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老了。

奶奶年轻的时候就给地主家干活，每次都要拔一整天的杂草，然后收获到几毛钱就全部交给了奶奶的妈妈。　

奶奶没有上过学。奶奶在地里拔草时看到地主家的二少爷放学回家，奶奶就那样呆呆地看他，忘记了手里的活。地主那天没有给奶奶一分钱。二少爷素面青衣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奶奶猜，书包里有刻着密密麻麻文字的书。

奶奶回去对她的妈妈说，我也要上学。

她的妈妈打了她，说，不要脸。

奶奶跑了出来。

后来她在路上饿的快不行时一个年轻书生救了她。书生不是地主二少爷，而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当时给了奶奶两块烙面饼子。

奶奶很多年没吃白面了。她说，香。

爷爷就笑。

后来，爷爷把奶奶接回家。

后来，他们生育了二男一女。不幸的是大儿子在六零年死于饥饿。

奶奶哭的死去活来。她说自己要是不吃那半个包谷让孩子吃多好。

后来，奶奶说，孩子们都要上学。

于是，爸爸和姑姑都上学了。

日子好起来了。

日子好起来后她有了孙子，我。

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奶奶送我去学校。奶奶第一次出门走公路。她怕我被呼啸而过的车撞，小心翼翼。她的右手捏的我的左手生疼。

奶奶说，上学是最重要的，要我好好学习。

我发烧时奶奶就抱紧我用脸颊贴着我的额头，说，烫的像火炉。

冬天的早上，奶奶叫醒我要我去上学。我说冷，奶奶就拿着我的花棉袄在火上烤热，然后让我穿。

我每天上学临走时爷爷给我五毛钱让我买冰棍。好多次奶奶偷偷塞给我10块钱。

这些钱是姑姑给奶奶的，让她买针线和肥皂。

前几年，奶奶得了病。

她全身像筛糠一样抖的厉害。她说，我要走了。

奶奶没走。

奶奶说要看我考上大学。学习最重要。

奶奶的眼睛开始模糊。而耳朵更是变得越来越不灵了。我告诉她我放弃了高考她都没有反应，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她望了我一眼，又看向明媚的窗外，低低地咳嗽一声，和往日的一样。

我的奶奶老了。

奶奶说过，学习是第一位的，人还要会唱一点歌。她现在不唱了，只是被病痛折磨得呻吟。可是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爸爸和姑姑很小的时候，奶奶都在半夜里唱山歌。那如同鬼哭神嚎的山歌。小时候只是觉得恐惧。现在仍然回荡在夜的耳旁。它刺破我的心。

奶奶又一次哭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我问爸爸，奶奶为什么哭成这样。

爸爸泪眼说，因为你姑姑走了。

我不解地问，姑姑走去哪了？

爸爸说，姑姑去了遥远的地方，她狠心，不要我们了。

奶奶的哭声演化成了夜的山歌。原来，山歌照样刺破了她的心。

只是山歌里似乎夹杂着姑姑的小名。

姑姑的心不会被刺破，因为她永远听不到了。

当奶奶的泪水流干的时候，她的眼睛看不见我了。

奶奶说，学习最重要，好好学。

外婆第三次吼山歌的时候是爷爷离去的时候。

奇迹般的，她的嗓子虽然哑了，　可眼睛又能看见我了。　

但是后来，奶奶坐在窗前看了一整天的太阳光，眼睛很痛，她换着用爷爷和姑姑给她买的眼药水，于是，在窗前，奶奶只能看见影子了。世界只有影子。

奶奶的病稍微好一点，就洗我的衣服。那件衣服是女朋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能用水洗。

我看见衣服已经被奶奶干瘪的双手揉得不成样子，一瞬间气上心来，我夺过脸盆，站在那看着蹲在地上的她。

奶奶慢慢抬起头来，她对我轻声说，没事啊，我随便洗洗，孙子明天还上学呢。

奶奶将我看成了爸爸。爸爸不让奶奶干活，可是奶奶闲不住。

我的气立刻全部消失了。我将脸盆放在地上让奶奶继续洗。

3个月后，我打工累的不行跑了回来。奶奶说，放假了吗。

她还以为我在住校。

我看见她仍旧坐在窗前，望向明媚的阳光。我想我现在是一个影子。

我对她说，奶奶，我早就放弃高考了。

奶奶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丝笑说，好，我的孩子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学习是最重要的。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一角一角的慢慢打开，里面躺着一张五十元人民币。

奶奶将它递给了我。

我没拿钱，我抬高嗓子离她近了点说，奶奶，我没高考！我现在没上学！

奶奶笑笑，用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将五十块钱放在我手里，说，你把钱拿着啊，我又没处使。

我看到她微张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

似乎这天我是非要打破沙锅说到底似的，就想让她明白。我凑近她的脸颊，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到：

奶奶，我不上了！

奶奶的笑容有点收敛，可用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

冰凉的手。

怎么还是不明白呢？我有点气急败坏。于是我对着她的耳朵近乎声嘶力竭地吼道：

奶——奶——，我——现——在——不——上——学——了——，我——打——工——呢——！奶——奶——，我——不——上——学——了——,…………

奶奶仍旧默默地点着头。

爸爸对我说，　别喊了，她耳朵上个月就彻底失聪了，去医院检查了的。

我看见奶奶仍然默默点头，对我微笑，继而望向明媚的窗外，低低咳嗽一声，和往日一样。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