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惠子生在富足家庭,开农场的父亲,做房产的母亲。都大把挣钱,很快积累家业。他的父亲年轻气盛,希望在俗世的薄弱声息里,能够拥有豪资财富并且名噪一时。他的农场逐年扩充,壮大并且改造。对农场的管理,人手在增加。浩大农场,种满大树、花草、养满鱼类、青莲、各种草药、蔬菜与瓜果。繁盛园子,像个巨大作坊,拥有几百号工人,终日在农场劳作。她的父亲熟通市内关系,大型写字楼、高档饭店、餐馆、医院与政府部门、学校,凡是能够通透的领域,他的父亲都不放过,并且一再得手。熟通市场并且外运,一切都轻而易举。她的父亲耗费毕生精力,打理并且守护。这个世外桃源,多年后,赢取名声并且受人赞议。
她父亲的农场里,有很多他的老手下,都是多年栽培并花费心血的,年龄都是半百以上,老道并干活细腻、讲究科学培育,是有知识的一代。那些勤朴男子,磨光锐气,变得豁达、沉郁。知道掂量并懂得回报。把她父亲的农场修理得扶摇直上,她的父亲是个商业人士,懂得经商之道。并注重个人名声与影响,花大笔钱财给那些辛苦操劳的工人,作为回报。很快便赢取赞誉并得到丰厚利润,他的农作物长势与收场,逐年丰盛,令他内心窃喜,他知道其中的因由。
惠子在衣食无忧的家庭拥有养尊地位,一直受父母娇宠。她大学毕业后,留在父亲的农场,学做管理。时常陪同父亲参加商务谈判与私人宴会、各种名流聚会场所,他的父亲热切培养她,他的后继,唯一指望。
二
惠子是个幼小孩子时,就认识父亲一个老手下的儿子,他叫誊年,幼弱男孩,长一双大眼睛,出奇聪明,一直是校园里的榜样。她们是同学,唯一一次意外,她深刻记忆并结识他,她被一群疯男孩追赶,追上后被推倒,并摘去她头发上的红色花朵,捻在手心里,对花朵吹气,并朝她大笑。她独自坐到地上痛哭,双腿不停蹬来蹬去。是个帅气男孩,冲过去夺走顽劣男孩手中的花朵,并用拳头打在那个男孩头上,顽劣男孩瞬间愣怔,继而反击他。其他顽劣男孩的同伙,同时发起攻击,他很快像个肉饼一样爬在地上,无法动弹。一大群男孩获胜,有粗野笑声回荡。他硬撑自己,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丝,嘴角小块面积的剧烈肿胀、麻木并丧失知觉,他始终不哭。把手里抠紧的、被压皱的红色花朵递给她,并不说话。转身要走,却被她叫住:“你是谁?我是惠子,我爸爸有个大农场。”
幼弱孩童很小就知道自己父亲的名气,以此来提气。并表现得如此神气,不可一世。誊年止步,扭头看她,眼神是惊讶的,瞬间缕缕黯淡说:
“我是誊年,我爸爸在你爸爸的农场做工。”
幼小女童从地上爬起来,把花朵插到头发里,与他并肩,并勾头看他的脸,说:
“疼吗?那里好像很鼓。”她用小手指指他的嘴角,她不会说肿胀,只知道他的脸胖了、又红又鼓。
他跟她回她家的农场,幼小年龄,无所禁忌,一并聊天,是敞开的、欢快的。他扭头看她,看她的长睫毛,好看的脸蛋与书包里的零食。她突然有了新伙伴,内心充满喜悦,她把书包里的零食全掏出来,摆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给他看,然后坐到一边,感到无比荣耀。他瞬间傻眼,有用白色细布包裹的酥香鸡腿、美味饼干、一大盒巧克力、一小盒鸡翅,看得他口水直流。他垂涎地看她一眼说:“这么多,你能吃得完吗?”
“吃不完,我妈妈说可以分给同学吃。我给了同桌,却还没吃完。给你。”
幼小女孩看透他眼里的饥饿,伸手把细布包裹的鸡腿给他,他接住,嘴角的痛楚已经无所顾忌,撕开布条。大口嘶咬,如此香美,他吃得一眼不眨。瞬间两条白骨丢在地上,女孩又抓起鸡翅说:“你爱吃鸡吧,给你。”
他依旧不客气,在常年半饥饿状态下,他失去理智,食物是填充内心空洞的最好方式。他一直对食物拥有旺盛的吞噬力,索取并且贪吃。是个始终不能够满足的胃口。他几乎吃光幼弱女孩的零食,只剩下饼干。女孩一直坐在旁边看他狼吞虎咽,自己却不吃。最后说:
“我明天会让保姆再准备鸡腿与鸡翅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男孩突然抬头,瞪着大眼睛看着女孩,为了能够长久得到鸡腿与鸡翅,喂养他无法痊愈的旺盛食欲,他已经丧失所有顾忌。说:“什么条件?”
“你天天陪我回家。”
他嘿嘿笑笑说:“这么简单。”说完还朝她憨憨地点头。
三
他第一次送一个幼小玩伴回家,这个玩伴很特别,像个美丽的小宠物。她头发里总插一只红色小花,配上她的红色裙子、红色翻口小皮鞋,真美,他总是愣愣看她。不知该说什么,总是幼小女孩无话不说,总在他面前又蹦又跳。扑到草地里抓蚂蚱、掐大束紫色小野花,绑到书包带上,挎到胸前,一脸骄傲。他送她到家门口,与她告别。她挥动小手,胸前的紫色野气小花已经颓败,零落地搭在衣服上。他又独自低头踢着草地,去农场,找他的父亲。远远的,他看见他苍老的父亲,穿着粗布工作服,身上都是泥巴、黄土,脸上纵横交错。如今心累、体罚一样,他的父亲如此操劳日复一日,却并不能令他那多灾多难的母亲治愈病痛,他与父亲常年节衣缩食,从牙缝中抠下节省,为母亲买药治疗。他的母亲年纪轻轻,患了一种绝症,卧床不起。受到震慑的父亲始终不能够置信,他的母亲如此年轻,他四处奔走求医。为他的母亲。多年已过,他的母亲丝毫未能转好,只是在挨近时日,她是个垂危病人,仿佛看到微弱天堂的逼近,她总是流泪,拒绝治疗。她已经看透她的心血男人为她付光自己,她的幼小孩子变成饥饿的魂灵,像个流落街头的弱小动物,在四处打觅、寻找食物。她内心俱焚,困苦难以承受。抑或她依旧年轻,生命力强盛,能够抵御病痛缓慢复发,她在一年年划掉日月,一日日数光时辰。她拉住她的幼小孩子痛哭,大颗泪珠滑落,流进幼小孩子的眼底。化作他的泪水流出,他是不哭的。
他走向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看见他说:“年,回来了。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我要看看你,爸爸。”他坐在父亲身边,看父亲在移植一棵开满鲜花的小树,剧烈繁茂花枝,在父亲的移动下,花瓣速速坠落,一地猩红。如此鲜艳、熟悉。他久久看着,像他的母亲的身体的味道、像幼弱女孩,她的红裙子、小红鞋与头顶的花朵。他抬头看极致天空,如此空廓辽远,目无禁绝。他欢喜这样的颜色与空气,有热烈甜味与清透风力。他抱着膝盖,把脸侧到上面,渐渐散发安详呼吸。
很久以后,他的父亲叫醒他,牵起他的手,回家。他们走过女孩的家门口,有人喊叫,他扭头看去,高大、气派的门楼下,站着红裙子女孩,她跺着脚,“嘿,嘿,嘿。”招呼他,他的父亲依旧牵着他,他回头看她,她伸出小手指,在空气里朝他勾了勾。他眨了眨眼睛,依旧不能够明白。他朝她摇头,掉过头眯起眼看他父亲的脸。他的父亲依旧安详,眼神清透,身体散发过早枯萎的痕迹,一直无奈、体力透支,为一个家庭全力以赴,无能为力。他已经丧失所有耐力,去拯救他年轻时相爱的女子,他依旧依恋她,期许她能够转好,带给他好运。搀扶他、安慰他,给予他人生最安心、温暖的身体。一切都不尽人意,这个娇弱、美丽的女子,即将在他的视线里死亡。他无法忍受的疏离与抛弃,都显得弱不经风,该去的,不能够以任何方式挽留。
四
誊年成了幼弱女孩的守护者,女孩每天带鸡腿与鸡翅给他吃,时常她会让保姆放些辣椒在上面,他吃得如此狂烈,幼小女孩看着他如此食欲,感到新鲜好奇。难道他家没有这些吗?
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接纳她,是从她的食物开始。然后开始欢喜她的存在,在他最极度匮乏之下,她填补一切空缺,他的幼小心思,只有食物。吃饱了,就感到安全、再大的风也无法令他寒冷。他开始跟她说话,越来越多,他带她去钓鱼,在一个大河边,用罐头瓶,鱼粮用小块馒头团硬,瓶子里面用一只截断的小木棍阻挡,串上馒头,横在瓶子里。然后将瓶子投入水中,静静观望。幼弱女孩,被火热太阳晒红脸颊,有大颗汗珠挂在眉毛上,不肯下来。她蹲在他的身边,瞪圆眼睛看来看去,一会扭头看他,看见他看自己,便朝他咧嘴呵呵地笑。他用小手指刮去她睫毛上的汗珠,她闭上眼睛,瞬间睁开,忽闪如此灵意,他觉得她如此鲜活,像一只瞬间怒放的花朵,砰然有声。
他的美好时光,总是拥有极限,他与她相伴到高中,如此凑巧,他考取的学校,她总一路追随,以她的成绩,总是令人怀疑。无论怎样,他们依旧同归,返校。没人管束,他们如此青春、自由。周末她总是去他的教室等他,他的老师总是拖堂,喋喋不休讲个不停,她站在他的教室外的窗口下,跳跃着探头寻找他。有很多只眼睛看她,看她弹跳的美丽的脸,他的老师走出去,逮住她问:
“同学,你找谁?”
“老师,早放学了。我们老师说,不能拖堂的。”
他的老师愣怔一下,反复打量她,说:“是吗,下课了吗?”然后又觉得自己明知故问,便转身进教室。学生蜂拥而出,他的老师注意她在找的人,终于看见誊年走出去,被那个大胆、直接的女孩围住,有众多眼神流盼,誊年感到微弱脸红,青春与视野扩张,令他们成长并且心智完善,懂得羞耻、懵懂与男女关系。看到奇怪的人在一起,会扎堆议论并且叹息。
惠子无所顾忌,冲破拘谨,拉起她的守护男孩,在众多视线里,跑开。在空旷的草地上欢呼、扑蝴蝶、打闹,她用她的红色皮球砸他,他用胳膊挡脸,从地上捡起来,投向她,她尖叫着跑开。
他们一起回家,围着巨大城市走回家,他背着她的大书包,她边走边跳。并跑去摊边买吃的,买回热的烤肠,抽出一根塞进他毫无意识的大嘴里,微弱神经受到刺激,滚烫,他扔掉她的大书包,从嘴里掏出烤肠,蹲在地上,张着大嘴喘息。并抬头看她,她笑得像只招风的蝴蝶,眼里笑出泪水,声音响亮,弯着腰捶打自己的胸口。他眼里有光线说:
“你真坏。”
她无所顾忌,挽着他顺着城铁走、走过火车道、大广场、火车站、电视塔、高架桥、她母亲的公司。最后在夕阳模糊中,他们走回家。依旧不感到疲累,他开始追赶她,她跑向她父亲的农场,他追去农场。农场热闹非凡,正值修正季节。他看见他的父亲,依旧破衣破裤,蹲在草药里除草、施肥,脖子上围着巨大毛巾,用来不停擦汗。看见他的父亲,她变得安静,并悄悄装作看花草,不与他搭话。他走向他的父亲,向他问好,并蹲下身帮他拔草药中的杂草。他的父亲忠厚欢喜,不停抬头慈爱朝他笑,问他学校的事。他向父亲报告近况,并小心扭头寻找女子,她看到他与他的父亲亲密无间,便独自悄悄跑掉,远处宽大的马路上,出现她修葺、年轻、动人的红色身影。
单纯少年,毫无预感,他将面临的抉择。人生时刻拥有隐患,一如他那悄悄长大的内心女孩,无从得知。他的母亲,长久被酷烈中草药熬炼并折磨,完全失去年轻本色,脸色苍老、蜡黄、枯萎像被风化。终于耗光所有年限,无法延长寿命,在微薄的尘世中,奄奄一息。眼前开始出现幻觉,她那长大并且年轻的孩子,她苍老、钟爱一生的男子,两张尘埃记忆、难以忘却的脸,重复闪现,不能够停息。她眼前的画面逐渐定格,定格在一副华美的、闪光的城堡前,那是通往天国的路,有一个巨大阶梯,在欢喜她的到来。她微微笑了,裂开的嘴角不再合拢。
五
悲弱男孩、残破男子丧失亲人,巨大悲恸,尽管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却依旧无法平复,内心起伏的伤疤,像一种常年流淌在内心的气流,一如一张脸,不能够突然丧失。巨大虚空与残缺,像一种病痛,掏空内心,留下躯壳。无法忘却并自由。
男孩母亲最后一年病情越烈,借下大笔贷款,包括男孩的学业。如此巨额,令他的父亲丧失精力,像一种空前压力,令他无法喘息。他的父亲怀疑这一生他都难以还清债务。男孩了解父亲的沉重,拉住他父亲无奈、艰辛苦楚的大手说:
“爸,我不读书了,我要工作,努力挣钱,换掉债务。”
“不行,无论如何,我得供养你。否则我对不住你。”
“爸,别说了,我内心难过,根本无法安心读书,既然如此。何必再多此一举,我决定了,爸,请你相信我。”
他与父亲突然抱头痛哭,他的父亲不停捶打自己。长久不能停歇,这个卑贱、诚实、厚重的男子丧失所有依赖,内心疾苦,精神遭致崩溃,他悲剧命运的起始,皆因他那被疾病缠身并且无处逃寻的女子,他如此重义她,却令他们人世分离。世事破碎,在内心挣扎,变成雪片,在空气里抖落、消亡。内心的缺失,一如空气里的零散烟花,坠落泥土,化为春泥。他的人生伸向无穷的绝灭与黑暗,注定无常并且死寂,是他无法承接并需要长久治疗的。他明白自我酸楚,必须会日渐完好,去迎接那更美好人生,因为他的内心还有一个微小的、踏实的小小男孩。
女孩跑去他家里找他,要随他一同返校。才知道他的家庭已经残破,他的精神几近枯萎。他一言不发,送她到遥远的车站,在一棵古老枯树下,他站立,对她说出全部真相。她瞬间愕然,瞪大眼睛,哆嗦嘴唇说:
“誊年,你说的是真的吗?别说气话,不要骗我。你知道我……”
她突然一时难以启齿对他的深刻依赖,低头不语,有庞大泪水滑落。她从他手里夺回书包,抱在怀里,在冷风中迅疾跑开,巨大悲伤冲击她,她用力飞奔,想逃脱他,挣脱他一切的枷锁,包括往日对他所有的依恋与爱慕。跑累了,她弯腰大口喘息,清晰的透明液体依旧滴落,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遗忘。那个踏实男孩的怀抱与仁慈,包括他对她的一切豁达爱意,她都洞察并且完整感受,她中毒了,无法完好。她内心失落,像丢了件重要物品,回望一无所有,她突然嚎烈哭泣。在长空里划开,像一盆盛放花朵,在空气里散落,飘散,不知归路。
六
誊年因年幼智浅,没有学历与长处,在他父亲的一再央求下。惠子的父亲同意给予他机会。气盛男子跟随他的父亲在农场里劳作,每月有微薄的薪水收入,惠子父亲答应,如果他干得好,将很快被提升,包括地位与待遇。他还是莽撞少年,他知道他悲剧命运的开始,一如他的父亲,在惠子家的农场劳作一生,被人榨光汗水,丧失体力与精神,被人丢弃。他感到内心无法承接如此人生,等他有了微弱积累,他打算离开,到外面大城市里去,寻找更好去处。他无法容忍跟随年迈父亲,眼睁睁看他经受家庭痛失,精神分裂,体力下降,却依旧还要支撑身体,去田间劳作,驼背身影,印在光线里、夕阳下、印在他残破流血的内心,他的心时常会剧烈痛苦。为了那点微薄薪水,他内心无比挣扎,无论怎样,他要改变一切。这并不是他期许的样子,他不能够做一生农工,重复他父亲耕牛一样的日子。但鉴于眼下贫寒凄冷,他需要咬牙坚持并接受。还要感谢那个女子父亲所恩赐的大德。
他内心沉重、孤立、残缺并且无奈,他不言辞,更不想让父亲知道。他的父亲在遭受家庭变故后,整个人完全变形,高大身体完全驼了下去,眼神极度绝望,精神近乎灭亡,一切都是老的征兆。
白天他在田间劳作,卖力干活,手心磨出血泡,像肿胀的肉瘤,令他疼痛难忍。晚上回家,他看书,不停止学习,继续他的学业。并努力深造,他有野心,故此不能够麻木、盲从,他有目标,并克制顺应。他的日子过得充实布满上进,是他所喜悦的。一旦停止一切劳动,他的脑海开始无休止翻腾,想起那个女孩,聪慧、明亮的眼目与身段,他发现,如此多年,长相厮守,并不懂得如何才叫分离?现在竟让他如此心累,并强烈失落想念,梦里会有泪水。他悄悄擦干,不知道她会不会像他这样?想着想着他会突然浑身颤抖,完全近乎一种筛糠状态。
一个昏黑夜晚,是个周末,冥冥中,他拥有预感。有一种东西在内心走动,他干了一天活,他让父亲先回去。他洗干净手,衣服上的泥点。他强烈想去她的家门口转转,不知为什么,那种念头阻止不了他的脚步。他凌乱的样子,莽撞、失意并渴求什么,一口气跑去她的家门口,远远站在一个墙角向她的家里打望,门裂开巨大缝隙,不知道她回来没有?
他蹲在墙角抽一只烟,用父亲的劣质烟叶卷成的,巨大气息呛人难受。他用力抽一口,闭上眼,仰脸吐出去。他感到自己在变轻、像鹅毛在空气里飞舞,一直飞,一直飞,渐渐眼角有了泪水。熟悉的脚步声传出,他霍地起身,把头探出去,果然是她,她回来了,他的内心砰然盛放。她依旧是那个红色棉服,靴裤、高筒靴。他现身自己,傻傻地走向她,远远跟着她看。她走向家里,内心怅然若失,她突然止步,想去找他,去看看他,对,她内心如此煎熬,不知如今他什么样?她一向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她回头一瞬,立刻看见远处他在走向她,她甚至怀疑不是真的,她愣怔片刻,瞬间感到激动、温暖。她大喊着他,跑向他。长久丧失联络,一切都如此激动,她扑入他的怀里,大哭大喊,浑身颤抖不已,像个幼弱孩童。巨大悲鸣令他内心失去声响,他用尽全力搂紧她,感到整个世界都是空的,耳朵轰鸣,内心如此明晰而强烈,又如此丰盛,他的泪水滴落,渗透她的长发,滑向她的额角。她瞬间受惊,停止哭泣,抬头看他,他强烈隐藏自己的情绪,怕在她面前暴露。他再次抱紧她,闭上眼,是一种天与地的存在,人间最稀薄的幸福。
他们苏醒意识,因为他惊愕发现,她的父亲、母亲,都站在不远处。正恼怒地看着他们,丧失语言。他放开她,她察觉异样,扭头看到父母,他们的表情是如此愤烈。她知道结果,但是事至如今,她需要挑明真相。她走向她的父亲,说:
“爸妈,我跟誊年是多年相爱的,这是我的选择。”
她父亲巨大的手掌用力扇过去,她感到一阵晕眩,她的母亲大叫,扑过去护住自己的女儿。并且扭头喊道:
“破小子,不准你再纠缠惠子,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他的父亲愤然离去,惠子良久恢复神志,看到她的母亲依旧在哭泣。她扭头,男子早已不见,她企图再次找他,向他说清楚情况,她的母亲眼疾手快,从后面死死抱住她不放。她瞬间跪倒在地,绝望地嚎啕。
七
誊年与父亲同一天被开除,苍老、拥有生命力唯一保障的年迈老人,接到东家给予的全部结账,他瞬间眩晕,他活了一生,却在年老体衰时遭人嫌弃,还有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他感到天地晕眩,有人的喊叫,却渐渐失去声响。他一头栽倒,再也没能起来。
誊年跑过去喊叫他的父亲,老人已经丧失呼吸,气绝身亡,过于的悲伤与突来袭击,完全击垮他唯一完好的薄弱神经,一切都如琴弦,断开,碎裂成死亡、脱离俗世、去往天国。男子的脸上渐渐出现激愤的恼怒,他握紧拳头,发出声响。他痛恨所有的人。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父亲,因他而死,瞬间他成了孤儿。他内心丧失全部悲伤,巨大缺憾令他失去声音,知道自己的价值如此低微浅薄并不能够堪比。
他独自在他父亲劳苦一生的田边,埋葬老人。烈风里,他哭成一个废人。他想起了一切往事,他知道他的人生即将改道,一切都重新开始。他需要忘却一些东西,正如需要铭记一些耻辱一样。
他背起他的简单行囊,与父亲生前的老伙计告别,一个年迈、体恤温和的老人,是他父亲生前唯一的知己,并留下他儿子的电话。然后背起他与父亲所有的微薄薪水离开。他打算去北方,离开这个充满人生矛盾的生死界限,他该换个环境,重新生活并还掉债务。他的人生仍旧沉重,这是早已注定的。
他走在烈风中,无人可以告别,也并无需要告别的人。留下一地伤残,背走满心苦楚。他抹干泪水,坚毅地离开。
他去了北方城市,父亲老伙计的儿子是个施工头目,管理一大批工人,做建筑施工。并不是体力活,而是略含技术含量。他去投奔那个老人的儿子,老人看不下这个卑贱命运的男子,给予他求生的机会。老人的儿子热情接待他,带他熟悉业务,包括打线、布设管道与吊顶管道、路由走向等等。他用心听,并且记忆,然后跟随身边的人虚心学习,反复练手。他是个聪慧、读书很好的男子,在学校一直是榜样,思维敏锐、快捷,动手能力强,很快赢取人的好感。他被批准正式留下,内心有小小窃喜。躺在宽大的工地上,外面有凛冽风声,他又想起种种,巨大伤心强行淹没他,他冲到天窗下,克制得浑身发抖。他夜以继日学习,渗透并且完整诠释业务。
几个月后,他已摸透门路,发现其实并不难,反倒觉得简单。他的长进,令诸多人惊讶,觉得他是个天才。他笑,并不言辞。
一年后,他荣升为工程部主管,开始负责管理文档,并审核一些现场工作报告,不再跟工人睡在现场,有自己的小办公室、饮水机、宽大桌子、老板椅与打印机。他突然有了小小的成就感,带给他点滴荣耀。下班后,他通常留下,学习并查看资料,依旧不息。有楼下保安告诉他,楼下有人找他。他甚是好奇,他是个被风扫落的孤儿,会有人找他?他内心早已丧失全部期许,并完整蜕变,不再是先前的悲伤人物。门外的来人,令他彻底震撼。是那个女子,顽劣性情,竟然找他到这里。他望着她,惊讶得无法自制,她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他突然想起老人的儿子。
他克制自己,保持平静。不带丝毫冲动与流露,走过去,女子眼睛正在别处寻找他,转过身,愣得后退两步,一年没见,她的男孩依旧保养完整,只是气质沧桑些许,她依旧称呼他是自己的。她脸上有大串泪珠无声滑落,瞬间捂住脸嗷嗷痛哭,然后扑过去,重现当年的情景。他不为之所动,像个屏蔽的塑像,内心已经无法接受她来自的任何信息。他垂着手臂,任由她肆意哭喊,抱住他打闹。故往回首,他的内心依旧充满愤恨与酸楚。他的脑海如此芜杂,突来的巨大压力与苦楚,令他内心丧失声响。她发现他的木然,她抬头看他,他并不看她,盯着远方,冷淡说:
“对不起,惠子,我们还是到此结束吧。本来一年前该这样对你说的,却一直毫无机会。如此现在,还不算晚,我们结束吧,惠子,希望你过得会好。”
他转身大步走开,不让自己的悲痛被她看穿。他看到那个内心透明并且依旧钟情于他的女子,他内心翻起剧烈狂潮,他怕自己会失控。她愣怔,瞬间丧失哭声。她的家庭带给他的巨大迫害与压力,令这个男子如此断然已决。她全部的信心与依赖都瞬间塌陷。她看到现实的真相,是如此不堪。她跑去追他,他步伐不止,她与他相隔一条马路,有穿梭车辆、人群,她毫无顾忌,在迅疾的车辆中穿行,巨大刹车声与司机诅骂声,她不管一切,冲过马路,迎着粗硬的人群的眼光,在里面寻找。她看见他走进一个胡同,她追上去。她看到他在一个门口停下,开门,进去,没等她反应,门已剧烈屏蔽。她感到心灰意冷,无论怎样,她知道他在这里,内心有了薄弱温暖。即便这样,守着他,也好。长途疲累,令这个残破女子蜷缩一团,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昏沉睡去。
夜晚,有冷冽寒风,门有响声,她感应,门开了,男子走出,走下楼梯,瞬间看到她。他愣怔并止步,月色里,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不停瑟缩,失去声响。他内心依旧恼恨却又对女子饱满多年相守的热爱,他曾经是多么的爱她,如今呢?想想他的心禁不住又要颤抖。他突然丧失意识,粗重叹息后,抱起她柔软无骨的身体,放回房间,放到床上,盖上厚被子,暖和她。女子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脖子,脸色苍白、嘴唇是铁紫的,浑身依旧瑟缩,无望地看他,眼神像死了般凝固,他无法移动轻声说:
“放开我,你休息吧。”
“我不……不……”他看见女子眼睛里滚出大团泪水,她的嘴角抽动,强忍的、难以控制的宣泄,如此鲜活而迅疾。他的内心突然柔软叹息,抓住她的手,慢慢松开它。
“明天你回去,我说过,曾经一切,都不再复存。我不再为任何人而心动,我憎恨一切。”
“我的父母对不起你,我向他们坦白,他们现在都已老去,身体经常长有疾病,父亲前阵子因过于劳累,住了医院,动了手术,需要长期保养。他们不能够管束我,却依旧希望我能够回去做事,但我说,除非他们为你死去的父亲道歉,并且给老人修建像样的坟墓,接我爱的男人回家,我会好好撑起家的完整。”
“惠子,我对你真的……请你原谅,无论过去怎样,我们都还年轻。而仇恨却是一辈子的,不能够忘却,我不会再踏入你的家门。希望你不要再为我为难,这个世间,你可供选择的太多,你需要再珍重考虑。”
“我不……我不……我什么都不考虑。”女子丧失忍耐,掀掉被子,哭着朝他大声高喊。
“惠子,请你明白,我是男人,有自尊与感情,当你生命里唯一的一切遭致剥夺时,换作你会是什么感受?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这样最好。时间久了,一切都会磨光,消失。”
“你为什么始终掩饰你的真实感受,你如此虚伪。”
“你说错了,我爱你爱到家破人亡,你还想我怎样?我只剩下一条命,你不会也要残忍拿去吧?”
“誊年,请你不要恨我,也不要再如此逼我。为了你,我在父亲面前受了多大残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只会拒绝我,如果这样,为何从小你要走近我,窃取我的心脏,掏空我的内心。你有多残忍,你知道吗?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在备受煎熬吗?如果换作别人,我想我是不会如此心累的。无论怎样,我会让你回来,不会太久。”
“你觉得我还能够与你的家人完美相处吗?”
“即使不能够,却也依旧能够继续你父亲的事业,在那里你才是安稳的并且拥有价值。”
八
惠子不离开誊年,住在他的小屋子,无论怎么规劝,依旧不听。他无奈,叹息并且内心杂乱,而面对这个女子,他说得如此绝然,而接触了,却渐渐恢复本性,像从前的样子。不自觉流露豁达、宽容,令她内心鲜活。她与她的父母通电话,对她的父亲道明情况。曾经剧烈、一意孤行的老人,听到女儿的绝然口气,得不到他的原谅,她就终生不再踏进家门,他内心受震。知道曾经被他驱逐的男子完全占据女儿的内心,无法抛离并丢掉,他老了,开始一阵阵模糊意识,他没有气力再争吵不争的事实。他叹息,答应女子的一切要求,她的母亲看到木已成舟,忍不住又掩面哭泣。
在一个风盛的八月,他随女子回家,她的父母已经搬走另住,在要远郊区谋取一处山林,有良好环境与居住条件。她的父亲支撑身体,脸上生了暗黄大斑。常年遭受悲苦,内心失掉喜乐,总是忧愁担忧,终究还是老去了。
他跟女子,站在他父亲高大耸立的墓碑前,泪流满面。他跪倒并惭愧,知道他如今的人生是如此的不易,他的女子搀扶他,擦干他的泪水。他转头捧起她的脸,深深注视,直到他的泪水流干,掉进她的眼窝,随她一起畅流。他说:
“惠子,谢谢你,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巨大苦痛,我内心分明,感知一切。如果今生不能够与你在一起,我不会走近再接受任何女人,这是我对自己的誓言,你该知道,你压在我内心的沉重。”
女子的泪水像条河,却是微甜的。像带甜味的小风,吹进心里,有饱满的颜色。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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