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彤勉强听得自己轻长的一声呻吟,胸口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闷得她喘不过气,她安慰似地捋了捋心口,缓缓睁开眼来,不知身在何处。梦境寒彻地不如俗世的烟火气。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被梦魇牵绊,梦里薄如蝉翼的亲情肆虐过来,直逼得她从抽搐中醒来。她知道,俗世的亲情何至于这般得寡薄难堪,只是长长的日子凝积成一本厚厚的委屈被潜意识搬进梦乡,偏要用一种残忍的夸张手法,象是一出自残的报复。她象征性地抚摩着胸口,一份自怜的柔情从她冷硬的伤口犁过,滚热的泪就涌下枕头,象跌进热恋中的怀抱。这几乎成了一种仪式,让她从悲彻的快感中去平复,分辨梦和现实。
墙院外的挖掘机张着大嘴笨拙地扭动着身体一吞一吐,发出虚脱的喘息,那铁齿和坚石极力撕扯,就象潜伏在她的床底,简直要把她的床掀翻,将她卷上高空又迅速抛向虚无之中。岩彤烦躁起来,看了下闹钟,才六点不到,那短命的挖掘机,太不厚道。她披了睡袍习惯朝厨房去,一阵忙碌,桌上已摆好了豆浆,鸡蛋,清粥,和一份酱菜。她刚倒上一杯水,就听得主卧有悉碎的脚步声一深一浅,知晓母亲起床,她掩进了洗手间开始洗漱。镜子里一双憔悴的眼,那份疼痛又开始蔓延抽搐起来。
隔天晚上,岩彤照例洗刷完毕,她透口气重重把自己摔进沙发,习惯性地支使书房上网的弟弟,“岩青,去买个柚子来。”弟带着耳麦没得做声,母亲就急急开了口,“别叫他去买了,他最近没什么钱,又处了个对象,总要用钱的。”委屈在心窝急风骤雨,昏天黑地压过来,半响,她才幽幽说了声,“他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了。”只觉的偌大的家她无处藏匿,“洗澡去了。”她疾步潜进浴室,母亲还在喃喃解释着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把水放得哗哗响,眼泪崩溃飞落。镜中的脸已经不年轻了,曾经玉白的脸已经转成青灰,浮一层疏疏点点的蝇尘,就象一块丢弃在荒芜暮色里的青白玉,冷寂的暮气在上面凝挂成一行行清泪,孤绝地静止,懒得想去翻一下身。岩彤仔细把自己安放在水里,疼惜地摩挲着每一寸肌肤,象伺弄着遍体鳞伤的爱人。肌肤已开始失水,她又悲伤起来,这许多年来,她简直是白白糟践了自己。从跨出校门开始挣第一份工资,她就不自觉地把这份亲情背上了肩,到现在已变成一种强迫病症,而授予的对方早已是理所应当成习惯了,她悲戚地笑出声来,母亲对她是有难堪的发不得的怨气,是她打破了母亲原已固定的满意的生活状态,把她从一份人在高处的虚荣里生生拽了下来。她这辈子一直是活给别人看的,从亲戚邻舍的眼色中去甄别,然后体验着晕眩的虚渺幸福。
“小彤,”门外传来母亲低怯的声音,“手机响了”,她不知何时倚在门口,“拿进来吧”,岩彤把自己没入水里,又见着母亲躲闪的窥伺,犹豫地,然后堆一脸讨好的讪笑,“帮你擦背吧。”岩彤的心起了褶皱,多可哀的母女情。身体写满抗拒,“要起来了。”母亲遂黯然离去。
手机显示一条短信,“宝贝,挂了五天水,已康复,想你,空了请回个信来。”字里行间隐忍着幽怨而理穷的委屈,使她说不得的难受,她鲜少想起他了,意识里有一种难堪的逃避。她知道这几年他竭尽全力地一天天靠近她,眼看就熬出头了。在母亲手术前被怀疑骨癌,奶奶相继过世,看着佝偻的斑白父亲,她独自沉默地等侯命运的裁决。她曾在电话里与他绝望地哭诉,怎么办,怎么办,而千里之外的他比她更乱了章法,“别哭啊,宝贝,你这样我更不知怎么办了。”她忽然就止住了,象是奇怪自己的失控,完了仍不忘虚伪地安慰几下悲哀地挂断。当初她勇敢地背弃亲情清绝地在时间慢条斯理的舞蹈中守侯他,尘埃落在眼睫,她从容地抖落也决不回头的贞烈模样。而如今亲情似梦魇的报复,牵丝攀藤地缠绕她,尽管也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而长久的恐惧和琐碎是最考验人的炼狱,这里,亲情是难以经营的萧条生意。她独自在洪荒里奔跑得太久太久,再也停不下来,还得把一副完好的形骸赠予父母,还能给他什么呢?若干年后,她只能在不断的奔跑中猛然回头,用饱含热泪的眼睛和他怀抱中的自己隔岸相望。
水凉了,四周都是冰的,冷结的水汽丝丝条条挂贴着镜面、瓷砖,象岩彤脸上风干的泪痕。她重新放些热水,遂听见门外有细碎的脚步离去,一丝暖酸涌进眼睛,她有晕汤的毛病。她把浴缸清洗干净后直接回了房,洗得长了有些虚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恍惚中听得母亲喃喃自语:丫头又生气了,年纪大了,不会说话喽。她心中的委屈悠忽涤荡开来,看见母亲举步维艰地向卧室走去,身后是一片无边无际黑压压的苍茫。有什么好计较呢?她对弟弟的偏护是长在血液里而并不自知的表现常态,岩彤哀伤地笑了。
······
用完早餐,岩彤平静地收拾干净,和母亲淡淡地说声,买菜去了。秋阳热情起来,蛰着她的肌肤有不耐烦的刺热,她皱了下眉,眯着眼深吸口气,象要把阳光都吸入身体,待到夜里撒在她背阴的房间里,只待她轻轻呵一口气,那可爱的台灯就鲜亮起来,充满阳光味道的光源似从莲蓬头下喷洒下来的香水雨,她急速地旋转旋转,格格地笑出声来······被一声突兀的喇叭声打断,她从神游中回转过来,下意识地捂了下嘴,尴尬地朝向四周,一部小车轻倩掠过,又慢下速度,那男子朝她吹了声口哨,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轻佻。她难得好兴致地朝他笑笑,而后高昂着头旁若无人地走,笑容里自有一种端凝的风情。
老远就能听见咿咿呀呀的青衣花旦从窗户子里扭扭捏捏挤出来。中央十一套是母亲的固定频道,白天盘踞在客厅,晚上在房间,岩彤习惯独睡,把主卧也索性给了母亲。她是长久轮不上看电视了。一次清晨,她来了兴致,在厅里听着《加洲旅店》,母亲转着圈,做了几次势头,岩彤故意冷着她,她还是憋不住了,躺在沙发上搭讪着:这东西哇啦哇啦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好听呢。岩彤来了气了,“那戏曲咿咿哇哇尽是噪音,有什么好听呢?”边说边帮她转了戏曲频道。母亲讪笑着不做声了,一会,又翘着腿呖呖呀呀地哼唱起来。
只有儿子能和她唱对台戏。她这个看着兴头他偏调那个,等这里刚看出一些眉目,儿子又调到别处去了。她在厨房总能听见他们母子这一出,而遥控掌握在儿子手里,她总处于劣势,只有鼓着嘴嘟嘟囔囔。儿子最近处了个对象,总找岩彤有商有量,可置口不向母亲提及。母亲既巴结又心生窝囊,疼了一辈子的儿却是个养不家的白眼狼,这话常挂在嘴边都起了老茧,而到了晚饭当口,又殷勤地打听儿子回不回来吃饭,巴巴地盼着,等着。
夜色黯淡华灯上,窗外的秋凉如旧时光里流动的菱罗绸缎,泛着水冷的光,流丽而疏离。岩彤抱着双腿,把下巴磕在膝上,柠檬黄的光倾泻在她身上,裁成一个剪影,灯光打在脸上,特别的凝静,是一幅忧伤的画。岩彤想,每个人来到这个世间,都带了宿世的冤孽的,要于今生各自追讨,清偿,开始又一轮的错位,错爱,再结一段盘根错节的孽债,冤冤相报没个完,把未了的宿业轮回到下世,寻找各自的孽主。她想起小时侯跑亲戚总要轮渡过西氿,隔着玻璃的窗口,四周茫茫的水象要把她吞没,老远望去,一个个灯塔紧连着,发着延绵流丽的光,而只有航过,才发觉它们其实隔着远远的距离,你照不见我,我照不见你,那自发的微弱之光也仅够取暖而已,光晕里,有数只飞蛾来回扑腾,偶尔朝最强光飞扑过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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