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跟他在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上认识,是歌厅一间最大的包房,有个巨大舞池,动情的人群,吃完蛋糕,用话筒唱歌,唱着唱着便开始对跳,年轻毫无禁忌。她被人强行拉起,推入暗中,在激烈、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肆意放松,有个高大身体,挡在她眼前,一直看她。她朝他笑,脸因用力而微微发红,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强制她的动作随他摇摆。她累了,松开他的手,走去大排沙发坐下,开一听啤酒,独自喝着。他依旧站在人群里跳动,不停扭头看她,他身体太过突兀,如此特别,脸清晰棱角凸现,坚挺鼻梁在一个很好的角度上如此逼人,笑起来拘谨。他扒开人群,走去她身边坐下,开一听啤酒,大口喝干,嘴角沾满啤酒泡沫,依旧不言辞,眼神里闪烁光线,是个英俊男人。良久他开口说:“你很特别。”
她笑,一个男人突然说她特别,令她感到,他起码对她动过心思,问:
“是吗?如果普通是一种特别,我相信。”
他扭头看她,笑着捏了捏啤酒罐,然后放到桌子上,说:
“与众不同,站在女人堆里很耀眼。”
“我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谈不上耀眼,我倒觉得你耀眼,如此威武。”
他笑说:“你气质很好,长相也不错,是你看扁了自己。我只是外型突出而已,其实并不特别。”
“你很会评价人,想必经历复杂,能够一瞬间透析很多事情。”
“没有,工作五年,一般小资生活,不过于渴求,仍旧努力,男人的真相,一直要主宰人生。”
“是啊,男人尚且如此,难道女人就不吗?女人仍旧要主宰自我,独立、坚韧并且拥有魄力。”
“没错,这个社会不分性别,不进则退,生存严肃,艰辛,需要渗入并且一直完善,才会有满足。我猜得出来你是个诗人。”
“过奖,一个业余写手。我的专业并不如此,只是一个枯燥、困顿并且盲目的设计人员,为了很好生存,必须在一个行业里坚持。”
“很好,是个多面手嘛,我是个部门经理,管理几十号人,安排工作、开会、与客户沟通协商、订合同、拉拢关系。长此以往,疲乏、劳累,内心苍老,像个破钟,丧失音调,却依旧麻木走动。这是人类的真相,争取并不易得,有时不但得不到,反而连得到的也被拿去,如此残酷。人类弱小、渺茫,很多无奈。正如死亡,无人能够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被毁灭。人人都有不甘,内心起伏,不够完美。”
“是的,是的。你能够明白真相,真是难得,很多人一生盲目,混沌,不知所云,到死都不能透析世间。”
他们愉快聊天,不停碰杯,距离拉近,他的面部轮廓分明,清透并且年轻。桌子上瞬间摆满空酒罐,他们都有些醉意,他拉起她,陷入舞池。在一大群人中间愉悦彼此,剧烈,火热并且莽撞。
他送她回家,在她家的楼下,有很好月亮,清冽、干冷。他喷着酒气,亲吻她的额头,然后摇晃着离开,一只黑色大猫,大叫着从他们眼前穿行,像一束闪电,盲目迅烈。他坐进车里,摇下车窗探头看她说:
“留下你的电话,别忘了我,我能陪你喝一杯。”
她晃荡自己,就着他的车子玻璃,写电话号码给他,然后递给他,他拨打给她说:“记住我的电话,好好休息,再联络。”
“你酒后驾车,要小心。”
他朝她笑,迅疾离开。像一只白色大鸟,在夜色里凸显,像他的身体,拥有逼人轮廓,在天与地之间,醒目、耀眼。夜色寂静,整个街道冰冷、麻木,巨大空洞、像个冰箱,呼吸寒冷空气,丧失味觉。青草上闪烁光线,如此月色,像一块清透玉石,在水里倒影,凄然、厚重。
二
他开车来找她,等在一大排法国梧桐树下,浓密叶片,显得他发暗,丧失光泽。她出现,踩着黑色细带高跟鞋,白色连衣裙像透明的空气,苍白一如她单调的生活,红色小巧挎包炫在光线里,如此耀眼。他朝她挥手,地上扔了三只烟头,想必已经等了很久,她坐进他的车里说: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怪人。”
“你是个不爱玩乐的人,这条路是你的人生,我一样不会错过。”
“你好像很容易了解人,你很锐利、一下能够看透人心。”
“哪里?我并无精力对所有人发生兴趣,只是个别,落入眼底的连小虫子都不会放过。”他笑,牙齿洁白,像一排碎花。
“呵,是的,人类渺小,跟你这么高大的人相比,自然都是虫子,能够理解。”
“哈哈,生气了?你认为自己也是虫子,能够明智,实属难得。”他掩饰不住笑容,一直逗她。
“虫子有什么不好,没有思想、苦难,烦心与追索,多好。那像个别人把自己包围在虚无荣誉中,一直打拼耗光生命,还不自知,真是可怜。”
“你很尖锐,很会反驳人,看不出来啊。”
“我们去哪里?你还没告诉我。”
“虫子都不会思索,不用知道去那里。”他笑,不再言辞。
他们去江边,车子停靠码头,他们下车,站在巨大广场中央,看轮船吞吐,有剧烈烟雾,鸣笛声。大型客轮里弱小房间闪烁光线,客人都站在甲板上,打望。有剧烈海风,腥味气息浓厚,有人举起相机,拍照。数十条客轮排满码头,一个个相继离开,海水翻动,掀起水声,有浪头涌入岸边,大群孩子站在沙砾中玩耍,尖叫离开。城市烟火,高低散落,一个山城,灯光一如繁星,在山间密布。他将手臂搭在她肩上说:“站在高处,一览景观,内心有无限涌动。人类繁琐,如此哗然,并不知道最终目的?”
“说不上来,感触很多,人类如此卑微,在零散的空气中苟且生存,并且各怀心念,一直不休。也就是这种索然,社会才一直前行,有多少人类的磨灭故事,埋葬其间,积淀历史的。”
“是的,我喜爱观景,体察人生,总会不停总结,体恤。让自己一直清醒,不再年少,就该懂得思索生活。”
他们相依,迎着烈风,料啸并且气味混杂,有大群人拥挤,拎着大包小包挤上客轮,有家人送行,站在岸上,一直挥手。像一种思念,沉寂在时空里,隔着距离内心明朗。像一种离开,脱离家庭,独自上路,有家人相送,多年已过,却依旧明净,人生有多少次离开,又会有多少次欢送?总在离开,是一种告别,去往深处,人世索然,回想如此空洞,虚无。
三
他带她回家,明亮房子,有热烈光线,干燥地板,睡着一只惺忪大猫,身体被晒得温热,毛发细白冗长,眼睛懒散,看见人发出悲弱叫声。很大的阳台,繁花似锦,弱小、坚韧的花枝,在花盆里吸收灼热光线,吊在空气里的花篮,有活的绿植物垂下来,一直伸到地面,有丰盛的大片紫色碎花,铺开,流泻。像一张地毯,不留缝隙。大鱼缸、小鱼缸,活跃大群生物,在透明光线里,火热穿梭,有活泼水声起伏。一大罐鲜红玫瑰花,向着阳光,有几片枯萎,掉落。灿烂几近枯萎,散发清透、舒心香气。大幅字画,张贴完好,笔锋卓越,犀利而浓厚,黑色笔墨流泻,在大幅纸片上并不显得突兀,非常有力。
他换掉衣服说:“你坐下等我,我去门口买些东西来煮,自己家,做饭是一种乐趣。”
“没什么?肚子不饿。”
“别客气,马上回来。”
男子穿着松闲衣裤,穿拖鞋,开门出去,大门瞬间屏蔽。她坐下来,伸手抚摸那只慵懒大猫,温热、有生命搏动的弱小动物,身体如此沉实,厚重。鼻息发出微弱呼吸,渐渐放大,近视一种婴孩的睡眠。门被剧烈打开,她惊奇地看到一个高挑女孩,正站在门口低头换鞋,未曾注意到她。她站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应措。
女孩走近,看到她,眼神放大,直直盯着她说:“你是谁?怎么在我们家。”
“我是……蒋峰同学的朋友。”她突然说出一串人物,连自己都不清醒。
“你跟峰什么关系?他是你什么人?”女子咄咄逼人,脸色阴沉,贴近她问。
“不是什么人?朋友走动。”
“你滚,快点滚出去,说谎。你了解峰吗?他的为人、做事,你了解吗?”
女子失去弹性,朝她蛮横喊叫。
她觉得委屈,自己并未做什么?凭什么她该指责自己,她霍地起贴近女子。不屑地说:“你不问青红皂白乱叫什么?难道人不能有正常交往吗?你不会好好说话吗?狭隘。”
“什么?说什么?狭隘,你勾引别人的男人,还趾高气昂?你那根葱啊?”女子扑向她,要掴她耳光,被她一把抓住手腕,甩过去。惯性用力,女子被甩到沙发上,顿时女子眼露歇斯底里的恨意,冲向她,抓住她的长发将她拖到地板上,她不甘示弱,反手抓住女子头发,两人迅速厮打一起,在地板上滚动,叫骂并且挥动拳头,还击对方。有桌子翻倒,有瓶子剧烈粉碎。有水流在地板上,铺开像一片花朵。
男子回来,瞬间愣怔,即刻大叫:“你们干什么?天,我的金鱼。”
他扔掉袋子,跑去地板上,捡起翻跳的弱小鱼类,红色、蓝色、绿色鱼尾,在光线里散发枯萎痕迹。她们停止厮打,披头散发坐到地板上,怒视对方。男子洗净金鱼,放到另外一个空鱼缸里,添满水,鱼类瞬间鲜活,开始快活游动,他擦干手,坐到她们面前,脸色平静,说:
“静,你来干吗?我们不是说好分手了吗?”
“你真狠,我走不到两天,你就带女人回家。你真不是人。”
“你说话干净点,我难道不该有自己的正常交往吗?一切都遵照你的选择,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决定不走了,我这次回来,是向你摊牌的,我想跟你结婚。”
“笑话,你当我这里是旅馆吗?说来来说走走,告诉你。我对你容忍够了,不会对你有任何迁就,各自走路,不要再干涉对方,请便。”
“你过去能够容忍我,现在不能容忍了?这么快就不再爱我了吗?还有这个女人,这么快,就打算搬进来吗?”
“警告你,说话小心点。她是我的客人,不用你管,我们互不牵连,请便。”
“我不走,我不走,不走。”女人朝他高喊,捂住脸哭泣。
男人叹息说:“灵,我们出去。”
她站起来跟他出门,女子扑过去,抱住男子的腿,死死拖在地上移动,一直哭泣。大颗泪水,拥有心碎与绝望,是悔恨与自责的。他不理她,说:
“放手,你愿意呆就呆吧,我们出去。”
“你不能走,我说了,离开你,我如此后悔,你为什么不能令我喘息,我不会错下去。你要原谅我。”
“后悔有用吗?我要重新选择生活,你已被排除出局。一切都是你的决断,你如此无情,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是个男人,需要尊严与脸面,而你呢,私自决定一切,既然如此,我成全你,我完全成全你。成全本身也是一种结束。”
“我不,我不……”女子泣不成声,完全丧失尊严,一味哀求。
他用力抽出腿,拉起灵的手,走出去,换好鞋子,回头大声说:“临走锁好门。”
四
他们开车出去,男子脸色阴郁,始终无法转好,良久说:“灵,请原谅让你受到牵连,看到我如此落败的过去,其实我曾经钟情一种感情,对它完全丧失自我,一味满足、丰满对方。而自己最后惨遭伤害,令我不能不做出决断。否则我怕自己废掉,我不会再原谅她。”
“峰,你该给她机会,人人都会犯错,改了还是好的。”
“不要,心已碎裂,即便修补,始终无法完好。我是个男人,不是收容所,曾经心痛,独自在黑暗中疗伤,无人知道,我的悲恸与受伤?如今我能够坐到渐渐忘却,已经够了,足够了。”
“希望不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认识你之前,我已对自己发誓,选择新生活。寻找一份能够稳固并且长久的情感依伏,其实我很脆弱,真的。像个气球,容易碎裂。见笑了。”
“没有,人都是脆弱的。关键要明晰自己,知道自己的欠缺与所需,人才会成长并且拥有长进。”
“是的,一直能够跟你言辞很多,并且话语能够深入,很久没有遇到能够令我如此的人了,所以感到喜欢。或许你会觉得我轻浮,其实是我的一种瞬间直觉。”
“没有,拥有踏实、依赖并且长久的情感,是人人所期许的。但现实往往不能够完满,只有尝试,一次次试探,才会得知。不然就要一直等待,等待注定的人出现,也是很难的一件事。毕竟人生寂寥,无处逃遁。”她笑。
他沉默,在夜晚的光线里,显得舒心,快活,他拉起她的手,揣进口袋,与他温暖的大手相握。她突然感到他是如此深意,是个注重感情并且期许完美的男人,和她的内心如此相符,她的内心瞬间开始温热。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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