斯·然后他说,离开!
清晨·圣殿森然可畏·
祈祷的时候我没有看见父亲,他现在只莅临盛大的仪式上·祭祀长容光焕发地走到约柜旁,很小心地打开擦拭得锃亮的箱子·等我们祈祷完毕的时候,他取出乌陵,于是我们再次俯拜·乌陵是探知神意用的,是不可亵渎的圣器·我起身小心地接过乌陵,祭祀长恭顺地退下·于是我再次告诉大家:光风霁月·
他们跪在我的脚下·母亲说过我是圣女,谁都要向我跪拜·我突然热泪盈眶,对于斯时斯景,我毕恭毕敬·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做他们的圣女·我没有在他们中间看见阿呆, 我想他是不想看到我逼迫无奈的样子·
从圣殿归来,阿呆问我是否去与母亲道别?我说不用,生活消磨了他们的意志,然后改变,逆来顺受·
我突然想寻觅一些似曾深刻过的东西,记忆却涤荡得如同夜的因子,黑暗的没有底色·那些花儿没有凋零飘落,永远汹涌绽放,它们在我印象中着上鲜艳的色彩,凝幻凝真·然后羁縻着浮动的嫣红随眼泪流出·
没有道别的离开·在所以人洗礼完毕跪在圣像前虔心祷告的时候·
湿漉漉的山坳里,我和阿呆踩着细碎的砾石奔跑着,脚踩在石块上发出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山谷里·我看不清前方·只有黑暗,没有路·阿呆拉着我的手义无返顾地涌向山顶,密密匝匝的藤蔓牵攀缠绕着我,我摒住呼吸,冰冷的露珠震动着从叶片上滚落,顺着阿呆赤luo的臂腕滑落,然后消失在我们的手隙·它们像泪水·我没有哭·
我们爬上了山顶·一座座山峰如波如浪地向我们涌过来,起伏跌宕·阿呆回过头看着山下的村子问我,后悔么?我笑着摇头:永不后悔!
东方的天边已经开始晕红了·
-全文完-
▷ 进入木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