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消失的村庄伊人游人

发表于-2007年11月24日 早上8:57评论-0条

一、靠天村

靠天村是一个小山村,全村四十一户人家,二百零九口人。按理,这么小的地方,是没资格叫村的,应该叫某某社,或者某某组。

但这小地方就叫村,虽然靠天村十倍的人口也不一定有其他村的人口多,但是任何了解靠天村情况的人,都不会认为这地方叫村有什么不妥。

靠天村地处云南东北角,与贵州、四川相邻,站在村东头的大核桃树下撒一泡尿,这泡尿能从云南流到四川,再从四川流到贵州,最后流回云南,因为这大核桃树就是三省的界树。

靠天村最大的特点就是贫穷落后,山高皇帝远,神仙也不愿管。

靠天村人口少,但面积却比洋芋乡任何一个村都大得多,可惜土地太贫瘠,又是高寒山区,种什么都没多大收成,因此,靠天村的村民不但没有沾地多的光,相反,比其他村民都穷。村民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苦巴巴的。

居住在深山老林的靠天村,到离得最近的上屋坪村,也要走近两个小时的山路。靠天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外面的人不知道地球上还有这么个地方,村里的人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通常边远山区都很贫穷,很落后,而靠天村就更加贫穷落后了。

就这么个地方,谁都不愿管,谁也不想管。因此,谁都可以在这个地方当土皇帝,要当多久当多久,想当多久当多久,反正村民根本就不知道反抗,也就谈不上反抗,也就谈不上在这个地方当土皇帝会有什么危险了。

的确不会有任何危险,村民放个屁都要请村里的刘瞎子占上一卦,连天晴下雨,播种浇地也要问上一卜。总之,红白喜事,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睡,都要求神问卦。这样的村民怎么会反抗呢?

上级领导呢?上级领导不管吗?

当官的谁会管这个地方?谁愿管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只会拖他们的后腿,只会害得他们的升官发财梦落空。当官的当然不愿到这个地方来,管他这个地方的官员把这个地方咋样。这倒也是,没有人会正眼看一下这个村,当初划分村社时,就没有任何一个村原接纳靠天村,谁都不愿要这个拖后腿的地方。

二、陈二娃

陈二娃今年36岁,单身,父母已亡。陈二娃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一间茅草屋里,茅草屋的山墙下雨时淋塌了一个洞,用一个破背娄拦着。其实根本就没必要拦,靠天村本来就没什么值得偷的,因此也就没听说谁家遭过贼,何况是全村最穷的陈二娃家,他家里连鸡鸭猪狗都没有喂。

陈二娃的茅草屋常漏雨,下雨的时候,雨水滴落下来打在盆子上的声音,叮叮咚咚,老远都听得见。盆子是一个好心人发现屋子漏雨后,从外面捡进去的破锑盆。有好心人劝陈二娃找点草禾补补房子,但陈二娃认为没有必要。的确没有必要补,陈二娃平时帮西家锄地,东家挖井,南家施肥,北家建房什么的,在人家吃住,全村人的家都是他的家,真正他自己的家,他却很少光顾。

陈二娃是一个老实得近乎傻呆的人,他帮人干活,从不需要主人吩咐,总是主动去干。干起活来就不歇,连茶也不喝一口,有时天晚了,活还没干完,主人叫他收工了,他也不停下来,“嘿嘿”笑两声,说:“早着呢,现在凉快,再干会儿!”唉,老实的陈二娃像一头黄牛,不知疲倦,任劳任怨;像一匹赶车的马,只要你把车套在他肩上,他就会不停的向前走,向前走,用不着你追赶。村人最恨好吃懒做的人,但他们并不讨厌陈二娃,你可以责怪陈二娃不会过日子,但你绝不能说他好吃懒做。

陈二娃在靠天村是很受欢迎的,无论他要去哪家,无论农忙还是农闲,大家都很欢迎他,他们把他当成了家里的一员,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待他。

陈二娃还没结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太老实、太贫穷,当光棍在靠天村是很正常的事。靠天村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村民的婚姻问题,也是在村内解决,嫁娶局限于村中几个不同姓氏之间,因为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养儿防老”观,村中永远男多女少,总是有部分人找不上媳妇。

三、毛乡长

靠天村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洋芋乡也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洋芋乡同样闭塞,同样贫穷落后。

没有哪一个当官的人愿意到洋芋乡就职,没有。洋芋乡是一个刮地三丈,不见一丁点油腥的地方。但无论如何,不能没有人到这个地方任职,因此,一些犯了错误的官员常常被贬到这个地方工作,有曾做过县长、地委书记、县公安局长等官员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工作过。所有到洋芋乡任职的官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来得快,走得更快。今天黑丧着个脸,像死了爹妈一样来了,说不定明天就欢天喜地的走了。怎么走的?不知道。这帮人来了后总是非常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种忙,忙着不眠不休的提了烟酒下城里去找领导“研究研究”,具体研究什么?不知道,但一般研究过后,就调走了。这伙人也并非不问政事,当官的过问政事便是骂人,把属下叫来骂个狗血喷头,成绩就出来了。这帮人到了洋芋乡,同样工作要从骂开始,何况他们本来就有气,本来肚里就窝着火,本来就看不惯洋芋乡的任何东西。于是把下级官员叫来,不分青红皂白的骂,指着眼窝子骂,日娘捣老子的骂。

毛乡长是咋调来的?村民都不知道。只听说毛乡长调到洋芋乡之前,好像是另一个著名的镇的一把手,因为经济问题,加上个人生活作风问题,才被调到洋芋乡的。

毛乡长调到洋芋乡后,也像调到此的其他官员一样,哭丧着脸,什么都看不上眼,什么都想训斥,晚上也提了烟酒去找上级“研究”。

研究过来研究过去,毛乡长并没有立即被“研究”走,有人说是因为毛乡长之前犯的错误太严重,不好研究,也有人认为毛乡长后台不硬,“研究”不透。总之,毛乡长并没有被立刻“研究”走。这是一个意外,是洋芋乡的一个奇迹。

虽然是平级调动,但毛乡长同样也不愿在洋芋乡当官,他觉得太屈才了。于是,生气的他把整了洋芋乡的官员和整个洋芋乡的人民当作了出气筒。那段时间,整个洋芋乡笼罩在一片阴影下,连洋芋乡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只得战战克克地生活着。

毛乡长调到洋芋乡并没有被立刻“研究”走,这是一个大意外,他因没有研究走而将整个洋芋乡弄得更加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这倒不意外。最大的意外是,最后他竟乐呵呵的呆在洋芋乡不愿走了,领导后来调过他几次,他也不愿走了。这就日怪了。

其实假如我是毛乡长,也不会走的。

如果哪个地方可以当皇帝,你去不去?我肯定会去的。没有这样的地方,如果有,这地方只能是洋芋乡。

后来毛乡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在洋芋乡,老了说了算。都给我老实点,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让你选择抱哭的孩子和不哭的孩子,你会如何选择?我会抱哭泣的孩子,孩子在我手里继续哭,那不是我的错,如果孩子不哭了,那却成了我的功劳,洋芋乡就是一个哭泣的孩子。

毛乡长是一个有魄力的领导,他很英明,才华竖溢,很有领导艺术,他最终选择了抱这个哭泣的孩子。他懂让一个哭泣的孩子如何安静下来,死人是不会哭的,即使会哭,大概也只有鬼才能听见。

从毛乡长渐渐隆起的小腹上也可以看出,只要能当一个地方的皇帝,无论哪个地方,都还是能活得很滋润的,也许养活不了别人,但养活个把土皇帝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惜其他官员并没有发现这一点,要不然,就不会调来了却千方百计、寻死觅活要调走。

四、大绿缸

大绿缸是农村人对泡酸菜的大坛子的统称。见过这种缸的人都知道,这种缸与许多当官的一个地方很像,与孕妇的一个地方很像,那就是他们的肚子,他们都腆着个大肚子,这大肚子都能装很多东西。

而本文中的大绿缸,并不是用来泡酸菜的大坛子,而是一个人的绰号。

近年来世界变化得很快,什么都在变,与外面的世界相比,靠天村也在变化,只不过很较慢,但毕竟在变。

靠天村的一大变化是:村民与外界的接触不再那么少。自从靠天村修通公路后,年轻人都“哗”一下跑到外地打工去了,他们越与外界接触,越发现靠天村是多么的贫穷落后,于是非常的厌恶这个地方。因此,他们只愿呆在外面,再也不想回家乡。靠天村只剩下一些老人小孩在从事生产劳动,像一个养老院又住进了一群孤儿。

年青人好的学不会,坏的一学就会,他们很快学会了许多东西,偶尔回村也好像完全是为了回来炫耀。女人大冬天脚上也只趿拉着个凉鞋,穿的衣服连身子也包不住。男人拖鞋配西装在人堆里晃。打牌也要带点赌博性质,“意思意思,要不没劲”。他们学会了通宵码长城,学会了拼酒,学会了在牛仔裤上戳几个破洞,也学会了对着麦克风牛头不对马嘴的鬼叫:“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呀!哥哥我在岸上……”

靠天村也有的东西并没有变,陈二娃没有变,迷信没有变,贫穷落后也并没变。

大绿缸是靠天村变化最大的人之一。之前他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也像陈二娃一样老实、安分,不抽烟也不喝酒。但自从他和王小明一块去过一次昆明后,就全变了,年青人在外面学的东西他几乎全会了。他是变卖了家产,带了老婆孩子钱财和王小明一块去的,回来时像乞丐一样,赤条条一个人,成了光棍,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去的王小明与他不同,人家回来后日子越过越红火,事事顺利,很快成了靠天村的冒尖户。

别人去了外面就不想回来,回来几天就马上又出去了,奇怪的是大绿缸从昆明回来后就再也不愿外出,回来后他便天天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天天找人喝酒,天天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说他已经看破红尘,“唉,所谓人生,就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

靠天村出过赌鬼,曾有人将自家大瓦房输掉,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远走他乡。靠天村也出过败家子,有年青人卖光全部家产去打工,最后走投无路又返回靠天村。

大绿缸在靠天村同这些人一样出名,他同样快把家喝熄火了。

因为他能喝,微微隆起的肚子像泡酸菜的坛子,村人都叫他大绿缸。

这绰号放在他身上的确合适不过了,因此,人们都快忘了他的真实姓名,全叫他大绿缸。

五、最后一场集

马上就过年了,陈二娃决定去靠天村街上买点东西。陈二娃虽然很少回快要倒塌的茅草屋,但过年的时候他却必定回家中过。尽管每年过年时候都有村民来叫他到自己家过,但他还是不愿去。过年过年,团团圆圆,人家团聚的日子,他觉得外人掺杂在里面不好。虽然人家并没把他当作外人,但他毕竟是外人,见了人家团团圆圆,而自己孤孤单单冷冷清清,难免触景生情。

靠天村的集市就设在三省交界处的那大核桃树下,集市以大核桃树为中心,向四面散开,逢一逢五为集日。

平时靠天村赶集的人很少,十二点左右才几个人,不到三点就散了。年青人都出外打工去了,老人孩子想去赶集却连个看家的人都没有,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去赶集。现在却不同,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集。村民们难得有机会全家一起活动,不但可以散散心,吹吹牛,还可以顺便把年货办好。打工的人大多数也回家过年了,年青人最大的爱好便是三五成群的在街上游来游去,过完年再扛了熏火腿到外地逛,家里反正有老人撑着,没事。

在这样的日子,靠天村的集自然是热闹得很。商贩们备足了货物早早地赶到集市上,每个摊位的货物码得像小山一样,等待村民们倾巢而出,来采办年货。小贩欢快的叫卖声,夹杂着村民们愉快的谈笑声,集市嘈杂而热闹,空气中都透着喜庆的气氛。

这喜庆的气氛感染了陈二娃,背着背篓办年货的他,此刻虽然正被人挤来挤去,但他们脸上却露着不多见的微笑。

然后,陈二娃就看见了刘半仙,陈二娃见到刘瞎子时,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像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突然绽放,虽然刘瞎子看不见他。

今年是陈二娃的本命年,他有点害怕。老年人讲,本命年是最不顺的一年,因此靠天村的村民本命年的时候总是过得谨慎小心,尽量不外出打工,尽量不与人拌嘴,尽量不惹事生非,尽量不往岩上坡边走。大多数人还不放心,还要请算命先生算上一卦,破解本命年的灾祸。算命先生常见的破解之法是本命年365天内衣不离血红色,每月最后一天到祖宗的坟上烧香磕头,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陈二娃在年幼的时候请刘瞎子算过,他今年凶多吉少,必须每天都穿血红色的衣服,内外衣都必须是鲜红鲜红的,靠天村的人今年只要一看到一个血球,就知道那是陈二娃。刘瞎子还告诉他,这还不行,要破本命年的灾难,还须他布上一卦,仔细推算。刘瞎子叫陈二娃给他封一个红包,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是心要诚,要尽力而为。陈二娃开始封了个36元的大红包给刘瞎子,刘瞎子掐指一算,说:“算了算了,你心不诚,红包你拿走吧,我帮不了您!”陈二娃一咬牙,封了一个360元的巨大红包请刘大仙一定帮他度过本命年,刘瞎子这才笑逐颜开的答应一定帮陈二娃破本命年的灾难。

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这也是老辈子说的,陈二娃没有忘记,这是靠天村年长者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因此,在靠天村过年那天叫年关,快要过年了叫“年关快到了”。老辈人认为,一个人的灾难和不幸,统统会在过完年后变成过去,就像翻过一座山涉过一条河,过了年,灾难就被阻隔在年那边了,成为过去了。

再过四五天,今年就算过去了,刘大仙果然帮自己破解了今年的灾难,使自己在本命年并没有什么不顺。刘大仙说到了腊月,所有灾难就过去了,现在腊月都仅剩那么几天了,自己今年是不会有任何灾难了。陈二娃这样想着,他微笑着分开人群,打算亲自去向刘大仙道个谢。

刘瞎子正坐在一棵树下忙得不亦乐乎,平时他的生意就不错,今天尤其红火,他身旁早围了一圈人,其中有八九个人正虔诚地等待着他为自己算上一卦。

陈二娃微笑着向大仙走去。

七、祸事来了

没想到陈二娃会闯祸,他那么老实,那么纯朴,他怎么会闯祸呢?

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凡事都有意外,老实的陈二娃真的惹祸了。膘飑

那天在靠天村街上,陈二娃最终并没有达成当面向刘半仙道谢的愿望。

陈二娃还没有靠近刘瞎子,人群中就歪歪倒倒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满身酒气,手里拎着半瓶酒,说话时舌头好像打了结,显然已经喝高了。他不依不饶的要陈二娃陪他喝两杯。

那人就是大绿缸,陈二娃的佬表,陈二娃在靠天村唯一的亲戚。

陈二娃平时与佬表大绿缸很少来往。大绿缸平时走街窜巷找人喝酒,靠天村周围的几个集市上都常见他的身影,而陈二娃平时在靠天村帮人干活,极少上街去,两佬表平时几乎见不了面,但他俩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虽然陈二娃并不赞同他佬表混日子的生活方式。

陈二娃是光棍,大绿缸现在不但成了光棍,还成了酒鬼。每天过年的时候,大绿缸就到陈二娃的茅草屋,两人凑合着过。

大绿缸从人丛中钻出来,揪住陈二娃的衣服嚷道:“佬表———佬表,你——忙什么?来——陪我——陪酒,好——酒!年货——呆——会儿——去办!”

陈二娃平时是极少喝酒的,逢年过节也仅喝一点点。那天不知是经不住大绿缸的哀求,还是因为本命年平平安安过来了,心里高兴,竟鬼使神差的跟着大绿缸喝酒去了。

陈二娃和大绿缸都是老实本分之人。平时大绿缸即使喝醉了酒,也不会惹事的,而陈二娃比大绿缸更老实,从没做过什么过火的事,在靠天村人们提起他时,无不啧啧称赞。

那天两人显然都喝多了,被鬼摸到了脑壳,他俩喝醉酒后并没从街上回陈二娃的茅草屋,而是直接去找人干架。

第二天早上,当靠天村的人听说陈二娃和大绿缸打了村主任时,都非常惊讶。两人酒醒后并没有向村主任道歉的意思,这就令村民更惊讶了。

陈二娃和大绿缸在靠天村的人缘还不错,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主动找到他俩,他们愿陪两人去找村主任把这事了结掉。村民在替他俩提心,小老百姓惹什么都行,千万不要惹政治,千万不要惹当官的。

这件事在长辈们的调解下,陈二娃大绿缸两人共赔了800元钱,并亲自登门向村主任道了歉,最终双方表示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三人还在长辈们面前赌咒发誓,事后绝不怀恨报复,否则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陈二娃和大绿缸与村主任到底有什么恩怨?老实巴交的二人为什么会打当官的?村主任是不是伤得很重?

八、鸡飞狗跳

乡政府会议室,会议正在紧急召开,一把手毛乡长亲自主持会议。上至乡长,下到村委会成员,必须参加,秘密参加。会议期间,所有人的通讯工具交秘书处保管,所有人员统一安排食宿。会议整整开了一天。

什么会议如此重要,让乡长亲自主持?还神秘地开了一整天?

这会议就这么重要,也必须保密。

整个洋芋乡本年度所有政绩,都将通过这最后的工作体现出来。

会议决定腊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开展工作。

什么工作?不知道。

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靠天村的村民正在院子里纳凉,摆龙门阵。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的亲切交谈声,随时可听见。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接近年关的夜晚也是热闹的,弥漫着喜庆的气息。

突然,一个小孩大声嚷起来,“看,星星,好多星星,还在动呀,快看!”

村民们抬头一看,惊呆了,这哪是什么星星,这分明是几十只手电筒发出的光。

不知谁大叫一声:“快跑,抓计划生育的来了!”一时间,整个小山村炸开了,狗在咬,鸡在叫,小孩在哭泣,大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寻找躲藏之地。一时间,到处是人声,到处是手电筒发出的纷乱的光,到处是慌乱的脚步声。

无处可躲,无处可藏,也无需躲藏。

如果有躲藏的地方,如果进靠天村的路不唯一,计划生育工作人员不会打着手电,高谈阔论,大摇大摆地进村来抓人。

天亮时,行动还没有结束。所有回家过年的超生户,只要当天晚上人在靠天村,几乎全被抓去抓去做结扎手术。不知当晚抓了多少人。

天亮后的工作是命令那些没抓上的超生户的亲戚,或者帮超生户照看家产的人,立即打电话通知还在外的超生户尽快回家做手术。否则,猪牛赶走,鸡鸭捉走,值钱东西拿走。工作人员还把几家超生户房上的茅草或瓦片掀下来,毁了几家的房屋,杀一儆百。

工作人员开始拿没抓到的超生户家的东西。有的捉鸡鸭鹅,有的赶猪牛羊,有的提水瓶,有的搬电视,有的扛薰火腿……好不壮观,让人忍不住要想起影片中日本鬼子进村的情景。

人员有乡政府的,有公安局的,有计生办的,有林业站的,有烟草站的,有粮管所的……所有部门的人几乎都出动了。

那些没回家过春节的超生户,小部分被迫无奈回家做了手术,而大多数仍拒绝回来。

九、漂亮的一仗

毛乡长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好不惬意。

今年县上召开计生大会,分配给洋芋乡的任务是400个,毛乡长拍着胸脯在领导面前表态:不要说400个,就是4000个,洋芋乡也保证完成任务。最后,还有120个名额其他乡安排完了也没安下去,无奈之下,上级领导找到毛乡长,请求洋芋乡再承担120个。

领导在毛乡长面前好话说尽。说毛乡长雄才大略,高瞻远瞩,领导有方,年轻有为。说毛乡长工作出色,政绩卓著。说得毛乡长飘了起来。毛乡长又拍着胸脯保证:领导请放心,多120个就多120个吧,洋芋乡保证完成任务!

事后,毛乡长有点后悔了。毛乡长在洋芋乡的政绩,百分之九十是靠计划生育工作挣得的,去年上级分给洋芋乡200个结扎任务,其他乡十个有九个没完成任务,而洋芋乡不但顺利完成任务,而且还超额完成任务,他们结扎了300个!一时间,毛乡长名声大振,连县委书记都知道这个有魄力、有能力的乡长了。可现在的情况是,因为毛乡长计划生育工作太出色了,许多超生户早成家成户的加入打工大军中,再也不敢呆在家中了。因此,现在要搞计划生育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去年为完成任务,没办法只好在年龄上做手脚,规定50岁以下的超生户,都必须去做手术,最终漂亮地完成了任务。

今年怎么办呢?

毛乡长毕竟是毛乡长,他很快就胸有成竹地召开了全乡计生大会,部署本次任务,最后把名额分配到各个村,成立了工作小组,制定了相关文件。他还在会议上强调:所有官员必须全力以赴,以计划生育为中心,打好这一仗,打赢这一仗,否则后果自负。在毛乡长的英明领导下,洋芋乡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工作展开了。

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仅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已经快要达到上级分配的任务数了。

此次任务可以说惊天地泣鬼神,所过之处刮地三丈,寸草不留,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从没想到当官的也会如此神速,如此敬业,如此通宵达旦的玩命工作。

他们激情从何而来?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卖命?请看毛乡长亲自主持制定的文件之一,《计划生育工作奖励办法》第一百九十二条:各村小组,凡完成一个结扎任务,奖给该小组100元人民币,该超生户上交的罚款,小组成员提成百分之十;没收所得的财物,小组可自行处理,最先完成任务的小组,给予5000元的奖励;凡超额完成任务的小组,每超额一人,给予500元的额外奖励……

十、一把手烦恼

没有哪个官员发现靠天村有过任何一丁点价值,所有的官员对这个拖后腿的地方都恨之入骨,他们恨不得这地方从地球上消失,从此永不存在于自己管辖的版图上。

但毛乡村除外,他不但不讨厌这个村——开始的时候当然恨之入骨——还非常喜欢这个村,很欣赏、很感激这个村。这个村的计划生育工作是洋芋乡的样板,是洋芋乡的骄傲。

靠天村计划生育工作组组长王小明主任这几天很烦躁。他的确应该烦燥,今年毛乡长分给靠天村的二十五个结扎指标,他千方百计才完成二十三个,还差两个他说什么也弄不到了。靠天村有的超生户一户扎了两个,目前剩下的唯一一家没来做结扎手术的超生户,猪牛赶走了,值钱的东西拿走了,威胁说如果再不回来做手术,拿走的东西不但不退,还……但人仍没有回来。靠天村躲在外打工不愿回来的超生户,也派人去打工的地点全抓回来了,只有这一户,派人去打工的地点也没找到人。

两个名额,就差两个,抓到这最后一户,把夫妇拿来做了手术,这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毛乡长规定明天十点以前,所有村都必须完成任务,把最后一个需要做手术的人送上手术台,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王小明主任知道完不成任务的后果,他知道自己受器重的原因,要不然,毛乡长绝不会让没啥文化的他做靠天村的一把手。毛乡长刚给王小明打过电话:“其他村都在今天早上顺利完成任务了,靠天村是怎么搞得?还让我回县城过年不让?……”毛乡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王小明只希望明天顺利完成任务,然后再找毛乡长求情,检讨自己这次工作的失误,请求毛乡长放自己一马。

而事实表明:没有人能完成靠天村的这任务,神仙也完成不了!刚才王小明与去抓那家超生户的工作人员取得了联系,工作人员说人还没有找到,人即使现在找到了,也不可能在明天十二点前从外地押到洋芋乡卫生院。

十一、事出有因

陈二娃和大绿缸是在腊月二十九那天早上被洋芋乡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抓走的。那天早晨,陈二娃和大绿缸还光屁股蛋捂在被窝中,就被派出所的人员拎了起来。

派出所的人员解释,因为陈二娃大绿缸酒后闹事,殴打村官,虽已私了,但影响很恶劣,要到派出所接受调查。

陪同派出所人员一块来的王小明主任,再三向两人保证,这事已经私了,两人只需到派出所去做个记录,便什么事也没有了。派出所的人员也表示,只需去派出所做个笔录就啥子事都没有了——快过年了,他们也忙得很,没时间和两光棍耗。

陈二娃和大绿缸并没有被带到派出所,而是直接押进了卫生院。当他俩觉得不对劲时,已经太晚了,他们想逃,可是往那里逃?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伙把他俩招呼进了手术室。

就在这时,他俩听见隔壁手术室传出女子杀猪似的哭嚎声,歇斯底里,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女子的哭声由强到弱,逐渐沙哑。那是医生正在给一个妇女做结扎手术,由于该妇女让计划生育工作人员费了不少力才抓到,所以要特别对待,通过研究决定:手术前不打麻醉药,手术后暂不包扎。

十二、年关

陈二娃和大绿缸是二十九那天早上十一点左右做的手术,工作人员格外开恩,让他俩在卫生院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两佬表相互搀扶着,相互依靠着回靠天村。

他俩本来想问问:为什么要让他俩做手术,结扎手术?大绿缸是老光棍,而陈二娃还没结婚,大绿缸也并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但他们不敢问,谁也不敢保证他们没有违反洋芋乡领导制定的计划生育政策,谁也不敢保证工作人员生气后不会判他俩死刑,拖出去崩了。谁会把两个光棍放在眼里?

“佬表,是不是打村主任会判死刑?判做结扎手术?”

“不知道!这地方的法律,真他妈的日怪。”

大绿缸从手里的那串鞭炮上摘下几个来,用烟火点着了,往路上一丢,“砰砰砰”响过后,纸屑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

陈二娃举起手中的酒瓶,自顾自喝了一口,然后学着大绿缸的样子,也放了几个鞭炮。

两人就这样“砰砰砰”放着鞭炮,“咕嘟咕嘟”的喝着闷酒,默默地向天村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先开始放声大哭,接着两人都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

“呜呜,他——妈的,人生——有——什么——意思,所谓……”大绿缸喝了酒就变得结结巴巴。

“日他妈,刘瞎子不是给老子算了吗?不是说老子到了腊月便算平平安安度过了这个本命年了吗?这狗日的,收了老子396元的大红包也不给老子破掉今年的凶险。”陈二娃平时说话结结巴巴,没想到喝了点酒反而说得流畅多了。

毛乡长已经回到城里家中,他给上级打了电话,汇报了工作,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上级刚刚表扬过他。他站起来,打算陪儿子出去放烟花鞭炮,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毛乡长吗?”

“呦,陈局长,您好您好!”

“毛乡长,恭喜恭喜!恭喜您今天年又取得好成绩。”

……

毛乡长啊,您看这样吧,过了年我一定把你调到县政府,老让你呆在洋芋乡那种鬼地方,太屈才了,我心里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哦!谢谢陈局长!陈局长,洋芋乡不是没人愿意来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况作为一名父母官,就要时刻做好吃苦的准备,我愿为人民服务,我愿意为洋芋乡人民贡献我微不足道的力量……

……

人事局陈局长挂断了电话。

第一年,毛乡长找陈局长“研究”,因为烟酒太少不好研究,陈局长许诺毛乡长干出点成绩就调走他。

第二年,毛乡长找陈局长“研究”,结果那个拟定过完就调往洋芋乡的官员提了更多的烟酒去找陈局长“研究”,还给他一笔“研究费”,陈局长向毛乡长保证,下一年干出成绩调走他。

第二年干出点成绩的毛乡长,受到上级的信任和鼓励,更重要的是尝到了甜头,主动留下不愿意走了,于是上下皆大欢喜。

今年是毛乡长在洋芋乡工作的第四年,从第三年开始,就有消息说毛乡长治理洋芋乡有方,紧急娘都不会调动了。从第三年开始,毛乡长不再去找负责人事调动的陈局长研究,其他人也不会担心被调到洋芋乡去了,也就不去找上级研究了。上级领导急了,没人成群结队的找他们研究工作,还真不习惯,于是纷纷给人事局陈局长施压,让陈局长过年后一定把乡长调走。

难道陈局长不想调走毛乡长?

陈局长放下电话后,他咬牙切齿的骂道:“妈的,老子就不信今年还调不走你这狗日的。

十三、消失的村庄

春节就这样来临了,靠天村却一片死寂,没有说笑声,没有鞭炮声,甚至连小孩的哭声,鸡鸣狗叫声都没有。整个村庄,像抗战时期被日本鬼子屠村过后一样。

毛乡长陈局长所居住的城市。烟花在城市上空炸开,五彩缤纷,绚丽夺目。鞭炮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炸响了,大人孩子们的说笑声在随空气流动。

多么美丽的世界,多么欢乐喜庆的夜晚,多么幸福的人间,多么吉祥的春节。

过完年后,靠天村的村民陆陆续续举家逃往外地打工,从此永不敢回这个危险的地方。

到目前,除一户人家外,其他人家都已经被抓去做过结扎手术。现在,靠天村没做结扎手术的人,老人、小孩和光棍全加起来也仅一百多人,今年连光棍都不放过了,说不定明年上面任务一下来,恐怕连小孩老人都要抓走吧,说不定父母官为了完成任务,结扎过的人也会再拿去割上几刀。除了搞计划生育外,靠天村的官员拿什么来保住自己的饭碗呢?

这个地方总是有数不胜数的交钱名目,没完没了的义务工,反正山高皇帝远,地方官说了算。

不几年后,靠天村四十一户家人,二百零九口人,全不知去向。靠天村消失之前,地方官员也积极地采取过相应措施,但是,村民无论如何不敢呆在这个地方了,你即使把他们抓来枪毙,没被枪毙的人还是要离开的。

一个村庄就这样消失了,只有残砖断瓦,荒芜的田地,证明着这地方曾有人居住过。

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庄是如何消失的,也许有人会怀疑这个地方是不是毁于可怕的瘟疫。

就在靠天村村民完全失踪那一年,洋芋乡的乡长年底被决定过完年后调往外地高就。原因:政绩显著。

所谓政绩,就是把贫穷落后、交通不便的靠天村村民,迁移往外地居住,使他们摆脱了贫困,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后记:

小说是我根据在农村听闻的一些事加工创作而成的,农村的许多东西,被一层层包裹着,很好看,层层剥开,里面鲜血淋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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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曾棠 | 荐/曾棠推荐:
☆ 编辑点评 ☆
曾棠点评:

小说叙事深刻,用讽刺的手法揭露了在某些地方"政绩至上"的严重官僚主义作风,有一定的现实感!
作者的文学功底深厚,有一定的发展潜力。期待作者的首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