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一团肉唤醒沉睡的我

发表于-2007年11月22日 晚上8:35评论-1条

她看着自己日益隆起的小腹,像一座沉重的小山,横亘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心中无限悲哀与悔恨,满腔的愤恨化做阵阵泪雨黯然滴落。是的,五个月了。 

五个月前,一个叫兵兵的十七岁男孩还跟她甜言蜜语地说,要和她一生相守,不离不弃。可惜,事与愿违,当无数次云雨山洪一样猛烈地来匆匆而去后,这个男孩志得意满竖起拇指夸耀她的能干,然后照例趴在床上死猪一样睡去时,她明白,他已经对自己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他离开了她,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于是她开始回忆,也只剩下回忆。她还记得,兵兵每次和她上床,在做爱之前总要吸三根香烟。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兵兵说这是家族遗传,也是家乡人的讲究,可以辟邪,避了色魔的光临。还用自己的逻辑分析道,饭后一根烟都能赛过神仙,那么x前三根烟,不是比神仙还神仙……。她也曾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可是她爱着他,也就不持异议,并且会意地称赞他的有才,叫他才子,风流才子。兵兵每每用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夹着海洋烟,身体下压着luo体的她,如泰山压顶般反复跳动,摩擦,疯狂不止,脸上现出“出神入化”的惬意表情。兵兵还说,一切爱情的最终归宿和目的地都是天昏地暗的性交—— 一直到死。说作为一个艺术家,就要学习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四大家之一拉斐尔,那是楷模!像人家一样精尽人亡在女友的温床上,以飨后世。她不禁讥笑道: 

“你就是一个帮别人看麻将馆帮闲打杂的人哪,怎么和艺术家挂钩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解释说: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艺术家,诗人的心理,你怎么能猜得透。人活的普通不要紧,关键是心灵一定要有对艺术的热情。就像海子,顾城都自杀一样,是没人理解,懂不?” 

“那,——那你可千万别!” 

“别什么?” 

“自杀。” 

“我x,你以为我傻逼啊……” 

“……” 

这个荒诞的艺术家的歪斜理念和对于拉斐尔的崇拜,驱使他每次上了“战场”都不下火线,都要战够十一个小时方肯收兵。此时两人的虚脱感和幻灭感顿生,这种似真似幻的感觉妙不可言。她有一次在这种恍惚中竟看见上帝和天堂,梦里的世界那么清晰,那么洁白,神圣和光焰,可是,一转念,上帝却倏地变成了一只蟑螂…… 

现在,兵兵已经离她而去五个月了。兵兵只是在三个月前来过一封信,全文如下: 

我正在广州做地下摇滚,要颠覆传统的价值观,挽回扭曲的人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要打破儒学文化对我的桎梏。 

可是电报的发出地址却明确地写着——甘肃兰州大沙坪。她的心情糟透了。她清楚,兵兵依然是个在麻将馆打工的血汗青年,那些理想就和泡沫一样,貌似闪着七色斑斓牛逼闪闪的光华,飞的越高越远越大,越容易破碎。她时常坐在床边,看夕阳西下,用手掌轻轻抚摸自己突起的小腹,想像着这美好爱情的结晶会是什么可爱样子。隔着衣服也能触觉到孩子娇嫩的躯体和绵软的呼吸——哇,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啊!这是多么神气美妙的生命之美啊! 

但是,她并不对此感到骄傲。她甚至认为,这是一个祸胎。因为这个孩子,她失去了貌似忘恩负义的男人兵兵。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还能找个对她体贴爱戴的好男人,比如隔壁房东的儿子。可是房东儿子自从知道她怀孕就一直没来看过她,有时候在路上见了也不瞅一眼。人的心真是变的快如闪电。要知道,在她的丈夫玉柱死后,是房东老太太和房东儿子一直悉心地照料着她,让她恢复了对生活的希望。她又恨起了他的丈夫,玉柱,那个狠心的男人,抛下了她,撒手而去,带着回忆灰飞烟灭。为什么不在擦玻璃时小心一点呢?那可是十九层的高楼啊,她在他去家政公司上班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注意安全,玉柱也每次都谨遵其言,可惜,就这一次他“恃才傲物”,凭借着多年高空作业的经验,没有扣安全绳就在铝合金窗户外半悬着身子工作起来。十九层啊!那家的主人都担心地直在地上打转,他却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有技术,没约束。——还是出事了。 

“你这个该死的男人!”她痛恨地喃喃自语,“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他出事了,他出走了,她出事了。 

就是这个五个月大的孩子。 

她想起来,兵兵每次做时都不戴安全套,总是准备几可乐瓶的自来水用来事后冲洗。可乐瓶在床底下堆的跟小山似的,每次做爱之前就随手拎两三个去外面灌满水以做准备。兵兵说这种避孕方式也是他老家的一个土习俗。实践证明,这方法很土但也很管用,而且每次都能叫她那里凉丝丝的,如沐春雨,如啜甘露。可这次为何出事了?也许是上天的造物,一颗顽强的小精虫急流勇进,永攀高峰,成功抵达了温暖的子[gong]的港湾。 

她不信他会抛弃她。她挺着肚子去了几回大沙坪他工作的麻将室,是一个社区的棋牌室,里面乌烟瘴气,令人头晕目眩,她怕待长了影响胎儿,就对着吧台上的小女孩说: 

“你看见兵兵了吗?他在哪?” 

女孩仔细看了她的脸,停了一会说: 

“没看见,”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这压根就没个叫兵兵的来过。” 

她走出了大门,心里开始诅咒这个地方。她不信兵兵会躲着她,像躲避瘟神一样不见身影。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对肚子里的孩子说:“你爸爸不要你了!”在公车上,她与房东儿子相遇,两人都没说话,没有互相对视一眼。一个学生给她让座,一瞬间,她的心情变的好了几分,她知道世界上总会有一种爱,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出现,虽然是那么微不足道。 

在家里,渐渐地,她开始莫名其妙的焦躁。她不再坐在床边,看夕阳西下,用手掌轻轻抚摸自己突起的小腹,想像着这美好爱情的结晶会是什么可爱样子。她不再对他的回来和未来抱有任何希望。 

她把这几个月的愤恨全部怪罪在这个小生物身上。 

“你去找你爸爸去啊!为什么要赖在我这里?”她怒视着小腹说,“你不该来到这个人世!你这个小混蛋!”然后她向小腹拍可一巴掌,闷闷的一声,衣服也被撩了起来,她自己没有丝毫的疼痛感。她知道,孩子很疼,孩子正在哭泣呢。她不能叫这个本来就可怜的孩子哭,“我错了,妈妈不该打你!妈对不起你!”她悔恨自己的轻率,“爸爸找不到不是你的错,妈不打你了,要等你爸爸回来,你爸爸有很多的知识,知道尼采,顾城,海子,他会教会你很多很多!……” 

房东太太端着一碗莲子粥缓缓地走了进来,门帘的打开将沉寂许久的地面印上了一道方形光框。老太太用皲裂的嘴说:“孩子,你要吃点,为了你的娃,也要吃点。” 

她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睛一直盯着老太太,像孩子在细心地观察着蚂蚁。 

“奶奶,”她说,“兵兵不要我们母子了,没人要我们了!”说着就开始暗暗啜泣。 

“不会的,他不要你,我要你,”老太太坚定地说。她的眼光泛着真诚和慈祥。 

“什么?” 

“孩子,我要我家阳阳娶你过门,你,以后就做我们家的媳妇。”老太太说着话,满头银发在夕阳的照射下像一团绚丽的花,花儿开始低落银色的水珠,她知道,老太太的泪水是浑浊和深沉的。 

她先是一愣,继而嘴唇颤抖,接着一把抱住老太太,像一头见到了骨头的饥饿难耐的狮子。这个比喻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是老人给了她希望,光明,和重新生活的勇气。她颤抖和哽咽着,一个委屈的小女孩尽情地释放心中的痛苦,匍匐在大山的怀抱中,点点血泪化做阵阵嘶喊,回荡穿插在深谷里。 

她喊道:“妈妈!——” 

“恩,恩,我的好女儿!” 

第二天,老太太吩咐儿子马阳去和她说说话。他敲门,进来,像一块漆黑的石头立在那里。她说,“坐吧。”他没有搭理,仍然站着。良久,两人的目光终于碰撞在空气里,像炸了一声响雷。“我……我妈叫我过来……”“恩。”她回答。“我妈说,你要做我的媳妇。”“恩……”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过,那是我妈的想法。你要知道,我妈想在活着时让我成家,她还想抱孙子。我妈的身体不好,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不,能的!”她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他,“你妈……咱妈能等到那个时候呢,能的……”“能?”“恩!”“能你妈的逼!”他突然破口大骂,“我他妈才不当乌龟呢!你怀了谁的野种要给老子当儿子?你以为老子好欺负吗!妈的老子是没本事,搞不到女人,可也不能受这鸟气,当个傻逼!……你把自己x卖了,你老公出事一死,你就和那个叫兵兵的勾搭上,奸淫啊!……怀了个野种要给我当儿子,我不干!……想来我们家也行,你来,你把你怀里的野种给堕求掉!……”她蒙了。万万无法料到马阳会说出这么激愤的话。在她的眼中,马阳是个温柔敦厚老实的人,是孝子,也应该是个慷慨的大男人,不会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到这种地步。但现在,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难道是这个世界在跟她作对?还是马阳不允许第二个男人占有他喜欢的人的身体,积蓄已久的愤怒在一瞬间像瀑布击打崖石一样得猛烈!这,究竟是为什么?命运像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每次先是报道完了好的消息带来了希望,接着倏然一变,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她还是哭。 

后来,他们约定了结婚的时间。马阳听医生说老太太的生命还剩下一个月。想趁这段时间结婚圆满了老太太的心愿,让老太太含笑九泉。她同意了和他结婚,前提是先不打掉小孩,等一个月后来太太走了后再决定:要么打了孩子,和马阳永远生活在一起,要么离婚,带着孩子去找兵兵。两种选择她都得失去。失去孩子和失去丈夫,人生最痛苦的事莫不如此。 

在结婚日子的前一天,他们在收拾一新的一间大房里布置家具,不料兵兵这时就来了。兵兵先是站在院子里喊她,她和马阳听到声音后僵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是马阳先说话了:“他来了,你去不?”她低声说:“不。”马阳就出门了…… 

十分钟后,马阳进来时,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她说这是啥。马阳说这是兵兵挣了钱,给你们的孩子买的书,说将来用的。“书?”她疑惑不解,孩子没生下来,要书做什么?她打开那个袋子,发现里面是一本精装版的厚厚的诗集,《顾城全集》。她明白这58元钱的书是他用看麻将馆的辛苦钱买来给她和孩子的。她记起来兵兵曾经说过:“要让我们的孩子将来做一个艺术家,最好是做个诗人……”一瞬间,她泪流满面。泪水打湿在书的封面,顾城的头像睡在一潭湖里。她突然跑了出去,对着兵兵即将离去的背影喊道:“兵!我在!”兵兵回过头来。“兵, 你这个骗子,你不是去广州做地下音乐了吗?怎么还来这里?”“我……我是要去那里的,去广州的,我和朋友都说好了的……这不才攒够了车费么,今天就要去坐火车走的,所以来向你告别的……你要把孩子照顾好,我出了成绩就回来和你结婚!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兵兵说了这些话,义无返顾转身走了,那背影拉的好长,一寸一寸从她的衣服,裤腿,脚尖脱离,脱离…… 

老太太从屋里颤巍巍地瘸着出来,马阳忙上前扶住说:“妈,你怎么出来了?” 

老太太说:“刚才怎么那么吵?” 

马阳说:“是一个要租房子的,我告诉他没房子了。他不信,就吵了半天。” 

老太太说:“哦。”然后折返进了房子。 

马阳和她的婚礼如期举行。来的亲戚并不多,马阳给客人敬酒。客人们都夸他们郎才女貌,并说希望她早生贵子,让老太太抱上孙子。一个亲戚还说他们做的真绝,结婚前就有了关系怀上了也不说一声,这叫婚前性行为。他无话可说,只是笑笑。客人们不让她喝酒,怕影响胎儿,马阳就喝醉了。老太太在众人的赞颂下,高兴得合不笼嘴。一个善良了一辈子的人,这一天对她来说,是生命中比自己结婚还要快乐的日子。马阳的三叔四叔,舅舅和远方外甥都给老太太敬酒。三叔说,“太太身体矍铄得很,红光满面的,喝上一斤都没事,比青年汉子都厉害……”大家都笑着拍手。老太太太开心了,从没有拒绝过儿孙亲人们端来的酒,就像大海容纳百川一样一饮而尽。四叔怕老太太喝多也不好,就斟满了一啤酒杯,对老太太说,喝这个吧,他们敬酒你再不管。没过多长时间,那杯白酒就被老太太喝得一滴不剩。当众人叫了数声老太太发现她仍旧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时,感到情况不妙,急忙去搀扶,扶起来看见老太太已经没了气,脸色红紫得像葡萄,而嘴角还挂着微笑。一场红事转眼成了白事。……马阳知道了这个消息,从床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呼喊着跑到外面。“妈!妈!……”这一声声撕心裂肺,使每个在场的人都甘肠寸断,叹惋伤心。马阳扑过来,人群都让开一条道。只见他扑通跪在老太太的身边,用双手捧着她的脸,还喊着“妈!你醒来!”他把老太太的头发摇散了,还在筛糠一样地摇。众人上前阻止他,他拉着老太太的衣角不放手,几个男人都拉不开。他的右手攥得如此之紧,青色血管爆裂出来,骨节几乎白花花地呈现出来。此时,她来了。她面无表情,默默地蹲在马阳和尸体边,人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刚才还哇哇大哭的小孩也被吓得噤若寒蝉。她先伸出一只手抓住马阳的胳臂腕子,然后伸出另只手放在马阳抓衣服由于攥的太紧而淤血发紫的手上,她开始从大拇指一个个往下掰他钢筋样的手指。她咬破了嘴唇,脸上的筋肉在抽搐,泪水滴滴达达打在他们的手上。一个手指松了,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马阳终于和母亲的大红唐装分开。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看着马阳归于平静,她归于平静,皱裂的空气归于平静。 

她默默地将老太太的衣服掳得平整,将老太太的头发往一起束。就在这个时候,做在一旁沉寂了半天的马阳突然开口小声说:“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三叔听见了,说:“你说什么?马阳。”他说:“那个女人的孩子是别人的!不是我的……”于是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都打在她身上,她像个被人围观的动物。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每个人都想要个解释。而她依然故我,只是停了不到三秒,依旧扣着老太太胸前的纽扣,不说一句话。就这样,整个场面还是静得出气,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和别人口里呼着沉重的气的声音。红的尸体,尸体旁边的她,瘫倒在一边的马阳,沉默的大人,惊恐的孩子,一桌桌没有吃完的酒席,一片片由紧张凝变得松散绵软的空气,全部融合在了早晨的阳光里…… 

一个星期后,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在城市的一角,在一个肮脏潮湿的角落里,在一大堆苍蝇蛆虫横行的垃圾中,扔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袋子,那里面,装着“一团肉”——这是猩红色的,血肉模糊的,还带着些微热力的,刚从不远处的小诊所“制造”而出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团肉,一团普通的肉…… 

在南方一个人潮拥挤的城市一隅,某个不大的酒吧里,一个披散着满头的长发,赤luo着瘦骨嶙峋的上身的男人,胸前抱着吉他,在架子鼓强烈暴躁而有节奏的鼓点里,不顾一切地嘶喊着他自以为的摇滚,死亡金属—— 

诗人的眼泪被谁屠杀 

陶醉在生殖器的伪装之下 

为了信仰打碎道德 

让英雄的尸体践踏儒家 

…… ……

07·9·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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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女人应该自重,不然受伤害的是自己。

文章评论共[1]个
玉长生-评论

这些年来我们似乎得到了很多,其实失去同样也很多。这就是《一团肉》带来的思考!at:2007年11月22日 晚上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