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的家在大山深处。

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沟里，散落着十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就是周山家。那里四面八方尽是山，连绵不断。那里地形起起伏伏，犹如波浪翻滚的海面，很难找到一块儿平坦的地方。房子散建在山坡上，东一家西一家，站在对面的山上看过来，就像在一面墙上修了多个佛龛。在房前的沟底，尽是巨大的石块儿，在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流水的冲刷下变得浑浑圆圆的，好像硕大无比的鸡蛋。鸡蛋似的大石块儿一个挨一个地铺满了沟谷。平时沟里是没有水的，那些鸡蛋似的大石块儿就肆无忌惮地暴露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只有到了雨季，沟里才会有水，从西向东欢快地流过。由于沿途那些大石块儿的磕磕绊绊，流过时并不顺畅。水大时，会从大石块儿上面漫过。水小时，会游走于大石块儿间的缝隙里。无论何时，水流过的时候都会发出欢快的哗哗声，就像一个快乐的人哼着小曲儿走过。

如果单就山色而言，周山的家乡无疑是美丽的。但无论它怎么美丽，都无法掩饰生活在这里的人的贫穷。找到一块儿平地已属不易了，找到一块儿覆盖有可以用于种植的土壤的平地就更不易了。人们依靠勤劳营造出少的可怜的片片平地，在上面种植着生命的延续。人们的希望少得可怜，只希望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然而，人们贫瘠的希望就像风中的烛光一样飘忽不定，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人们除了勤劳，能做的就只剩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了。雨水小了，地会旱得龟裂。雨水大了，地会被水淹甚至冲毁。在人们执着的希望中，十年有九年收获的是贫瘠的秋天。

那时，周山还是个孩子，已经有了记忆但却懵懂的孩子。在周山的记忆中，大山和贫穷占去了绝大部分。他目睹了父亲母亲整日劳作的身影，同时也对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有着更加深刻的印象。母亲总是在深夜中叹息。父亲更多的时候是默不作声地抽烟，就像无边无际的大山一样静静地蹲在角落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些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周山的视线里。在周山看来，他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们有汽车坐，有香喷喷的馒头吃。相比之下，他们手中的馒头对周山有着更大的吸引力。无论身处何地，周山从空中弥漫过来的香味儿就能判断出他们又开饭了。有一次，他禁不住香味儿的诱惑，像一条小狗儿一样嗅着香味儿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他们的伙房。他愣愣地看着他们手中白白的馒头，想象着嚼在嘴里会是什么味道。他的忘情引起了一个戴眼镜叔叔的注意，他走过来，把手中的馒头举到他面前，说，拿着。周山没有伸手，因为父亲说不要随便要人家的东西。戴眼镜的叔叔接着说，孩子，拿着吧，没关系。那个馒头的香气已经经过周山的鼻孔沁入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他无法抵御它的诱惑，伸手接了过来。也许是出于一个孩子的本能，他抱着馒头转身就跑。他听到戴眼镜的叔叔在身后喊，慢点儿，别摔了。他跑到一个没人的僻静的角落里，顾不得把气儿喘匀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已经感受到了无比的香甜。他闭上眼睛，尽情地陶醉在馒头的幸福中。他醉了，就像父亲刚把酒嘬进嘴里时的表情一样。嘁扯咔嚓，三下五除二，一个馒头就被他狼吞虎咽了。他吧嗒吧嗒嘴儿，拍拍手，很是幸福。他准备走，他刚要抬腿，忽又停住了。他看到父亲正在不远处看着他，父亲何时来的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感到了恐惧，先前的幸福感瞬间就荡然无存了。在劫难逃，他预感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了，因为父亲不让他随便要别人的东西。父亲走过来，抬起手。他感到脸火辣辣的疼，但他丝毫没动。他想自己有错，理应挨打。但是，父亲的手没有打在他的脸上，而是落在了他的头上，很轻。父亲慈爱地摩挲着他的头，说，好吃吗？他怯生生地说，好吃。父亲说，孩子，好好上学，将来也上地质大学，到那时，你就可以像他们那样天天有馒头吃了。他点点头，在心里下着决心，将来一定搞地质。也就是这时，他才知道那些人是搞地质的。那时虽然他还不知道地质的确切含义是什么，但地质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牢牢地记住，地质等于白面馒头。

多年以后，他如儿时的向往，考取了地质大学。毕业后来到地质队，搞起了地质。

第一次出野外，周山走下汽车，看到那个座落在山坳中宁静的小山村的时候，他以为到了家。那山，那水，那淳朴的人，那一切，都那么亲切，似曾相识。当晚，他躺在火炕上的时候，当同事们抱怨炕太硬太硌的时候，他却感到了无比的舒适和踏实，他想到了母亲为他烧炕时的身影。那一夜，他睡得特别香甜。清晨，他早早地起来。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仿佛嗅到了家乡的气息。他抬头凝视着正在上升的袅袅炊烟，想起了母亲清晨为他熬粥的情景，他甚至闻到了母亲为他熬的玉米粥的清香。这时，一个驼背的老者牵着耕牛从他面前经过。他情不自禁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近乎贪婪，直到老者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此刻，他想到了父亲。

吃饭的时候，周山总感觉心神不宁的，好像有点儿什么事儿。他扭过头，看到一个小男孩儿正在痴痴地看着自己。他明白了，他拿起一个馒头递到小男孩儿的面前，说，拿着。小男孩儿手稍稍动了动，欲拿又止，很胆怯。周山说，好孩子，拿着吧。小男孩儿怯怯地接了过去，然后转身就跑，跑得很快。吓得周山直喊，慢点儿，别摔了。看着小男孩儿的背影，周山蓦地想起了什么。他感觉那个正在奔跑的小男孩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一刻，他的眼泪差点儿流下来。

转过天，工作紧张有序地展开。几乎天天上山。

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在返回驻地的时候，周山不幸从山上摔了下来。很重，奄奄一息。人们七手八脚地要往医院送。周山阻止住了大家，似乎知道那是徒劳的。周山在人群中用目光寻找着，大家不知道他在找谁，只好默默地站在那里。周山的目光落在伙房刘师傅身上后就不动了。刘师傅赶忙向前一步，紧紧地抓住周山的手，说，小周，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周山的声音很微弱，好在能听清。他说，刘师傅，我有个事儿要托付给你，你一定要答应我。刘师傅马上说，你说吧，我答应你。周山说，我把我的钱全都交给你。这不但出乎刘师傅的意料，也让在场的其他人没想到。不等周山说下去，刘师傅立刻说，这可不行，别的事儿什么我都能答应，这事儿我可不能答应。周山微微摇摇头，继续说，我不是给你，我是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儿。刘师傅说，那没问题，你说吧，啥事儿？周山说，以后出野外不论走到哪儿，就用我的钱买一些馒头给那些来看我们的孩子。刘师傅听明白了，但他想不明白，搞不懂周山是何用意。他疑惑地看着周山，想听听下文。周山这时已说不出话来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刘师傅，眨都不眨。良久之后，刘师傅猛然明白了什么，他摇了摇周山的手说，小周，我一定做到，你就放心地走吧。

话音刚落，周山的眼就闭上了。

2006-12-1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