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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故道的枪声(小说)曾棠

发表于-2007年11月17日 中午2:05评论-2条

三天三夜的大雪,覆盖了整个鲁西大地。

天,还阴沉沉的。大大小小的雪点儿,仍然不紧不慢的飘落着,悄无声息。举目望去,视野里到处都呈现着孤独的白色,一切显得十分的寂静……

八百里黄河故道,苍苍茫茫,一望无际。没有风,整个故道笼罩在一种混混沌沌的迷朦之中,显得越发神秘起来。

突然,雪野上出现了一行并不十分清晰的蹄印。

蹄印是从远处惊慌失措的蹿过来,稍微改变了一下方向后,又惶惶张张的向远方逃去。

起风了。细细的北风儿刺人脊骨。刚刚落下的雪粉被风一吹,又漂浮起来,远远近近的旷野又进入了一种迷迷蒙蒙的状态之中。

这时候,旷达的雪野上,一个黑点正在缓缓的移动着。

雪花时停时落。北风也时紧时缓。渐渐的,猎手从苍茫雪野的边沿地带一路追踪着跋涉过来。

猎手是一个高大个子的老年人。棉皮帽子的两个护耳垂在脸颊上,随风飘摆着。一身的黑布衣上,披挂了一层薄薄的雪粉儿。脚上蹬着一双笨拙大头鞋,一条油光闪亮的老式猎枪扛在肩上,腰间挂着的一只葫芦随着他的走动不停的摇摆。他是顺着雪地上那行慌乱的蹄印追赶过来的。尽管这时的空气还在刺骨的侵蚀着肌肤,可在猎手那饱满的前额上,仍旧沁满了一层细细的汗粒儿。

古铜色的脸上,一片苍茫,在雪野的反射下,泛出晶莹的光亮。

他是从早晨,不,应该说是从夜里,跟着这个可恶的偷鸡贼,一路追赶而来。这时刻,约摸已经是下午的光景了吧,肚子里早已空荡荡的了!可根据经验,他从雪地上那行蹄印的排列程度上也发现,被追赶的这只尤物,更是早已筋疲力尽了!

他吃力的爬上一道隆出地面老高的岗子,啊!一望无际的黄河故道老沙窝,又一次展现在眼前!

举目远眺,一片空旷。

雪,不知是何时停下来的,空荡荡的雪野上,翻来覆去的回荡着凛冽的寒气,强烈的寒冷使整个积雪面凝固了一层薄薄的壳儿。那整个一片白茫茫里,回射出一种让人怵目的银光,给人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猎手以枪做杖,拄在雪地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来。他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俯下身来,他想再看一看被追赶的这只尤物现在的位置。随着一团浓浓的白雾从眼前消失,他“啊”的一声,打了个寒颤,在那张古铜色的大脸上,显出一丝不宜察觉的恐慌来,宽大的眉宇间也霎时耸立起一片高高的山峰。他的目光痴呆般停留在雪地上。从雪地上的蹄印中,他对这只可恶的偷鸡贼是何物已经猜出八九不离十了!

猎手眉宇间的那片山峰“倏”地一下子便消失掉,他抬起袖子,在额上胡乱的抹了一把,然后抬头望望天空,雪,早已经停了,但却有一种极冷极冷的气体仍旧在飘荡。他沉思了片刻,回头望了一下来路,便勇敢的一转身,坚定不移的顺着雪地上这行惊慌措乱的蹄印追了下去。

细小的雪粒,又开始飘落起来。

猎手的家就在平原的腹地,茫茫黄河故道边沿一个叫武家坡的小村。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枯柳下远眺,眼前一片空旷,迷迷蒙蒙,似滚滚波涛在涌动,这就是鲁西有名的黄河故道大沙窝。

荒芜的大沙窝,流沙肆虐,寸草不张。流传了多少年的一支歌谣,猎手到死都不会忘记,并且,他还把那歌谣作为一种遗产,教给了他已经上小学的孙女。

大沙窝,大沙窝

走路黄沙淹没脚

不长庄稼只长草

收的没有种的多

这支歌谣凄凉、委婉的唱出了上个世纪末期,鲁西黄河故道地区人们生活的真实写照。由于历史的沧桑变迁,一千多年前,滚滚的黄河在这里决堤,汹涌澎湃的河水夹裹着浩荡的泥沙,一溜北上,在鲁西这片原本富饶的土地上,留下了永久的遗憾……淤积多年的沉沙,经过岁月的风糙雨淋,形成了这道荒凉的黄河故道。

猎手不时地停住脚步,辨别一下雪地上那行惊慌错乱的蹄印。

上个世纪末,茫茫的故道深处,是一片不毛之地,冬春两季十分荒凉。只有到了夏秋季节,溜腰深的野茅草被风一吹,左右摇摆,多少才显出一点生机来。就在这苍茫故道的茅草深处,出没着很多野兔、黄鼠狼之类的野生动物。据说,也有人看见过被人们供奉为仙家的那种动物——狐狸。

这就为那些无论是生活,还是物质都很匮乏的人提供了一个不甘寂寞的机会。每年的深秋刚过一入冬,他们便扛起自造的土枪,带足火药铁砂粒,去闯大沙窝。有时候,奔波上一天,也能碰到一两只倒霉的野兔啥的,一家人就能改善一下让岁月熬渴干了的生活,全家人也就能兴高采烈地过年一般。

突然一个趔趄,猎手左脚一滑,一下子跪在雪地上!

打从爷爷那辈起,猎手一家就成了鲁西腹地黄河故道一带称的上名的神枪手了。每年的深秋季节农活一忙完,爷爷总要吆喝上几个人,背足几天的吃喝,朝着村口枯柳下站定的家人摆摆手,然后沿着那条坎坷的乡间小路,满怀信心的走进一片茫茫的故道深处。

此时,猎手好象看到了爷爷深出了蒲团般的大手,想要抚摸他似的。

他清楚的记得,十二岁那年,爷爷带着老八、三标、还有爹几个人去闯大沙窝,他跟在后边老远老远,要爷爷带他去。爷爷慈祥的抚摸着他的小脑袋,许愿说:等过了年,你就大了,爷爷一定带你去。

可是,爷爷终究也没有带他去成大沙窝。七天以后,他被从三里地外的私塾叫了回来。刚一进村,就听见一阵哀怨的响器声,等他急急奔进家门,爷爷已经成殓,临终他也没有再看见爷爷一眼。

三天给爷爷圆坟回到家,爹什么也不说,就把祖传下来的两枝猎枪拆的七零八落,并发誓再也不进大沙窝了!

只到十八岁后那个初冬的一天,他才明白了爷爷的死因到底是为了什么?

十八岁,他已经长成了一条标准的鲁西汉子。宽厚的双肩,杠子般的四肢,还有一张早熟的脸膛,进一趟大沙窝,领略一下黄河故道那粗矿、雄浑性情的念头,时时折磨着他一颗骚动的心,使他终日望着西屋山墙上挂着的那条枪筒沉思。终于有一天,在和父亲一起纺麻绳时,他鼓足勇气说:

爹,把枪装上吧?

爹那双机械一般正紧张续着麻坯子的手戛然而止。楞了好大一会儿,才不认识似的打量起他来。

其实,对于爹的瞬间情绪,他都看到了,没等爹问,他便诺诺地说:我想进一回沙窝。

啥?那一刻,他清晰的看到爹那张古铜色的脸猛的抽搐了一下。不行!爹的口气十分的威严,丝毫也不能更改,不行,那沙窝进不得!

人家都能去,咱咋就进不得呢?

爹看着他,深陷的眼窝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唉,你知道你爷爷是为啥走的么?

他好象受到了感染,恳切的望着饱经沧桑的老父亲,想从他的脸上找到自己寻找了好多年的答案。

其实,你不知道也好。爹沉沉地说,省得以后……

他倔强的截住了爹的话头,死缠硬磨,非要爹说清楚为什么进不得大沙窝的原因。

爹思考了好久,最后指指脚下的板凳,让他坐下。接着,用一种深沉的语调,将起那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来……

翻过那道岗子,才算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黄河故道。

风似乎是小了一些。空中不再有雪花飘落下来,雪地上的蹄印也越来越清晰了。猎手弯下腰,仔细闻闻雪地上那片慌乱不定的梅花型蹄印,心里骂道:哈哈,看你还往哪儿跑!

猎手是夜里凌晨两点多钟开始走出家门的,到现在,多半天工夫了,肚子里开始咕噜噜叫起来。

自从知道了爷爷的死因后,他再也没有在父亲面前提起过进沙窝的事,可却是整日都要面对这苍茫的八百里故道,沉思,凝想。

他总不详信,那野物真的是什么仙家。

他就幻想着,自己这一辈子早晚都要走进大沙窝去闯一闯。他知道,只有进了这苍茫的故道深处,才能有机会见识见识那尤物。就在父亲去世后的那年深秋,他终于如愿以偿,背上爷爷使用过的那只猎枪,跟着本姓的六叔他们,神气的走进了一望无际的大沙窝。从那以后,每年的冬闲时节都要走一次大沙窝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遗憾的是,年年都要走沙窝,可他一次也没有碰上过那个传说中的尤物。

这次猎手是为了追赶这只可恶的偷鸡贼,不知不觉得又一次走进了这白雪茫茫的黄河故道。

这些年,故道人的日子日渐富裕,张鲁集上有鸡鸭鱼肉,兜里钞票鼓鼓的,改善生活也再用不着执意要去闯荡大沙窝了。再加上年龄不饶人,体力也渐渐不支,也就不愿再去闯荡了!

其实,主要的原因还是害怕重蹈爷爷的覆辙。尽管年轻时他是鬼神不认,天地不怕。可这些年,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时,他每次都会把几十年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一件不漏的回想一遍,对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做法有所回味,当时的那些作为真的是太幼稚了!

于是,他便把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猎枪朝堂屋的西山墙上一挂,枪管直指天宇,就象他正直的脊背一样。他要让它永远的成为自己一生中的象征!

可是,这几天之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却使他不得不重新续接上年轻时的那个梦:再走大沙窝。

从雪地上的蹄印可以判断,眼前这个被追赶的尤物就在方圆百米之内。猎手重新检查一遍枪机,高度警惕起来。

这几天,小儿子养的几棚产蛋鸡,每夜都要丢失几只,从下雪那夜起,夜夜如此。儿子盯了两夜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咋天在饭桌上,他说:不要着急,今儿个咱俩躲在背阴里盯着,我就不信抓不到这个偷鸡贼。

深冬的夜特别的长,院子里黑咕隆咚的。

时钟刚刚响过两下,他的眼睛就死死地盯住了东北角上那棵老榆树。突然,从树上轻轻的跳下一只狗状的物来,那物踩着地上的积雪,轻如飞跃,直奔鸡房而来。

原来是你这个王八旦!他架起藏在厢房里的猎枪,对准朝着鸡房狂奔的野物就是一枪,砰的一声,一道火光急剧喷出。院里那野物惊慌失措,急忙转身向外猛逃。

他也大步流星的追了出去……

终于,一只气喘嘘嘘的野物,闯进了猎手的视线。

那天,我跟着你爷爷,我们几个人从大沙窝回家转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各自闷闷不乐的在荒草中走着,心情坏到了极点。五六天没有一点收获,在闯荡大沙窝的经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的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突然,在前面不远处的草丛中,闪出两颗亮晶晶的东西。你爷爷猛地一把将我拽到身后,顺手就把枪抬了起来。

当时,我并不知道遇到的是什么。可是,等了半晌,也没听见枪响,其他的人也都被你爷爷分散在了两旁。我就想知道你爷爷为啥不开枪。

我一抬头,啊!前面不远的小道上,不知何时燃烧起了一团烈火……

猎手终于看见了这只可恶的偷鸡贼。

这时,北风完全停了,雪花也不再飘落,阴沉沉的天空开始变淡,变白,变黄,似乎还有了要出现火烧云的迹象。

真的是它!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九尾红狐。

猎手站了下来,双手平端着猎枪,不知怎的,刚才还有点紧张的情绪,现在竟也放松了许多。

只见那物一会儿冲我们伸伸舌头,做个鬼脸;一会儿又用前爪在脸上搓来搓去,作洗脸状;一会儿又显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来。

我的心里一阵慌乱,冲你爷爷喊到:爹,快开枪呀!

可你爷爷象是没有听见似的,木木地站在那儿,枪就是不响。这时候,那尤物竟大摇大摆地冲我们走过来。你爷爷也赶忙推起我朝后退,我感觉到你爷爷端枪的手都打起颤来。我便毫不犹豫地从背上取下枪,对着那个尤物搂动了枪机。

我满以为打中了,可谁知道等硝烟散尽后再看,啊,那只尤物竟冲着你爷爷做起揖来。这时我就听到你爷爷可着嗓子喊了我的小名一声:恩儿。

我一转头,你爷爷已经挺挺的躺在了荒草丛中……

猎手的眼前,闪现出他从没有见过的场面:

前方五步之遥的雪地上,一只毛色象炭火一般的九尾红狐。此时,那尤物正半蹲半卧在雪地上,浑身向外冒着汽儿,似乎是在绝望的注视着迎面走来的这个怒气冲冲的猎手。

此时的猎手也在心中声声自问:怎么办?打,还是不打?唉,怎么偏偏就真的是它呢!

当初,为啥非这么犟呀,撵出村子就回去呗……

难道,真的要走爷爷的归宿么?

噢,仙家,饶恕我吧!猎手双眼紧闭,心潮起伏。这可是故道人都敬畏的“仙家”呀!此时,猎手多么希望眼前这物能飞快的逃走啊!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那物仍在面前惊恐的看着他。猛的,猎手改变了自己的意识!

年轻时,不是时时刻刻都盼望能碰上它么?闯荡大沙窝半辈子都没有碰到过,今天,不正好如愿了吗?啥他娘的“仙家”呀,纯碎是胡说八道,不就是一只可恶的偷鸡贼么!

想到这些,猎手一咬牙,心里大骂一声:贼物,看你还偷吃俺柱子的产蛋鸡不!随即,他把已经放下了的猎枪重新端平,瞄准眼前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右手食指轻轻一勾,“咚”的一声闷响,一条火龙蹿出枪管,直射前方……

白雪皑皑的黄河故道被染的一片通红,通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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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也听说过毛色象炭火一般的九尾红狐,说是狐仙,其实不过就是只偷嘴的狐狸。
小说仍然保持了浓郁的乡土气息,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2]个
冰之虫-评论

很耐人寻味!
  【曾棠 回复】:谢谢关注,多交流哈! [2007-11-19 15:22:41]at:2007年11月19日 下午3:14

悲秋道人-评论

两个年代的故事,交杂在一起,像放电影一样,扣人心弦。有些玄,但结局却有些无奈。再有,题目有些吸引眼球哦。
  【曾棠 回复】:谢谢关注哈,还望多指点呀,问好. [2007-11-22 8:32:27]at:2007年11月19日 下午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