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筠子被寄养在姥姥家,从年幼无知到高中,一大段时光都跟随这个年迈、却依旧健在的老人度过。大花树、破草房、羊群、青柳叶,在她内心留下鲜明记忆。人与景、心与物都如此清透逼人,在她的幼小内心,是个起始,无法终结。
她那在外做事的父母常年操劳做生意,跑东跑西。像两只不知饥暖的鸟,奔波、劳苦。抑或觉得将一个操心、费事的淘气包丢给老人,内心不甚过意,时常买大袋东西运往老人家,吃的、穿的、用的、开销,一应俱全。筠子觉得姥姥的屋子像个大商店,确切地说像个大超市。
她喜爱吃零食,甜腻食品。幼小年龄长了蛀牙,她的姥姥抓住她,掰开她的嘴巴,眯着眼睛朝里看,看到一颗微小黑洞的牙齿裸露分明,她自言自语道:
“真有一颗坏牙,我们得去看看牙医,要不要拔掉再装一颗?”
她一听立刻挣脱老人的手臂,飞奔出去,任凭老人如何喊叫,都无济于事。她幼小顽固的内心始终不听劝告,执拗、倔强,听到不入耳的话,会撅着嘴一直瞪人。但她那颗坏牙时时作痛,令她咧着嘴小声哼唧,她的姥姥抱住她,牵着她去找牙医。她一路哼唧着,街上有大片人,粗劣笑声、打牌、喝茶、谈天,大群女人在八卦并大声说笑:
“吆喝,贤仔出去打工被人坑苦了,回不了家。”那是菊子的妈妈,筠子认识。
“可怜哦,出门得小心呢。”
“那孩子,一门心思挣钱,谁知道那么容易就上当了。有人给他的手机发短信,说他号码中了20万,一等奖。要他办理农行账户,交手续费领取。我的天,那孩子兴奋得一晚没睡着,最后交了好几千块钱手续费。去银行查账户,发现分文奖金没有,通讯丧失联络,才知道被骗了。辛苦的血汗钱,瞬间分文不剩。多可怕的世道,人心变坏罗。不小心就会上当,我们可不去大城市,那里的人太坏,怕被骗哦。”
“我的大儿子说,城市流行招聘,有招聘公司借此名义抢劫应聘人财物。应聘人会接到招聘单位电话,并热情告知,说什么由于公司偏远,路途遥远,公司会派车去接,往往是摩托车。半路摩托车主故意掉一个破包,让应聘人下车帮忙去捡,当应聘人猝不及防回头瞬间,骑摩托车人就抢走她的挎包,瞬间消失。”
“人心哦,坏透了,这个世道可怕哦。”
一大堆女人抬头与筠子的姥姥热情招呼,看到筠子说:
“这是闺女的孩子吧,看那眉眼,多像她。秀气,啧啧,这个水灵孩子,还长了小酒窝那。”
“还小,怕人。”
一窝蜂女人眼光聚焦,筠子低头羞怯贴在老人腿上,瞪着地面,不言语。老人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一个高大红十字门楣下,低头看看筠子说:
“囡囡,别怕,不疼的。”
她拖住老人的腿哼唧着,死活不肯进去,老人拽住她,用力拉,一边生气地训斥。仍旧无法奏效,老人被拽出了汗,蛋糕一样的松弛脸庞有汗珠滚落。门口有穿白大褂的高大男医生走出,老人朝他笑并说明来意。年轻男医生拥有一双清透眼神,他亲切蹲到筠子面前,说:
“小朋友,老师不是常告诉你要有勇气吗?走,跟叔叔进去,叔叔保证不会让你痛。”
她的头从老人的腿缝里钻出来看他,依旧陌生,看他如此年轻,那张脸看上去像她读初中的表哥的年龄,逼人,帅气,又异常温和。但她已经感知那笑容背后隐藏的疼痛,突然门里传出孩子尖利哭声。她警觉得抬头观望,高大医生不由分说,在老人的配合下,把她强行抱在怀里,走进屋子。她在他怀里肆意挣扎,并开始大哭。却感到陌生男子的拥抱如此温暖,有力。她哭了几声,止住,好奇地抬头看他的脸,发现他一直朝她锐气地笑。使她丧失一切疼痛与惧怕,是如此一个温暖内心。
很快形势就暴露了所有虚伪假象,那是她人生一大劫难,无从逃脱,她被男医生抱住坐在椅子上,一个女医生开始在她嘴里掏来掏去。好像老人与男医生熟识,一直扭头攀谈,说她性格顽劣,像个男孩子,总让人操心,力气又大。麻药不能够瞬间奏效,粗大针管里流淌黏稠血液,令她开始恐惧,却又不能够自如。疼痛袭击她,她扭动身体,大颗泪珠滴落到男子手臂。他更用力抱紧她,用白手绢擦她脸上的泪迹。她觉得她如此痛恨这里的一切,包括男医生。
两个小时后,她被释放,很快麻药失去功效,疼痛剧烈,她又嚎啕痛哭。男医生把装捣碎止疼片的调羹勺慢慢伸进她嘴里,呛得她吐出去并剧烈咳嗽,他毫无慌张,依然平静笑。扭头对老人说:
“没事,奶奶,过两天就好了,已经修补完好,饮食需要注意。”
她哭丧着脸,感到内心如此肿胀。嘴巴凸起,像含了一块糖。
二
她的牙齿恢复健康,能够嘶咬石头一样的物质,明亮光线里,白皙并且清透。如此完好,像她那一张脸。但她的内心已经遭致虫蚀,不能够忘掉高大男子的温暖,在她低眉之间,旋转。她的生命如此单调,从不曾被男人安抚,包括她的父亲。几乎丧失容颜上辨识的一个男人,她的父母在她眼底只剩下一张褪色照片,如此陌生并疏远。像一种空气里无法交融的化学物质,彼此遥远,丧失心的连接。她第一次被男人拥抱,有力并且亲和,夹杂苦痛是一次铭记,在内心逼近,一次次清晰并且完整。她是个残缺花朵,有剧烈光照、水分与照料。却如此孤独并且期许,一种盛放、人间不能够周全的浓烈爱意。
她长大一点后,背着她的花书包去男子上班的诊所晃荡,趴在门缝上,诡秘地探头。果然情景重现,有孩子剧烈哭声,大气并且无助。她闭上眼安静自己,然后睁开。奇迹出现,她看见男子端着白盘子走出来,一眼看见她,说:
“囡囡,又来看牙吗?等一下,我帮你看看。”
不由分说,男子走在光线下,一身白衣如此清晰、干净,她眯着眼睛,傻傻看他。她私自走进去,坐到门厅大沙发上,左右晃动,屁股被清透陷入,她在上面转圈玩。高大男子走近她,笑而不语,坐到她身边,歪头看她说:
“张嘴给我看看。”
她听话地张嘴给他看,然后捂着嘴笑。他伸手摸她柔软的黄发说:
“在学校听话吗?被老师揍屁股了没有?”
她抬头眯着眼睛,看他,良久说:“我要送个礼物给你。”
“哦,什么?给我看看。”
她从花书包里掏出一束兰色新鲜小花,碎碎的、细细的,柔软小花在光线里,散发清透香气。长颈上束一个红色橡皮筋。说:“给,给你。”
她把花朵举到他面前,脸涨得红红的,像个红苹果。他笑着歪头接过来,反复看着说:“一束小兰花,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囡囡。”
他看完后扭头问她,她低头嘟囔着:“我喜欢。”
“哦,你喜欢,好,你喜欢我就替你收藏好不好?”
“对了,我也有个东西要送你。”
“真的吗?”她高声惊呼,眼神放大,充满惊奇与欢快。
他拿走兰花,走进去。一会出来,她惊呼着扑过去,那是一个大皮熊,长了大眼睛,斜睨看人,吐着舌头。一副懒惰、不屑的表情,她用手捏捏皮熊的脸,发现是柔软的,身体也是软软的,毛是灰的,一双脚片出奇大。他把大熊放地上,它竟会站立。但它个子太高,比她高出一个头顶。她围着它转圈看,不停在它身上捏来捏去。然后惊喜看他,说:
“真给我吗?”
“当然,喜欢吗?”
“喜欢死了。”她调皮地用力抱紧大熊,闭上眼,把头埋进它的胸前,感知它的体温。
“为什么要送我这么好的毛绒熊?”她充满兴奋,扭头问他。
“没什么?我是你表哥的同学,我们关系很好,我下学早,在这里实习。知道你的父母不在身边,是个孤独的孩子,跟随老人,缺失家庭温暖,如此遭人怜惜。”她的内心一下突兀感动,眼角有微弱潮湿。这么多年,从没有一个人这么关切她的缺失,问及她的成长与内心伤疤。他的话令她震动,她绷紧嘴唇,不让泪水落下,说: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我那能顾得过来?我只喜欢熟识的人。”
她忍着情绪,说:“可是……我拿不动这个熊。”
“不会,很轻的。你把它背到背上,就可以回家了。”
他找来一根黄色尼龙绳,把大熊捆在她背上,大熊坐在她脊梁上,她提着书包。内心无比骄傲,她的脸因激动而发红,朝他呵呵发笑,他摸摸她的头发,说:
“可以了,回家吧。”
她欢快地跑出去,走到街上,迎来无数眼光。她如此欢喜,内心有莫名激动,越发清晰鲜明。这个世界唯有他懂得她的缺憾,并弥补她,没有理由与原因。弱小年龄,她对他悄悄产生某种感觉。说不好,只是想去看他,看他穿白大褂的样子,那张笑容如此安全。
三
她又去扒他诊所的门缝,总被看穿,他笑,依旧年轻,说:“囡囡,过来。”
她顺从地跟他,在长的走廊里走动,有人群穿息,吵杂,混迹药品、药水的清透气息。不停有人对他笑,打招呼。她像个小宝贝,跟在他屁股后,抬头看每个对他讲话、点头的人,眯着眼睛看他们。他们走去一个单人房间,刺白墙壁、有窄小床铺、大桌子、高凳、明亮窗户,窗台有大水瓶装的兰花,几近枯萎,软软耷拉着,是她送的。她私自坐到他桌子对面椅子上,手指在桌面上敲来敲去,问:
“我很快就长大了,我妈妈回来了,说我长得迅速。很快就有你那么高了。”她认真比划自己一点点长大的高度。
“那好啊,长大好。”
他们正小声说话,门被推开,是一个明亮女孩,腿很长,穿长款红色衬衣,脖子上有闪光挂坠,银亮高跟鞋,米黄色大挎包。她笑的样子,几近瞩目。她说:
“祥,晚上我们去看电影。”
男子看到她,依旧微笑:“好啊,很快下班了。”
然后他扭头看看筠子,又看看女孩说:“带上这个小淘气,一个好朋友的妹妹。”
女孩走近她,歪头看她的脸,说:“呵,她的脸可真圆啊,还长了酒窝呢。”
“哈,小时候来看牙,拖住她的姥姥不肯进来,现在长大很多,却依旧闹人。”
她不高兴了,他竟对人家提她穿开裆裤时候的事。她剧烈扭头,瞪那个女孩,绷紧嘴巴,一直瞪住她不放。说不好,看她对男子的口气与亲近,她内心涌起复杂感受,很不受用。她基本开始讨厌这个做作、身材完好的女孩。女孩看见她瞪她,哈哈一笑,说:“你看,你看,她还会生气呢?会瞪人。”
男子扭头看她的脸,她正抬头斜睨女孩,眼神放大,有无限忿恨。他慈爱地揉揉她的头发,说:“走,小淘气,跟我们去看电影。”
她顺从他,他牵着她的手,她低头糟蹋走路,一言不发。他的手如此有力,大的广场,有剧烈光线,映出他们的身影,她矮得像只小狗,倚在他腿边。他与女孩剧烈谈吐,爽朗大笑,女孩说:
“祥,我考取高中,读大学。将来我们搬市里,这小县城太不景气。”
“哎,我没福气。早早做工了,这辈子想翻身怕很难。”
“不许你这么说,其实我一直看好你,很小时,真的。”女孩露出嗔怪表情,偷偷看他。
“有多小?我怎么不知道?”
“大概一年级吧,喜爱你的帅气,看见你就脸红,心跳得厉害,不敢走过你家门口,碰到你家人也会脸红。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有意思哦,那么小,懂什么?”
她眯着眼抬头,看那女孩,她什么时候靠他那么近,还挎他的胳膊?有人注视,女孩不屑,依旧挎着他走路,胳膊如此有力。筠子被拖得气喘吁吁。终于她无从容忍,低头站住,死也不走。他发现她站着不动,停止笑声,扭头看她,说:
“囡囡,怎么了?”
她撅着嘴,表情剧烈不满,始终不肯抬起她的头,他又问:
“怎么了?囡囡,为什么不走了?”
她突然抬头瞪那个女孩,眼神有力并且充满不友好,女孩与他相视突然发出笑声。他用大手抱起她,揽在怀里,她双臂搂紧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一侧耳边,听他干爽有力的笑声,感到如此温暖,有柔和小风,夹杂甜味,扑面。她不再顾忌他与女子的剧烈热笑,闭着眼,享受无比沉浸。
影院很黑,有人用小手电给来往人员照路,筠子第一次来影院,感到如此漆黑,像人潮涌动的黑暗广场,巨大屏幕,白的,在暗中如此剔透,她靠着实在的肩膀又如此安稳。他把她放到一个位置上,用他的大衣裹住她,放好。在暗中又递给她一包东西,是扑鼻的苞米香气,她抱住它,伸手进去抓一把吃。女孩与他继续谈笑。她像遭到了冷落,独自大口吞噬,一把接一把。他轻轻伏过来问:
“囡囡,喜爱喝什么?”
“露……露。”她咀嚼着,一字一句回答。
“好。”
女孩争抢去买饮料,并起身摸黑走出去,他在暗中扭头看她,看她的剧烈吃相,轻轻笑,用手指刮她的鼻子,说:“你真是个小淘气。”
“不是,我不是小淘气,妈妈说我长大了。”她赌气似的在暗中回答他,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在暗中闪烁,他低低笑,一直歪头看她。他距离她那么近,她能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清香与呼吸,淡淡的,像一束幽兰。
看完电影,他们去吃饭。他单独给她点了鸡腿汉堡、奶油沙拉、小瓶汽水。她坐在他身边,只顾吃,也只能吃。对面女孩的欢喜表情令她丧失兴趣,她不屑抬头。男子一直与她高兴攀谈。温情场面,令任何一个人感知,他们是那种关系。筠子吃得肚皮几近爆破,然后,便像得了瘟疫的小鸡,低头一言不发。吃完饭,他要送女孩回家,女孩不让送,说:
“这么晚了,你还要送这个活宝吧。”
他笑,说:“是的,务必得送回去。她的姥姥许正担心呢。”
他们挥手告别,在昏黄路灯下,他又抱起她,揣在胸前。她的双臂搂紧他的脖子,她始终不语。良久,他说:“囡囡,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没有,那个姐姐是谁?”她奶气的声音突兀响起。
他笑,说:“我过去的同学,是个不错的女孩。”
“你喜欢她吗?”
他惊讶于她的问话,她如此幼小,怎么连这个都懂?他低头看怀里一双直接的大眼睛,抵住她的头说:“喜欢呀,我也喜欢你呀,淘气包。”
“不对,你更喜欢她。”
“谁说的?你喜欢那个姐姐吗?”
她良久不吱声,他低头看她。她瞬间闭上眼,像只熟睡的小猫,他低低地笑。很快他把她交回她姥姥的手里,老人正焦急万分,发动人群寻找。看她回来,突然叹息,扬手想要打她。他笑,说:
“奶奶,没事,走之前应该挂个电话给您的,一时匆忙给忘了。”
“哎,回来就好。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如此不让人省心,又倔。”
他在暗中笑着跟老人告别,大门发出声响,脚步声消隐。唠叨的老人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她的长夜像一束明光,突然刺眼,在内心如此灼热分明。她如此贪恋这缕光芒,是她不曾体会的依恋。如此深刻,像她的身体,在日日长大。像一种年华,在日月里丰美、结实,不容遗忘。
四
筠子在长大:身体、容貌、气质与经历,她依旧与男子保持联络,成了诊所常客。男子的身边仍旧是那个动人女孩,唧唧喳喳围住他转,他依旧不惊不咋,温和看她,但从不摸女孩的头发。他对筠子仍旧温和,像个大哥,但在她面前他总说自己是个叔叔。在她长大后,他依旧喜欢摸她的头发,微笑看她,说:
“囡囡,这头发长长啰。”
她依旧眯着眼,仰头看他,岁月耗光,这个男子也变大、成熟。他的眼神更是通透、明确。他的特征日渐明显,嘴巴长了糟蹋胡子,因工作劳碌,顾不得修理,乌黑黑的胡茬,令她好奇,说:“你……下巴长了胡子。”
他大笑,看她说:“当然,男人都会长胡子的呀。”
她低头不语,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晃荡两条腿。门被推开,有冷风吹入,她扭头看去。仍旧是那个女孩,一身红装,像个秀丽公主。她冲去他身边,勾住他的脖子,眼神如此鲜明、火热。他朝她使眼色,低声说:“有人在呢?”
她扭头看见筠子,说:“呀,又是那个小布点吗?呵,长大了,以往不很注意。长得可真快哦。”
筠子不抬头看她,知道她明知故问,任凭她胡说。女孩扭头看男子,说:
“祥,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筠子突然感到头部放大,有剧烈血液上涌,令她耳目轰鸣。她一时无法清醒状况,他们要结婚?是真的吗?她的内心开始肿胀,是一种虚空、失落与离弃。像遭致劫难,无法承接,仅仅一句话,她是这么的震撼。浑身僵了般无法动弹,良久,她听见他说:
“再等等吧,你还没毕业?再说……”
“再说什么?”
“你是大学生,而我……你父母未必同意?”
“祥,你忘了我告诉你的话,没人能够阻拦我,我能够控制一切。”
他不语,从口袋里摸一只烟,点燃。剧烈吞吐,筠子第一次看他抽烟,惊讶地抬头眯着眼看他,他脸色如此惆怅,她第一次看他皱眉,如此沉重、静默与黯然。女孩温柔爱抚他的脸,她的细白手指,在他英气的额头砂磨,渐渐移到下巴、脖子……筠子突然跳下凳子,跑出去。外面下了大雪,干燥雪片迎风扫落,像一个全新的天地,白净、光洁。她剧烈奔跑,脸上有微弱凉意,内心如此痛楚,她的脸开始有泪水混迹,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越来越近。她用尽全力飞奔,在人堆中迅疾穿行,像一只鱼。却有困苦内心,不能够停止。她在一个公园的一片大石头下停止,一手扶住石头,一边弯腰大口喘息,瞬间有剧烈泪水奔涌,巨大雪片在她眼前簌簌跌落,像一种心思,沉重、流泻不能够遏制。他大口喘息追上她,说:
“囡……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你回……去吧。”她的声音有泪水混迹。
他依旧摸她的头发,弹掉她头上的透明积雪,然后蹲下去,仰头看她的脸:
“告诉叔叔,怎么了?”
“你不是叔叔?”
“哦,这么多年都是,怎么突然不是了?”
“你不是,你不是。”幼弱女孩突然仰脸哭泣,闭着眼睛。
“好,好,我不是……我不是。行了吧?”他站起来依旧摸她的头发,雪片落满他的手心,他一点点弹掉它。
“我想喝酒,你陪我好不好?”幼小女孩止住哭声,眼睛闪烁光线,央求他。
“喝酒?我不大会,也很少喝。”
她独自踢着积雪走路,他跟上她。大门口站着那个女孩,一脸惊讶,看着他问:
“她怎么了?”
“没什么,你先回去吧,我哄她回家,再联络你。”
“好吧。”女孩朝他露出笑意,在他额头重重亲吻,有剧烈声响。穿梭人群,令他尴尬,他朝她摆手。筠子听到动静,内心像一片海,渐渐被淹没,她听到自己窒息的声响。有海水浇灌她的心脏、身体与容貌。令她漂浮,断裂并开始下沉,有一种死亡的腐臭气息袭击她的神经,巨大震撼令她内心丧失声响,她感知一种东西从眼前飘走,内心僵死一般酸苦。
五
她与他对坐在一个小餐馆里,一个幽暗包间,煞白墙壁,像一个人的内心,丧失知觉。她只要酒,他惊讶制止她说:“囡囡,要吃饭的。”
他主动要过菜谱,点了菜,要了主食。依旧温暖看她,拉过她的手,说:
“这只小手也长大了,囡囡,想你的妈妈了?”
她低头不语,酒来了,她招呼人打开。然后对着啤酒瓶一阵疯饮,白色泡沫流淌,溅在她脖子上。他一时惊讶,不知道她喝酒如此剧烈,像个粗狂男人。良久他夺掉她的啤酒瓶说:“怎么喝的?”
她不理,抹掉嘴角的泡沫,继续开一瓶,他抓住她的手:
“囡囡,跟叔叔说说,到底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她不理他,甩掉他的胳膊,继续畅饮。他失神地看她,丧失动作与言辞。他发现这个女子如此倔强,正如老人所言,执拗、固执,不肯多言。内心总藏些小伤疤,令人难以揣摩。他走去她身边,拉条凳子坐下,再次夺掉她手里的啤酒瓶。放到腿边地上,扳过她的肩膀,直对他。歪头看她的脸,研究着。她克制自己,嘴角强烈忍耐。突然她扑入他,哇哇痛哭,肩膀剧烈抽动。像小时候,搂紧他的样子。他反手抱紧她,抚摸她的长发,感到脸腮有微弱凉意。朦胧间,他听见她含糊不清,说:
“你真的要结婚吗?”
他瞬间停顿,良久说:“不能够确定,隐患因素太多。”
“你真的要跟她结婚吗?”
他惊讶扳住她的肩膀,再次认真看她,说:“不一定,怎么了?囡囡。”
他看到她的泪腺如此发达,像一种瀑布。突然,他明晰了什么,感知这个幼弱女童的微弱旨意。多年前,多年后,她在他面前仍旧欢快,像个不具有思想的婴孩。这个幼小女子的内心他一直不甚明确,只知道是个猫头孩子,缺憾家庭温暖,一直需索,对他依恋,像个父亲的角色,他给她吃、给她喝,依旧疼爱她。为什么这样?他也不甚清楚,一直处于一种怜惜,尤其弱小孩子。一直是他疼爱、关注的对象,是他内在性格决定的。他不知道,悄然间幼弱女孩已经长大,有了独自心思,对他的观察、追随与依恋,已经完全不是从前。他该如何安慰她?他内心已乱作一团,无法清醒,怎么能够再牵扯于她?她有大把光阴成长,有明媚人生追逐。而他如此平凡,安静,像个不起眼的石头,摆在路边,一生都不会有人记得。他晃动她的肩膀,说:“囡囡,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
“我不走。”她喷着酒气,痴痴看他,撅着嘴巴。然后低头,睫毛下有一排细长阴影,酒窝深陷,他怔怔看她,发现她如此清秀、动人,瞬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僵持很久,她始终不听规劝,依旧喝酒,桌面摆满空的啤酒瓶,她站起来,手臂抬起呼啦啦碰到一片,他连忙扶她,一直盯着她看,说:“我扶你去洗手间。”
她推开他,说:“不用,你去找那个女的吧。”
她晃荡自己,他跑上去,一把抓住她,像提一只弱小鸡仔,一切不由分说。她被他的大手送她进洗手间,关在里面。他倚在门外的昏黄墙壁下,感觉微弱异常。像独自喝多了酒,眩晕,一些东西不能够明晰。他剧烈抽烟,仰头看头顶微弱光芒,有一团团明丽光圈,在空气里游走,像一团团蒸腾的微弱心思,如此飘渺、丧失去处。长发女子晃荡出来,看见他,瞬间站立,然后直直瞪他,一言不发。一截烟灰垂落,他摁灭烟头,扶住她说:“囡囡,我们回家。”
“不回家,我不回家。”她漫无目地喃喃道,他揣住她,她在他怀里瞬间安然,不再游荡,内心缺失,像一种病,日渐枯萎,干落,像一片枯叶。
六
黑暗中,他又把她交给老人,老人一直唠叨,埋怨。叹息,说:
“又跑去喝酒?这个孩子,越大越不能够令人省心。”
他笑,说:“她今天情绪不很好,喝了点酒。没事,奶奶,明天就好了。”
他消失在暗中,只是丧失预测,此次竟是一次永别。两天后,老人突然去世,突发病痛,幼弱女孩放学归来,发现真相。她的父母瞬间从天而降,感知多年艰巨、劳苦。老人替他们养育长大孩子,而未来得及进孝道,就撒手人寰。她的母亲哭成一个废人,内心如此破碎。多年遭致疾苦、人世沦落与岁月磨损,她的内心唯一依赖,一个唯独在世的亲人,一个日渐体衰的老人。在她未曾向她述说在外的心酸苦楚时,她就弃她而去。她是如此悔恨,她的老母……她极度昏厥,令在场所有人黯然落泪。人群中,筠子看见男子,他拥在一群人中间,在灵前跪倒。他没注意到她,他的表情如此疏离并且心痛,毫无因由的去向,令他一直心怀悲苦。
筠子随她的父母离开,她跑去男子的诊所,坐到他的办公室里等他。他出去了,屋子没人。他开门看到她一副枯萎痕迹,瞬间愣怔,说:“囡囡,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要走了,不再回来。”
她的话突然令他愣怔,不能够明白,很久的沉默,说:“去哪里?当真要走吗?”
“是的,随我的父母,也许会回来,但很偶然。”
“也好,出去长长见识,外面好。你长大了,懂得辨别是非曲直,我也放心了。”
“你很快会结婚吗?”
“没有,一直未定。再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的,要常回来坐坐。”
一切落定,她的强忍,终于崩溃,她冲出房间。在清冷日月中飞奔,大风吹光她的泪痕,在风中丧失颜色。他没有追她,知道再追会令她更加痛苦。他站在窗前,久久看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再也不见。他内心像掉了东西,开始空荡、失落,他黯然,像暗中的枯叶。
筠子随她的父母去了北方,一座文明古城。她的父母,多年辛劳,赚取一些汗水与钱财,给自己在大城市买一座大房子,带一个小花园。有热烈碎花、花树与青翠树木,四季繁盛。她拥有一个明亮房间,宽大阳台,摆满她父亲一个开花场朋友赠送新居的礼物,通透绿叶、跌宕细密花朵,色泽纷杂,是人工嫁接培育的良种,夜晚也不停开放颜色,清透香气,天然美好。远处庞大山峦,联袂黑漆,像某种驼峰,别具有致。
她的人生重新改变,环境与质地有了翻新。但她总思念她的姥姥,几近20年,日夜依赖,老人一直当她是个宠物,长大了依旧不变。娇惯她,一切随她意。那个老人总是牵挂她,在深厚积雪中,脚底打滑,依旧送给她衣物、食品与暖手袋,并不停嘱托。还有那个男子,也如此对她宠爱。给予她在世唯一男人的依赖,如此无私,不具有目的。在渐渐分明中,对他滋生依恋。想要占据他,一直到老。一切美好犹如幻觉,瞬间丧失。像个百万富翁,一夜之间崩塌,沦为街头乞丐,变得一无所有。她的内心如此空洞,像个无底深渊,没有光亮。渗透她的身体,容貌与人生。站在明净窗户下,如此豪华剔透,像个陌生身体,令她缺失暖意。她用力抱紧自己,闭上眼目,保全瞬间即空的孤独与渺茫。
七
已经是多年后,筠子毕业,有了固定工作。一个殷勤、长相可观的男子喜爱她,给予她温存,她内心伤疤日渐变小,却始终无法完好无缺。梦中反复出现纷杂记忆:老人、男子、小巷、大皮熊与小野花。年幼是一张白纸,记下的人世总是如此长久,在内心无法纷灭。长大后,一切记忆如汹涌潮水,瞬间得失,潮来潮去。相继流落、枯灭、死亡,不留痕迹。
偶然机会,筠子陪她的母亲回老家,给她的姥姥上坟,是个清明节。早晨有清透露珠,挂在树叶上,地面潮湿。她与她的母亲住了一晚,有众多邻人跑去她家里找她的母亲叙旧。她偷空跑去诊所,那个诊所已经变样,破落几近丧失人烟。她惊讶走进去,空洞寥寥几个人在走廊里晃动,她跑向他的屋子,里面有人说话,她的内心瞬间激动,有人推门出来。她贴在墙壁上,然后扒开门缝,看见他坐在桌前,穿着便服,在一张纸上写东西。她敲门,他没抬头,说:
“请进。”
她走进去,看见他变了很多,面孔与身体,都略显苍老。时间是最好的明证,她不动声色,他感知动静,抬头看见她,瞬间愣怔后,站起说:
“囡囡,是你吗?真回来了?天那天,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啦?”
“哪里?你还好吗?”
他叹息,背着她站到窗前说:“一切如梦,从顶巅坠落。连同事业,我遭受人生疾苦,总之很累。你呢,还好吗?”他转身看她。
“很好,你结婚了吗?”
他苦笑,说:“这么多年了,能不结婚吗?”
“是她吗?”
“是的,不过已经结束。不要再提了。”
她惊讶站起来,问:“为什么?”
“她是个难以捆缚的女人,当一切美好落定,不再拥有新鲜与激情时,果断走掉,出了国,并且移居。你也看到了,这个诊所,马上销毁,我打算出去打工。找个可靠的地方打算重新开始。”
“真的吗?要不你去北方吧,在那里重新开个诊所。我的爸爸,有不少来往,想必能够帮忙。”
“是吗?如果行,那最好了。我总感觉人生像一种流放,无法舒缓,内心长久沉重,令人身体、经历透支,曾现死亡的态势,甚是可怕。”
“不要悲观,人身起伏,都有低谷。渡过去不就完好了吗?别担心。”
她走近他,一直看他。内心突兀,盛放激动,多年前的莽撞重新恢复,如此清晰。他望着她,知道即将的故事,低头,说:
“囡囡,你应该有个更加全美的人生。我老了,已经不能够……”
“为什么不能够?你仍旧嫌弃我?”
“又说傻话?你……你是知道的,我们年龄是个差距,另外人生经历不同,我老了,不想再遭遇过往。先前的女子,是个阴影。”
“我跟她一样吗?你到底不了解我还是没勇气接纳?我根本不在乎你的过去,包括你的年龄。”她生气地转头看窗外。
他直直看她,认真看她,仿佛感到这个女孩已经完全脱去幼小本色,是个成年女子。说话、气质与体态都完全不同,他的内心涌动暗流,是一种薄弱心跳,日渐分明,清晰并且盛大。
在一个清和夜晚,他们相拥在一个北方城市,圆月与星辰,如此完好,像一种人生,起伏落定,便是全美。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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