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中毕业那年，我们从县城参加中考回来，刚下汽车，我和开云就看见乡镇府大门旁贴了一大张鲜艳的红纸。红纸是如此醒目，以至吸引了一大坨人观看。

那红纸是一张招聘启事。启事的大概内容是：乡镇府最近要举行一次招聘各村专业会计的考试，考试时间定于八月三日。考试范围为初中语文、数学、外加一科专业会计基础知识，每科各占50分，总分150分，出题一份，考两个半小时。考试本着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在全乡范围内招聘有能力，有魄力，有实力，有雄心，有责任心的优秀人才，经笔试合格着，再进行相应面试。被录用着，九月初便可到各村上任。望大家互相转告，踊跃报名参加。

我和开云商量了一下，决定去试试。在农村，除了“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外，的确没有什么好路子可走。虽然专业会计的工资也就那么一两百块，但比“两亩耕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要精彩得多。

尽管只需四元钱，再交两张免冠照片就可以报名了，但是我俩还是决定回家跟大人商量商量。

二

我和开云决定参加这次考试，纯粹是逼不得以。

昭通是全国出了名的贫困地区，靠天村又是昭通出了名的贫困村，村民大多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我和开云的父母还算是很开明的父母了，否则他们不会让我们上学。其他同龄伙伴们小学没毕业就回家种地了。不是父母不愿供子女上学，没办法，村民实在太辛苦了，太贫穷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位城里老师被调到这山旮旯来教我们这帮穷小子，他觉得太委屈、太伤心、太屈才了。有一天上课，他就用了一个东西把我们祖祖辈辈的生活给规划了。那东西公式不像公式，图表不像图表，知识结构图不像结构图：

┍————→结婚————→生字————→种地——————┓

│　│

┗←————地种←————子生←————　婚结←————┛

那老师规划完我们祖祖辈辈的生活后，又创造性地给我们村的贫困作了生动的描述：

━━━　

√贫穷

当时，我们被这老师给激怒了，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其实老师并非夸张，新坪村的贫穷落后，的的确确让人震惊。

升上初中后，我和开云发誓要好好学习，将来改变自己贫穷落后的命运。

我和开云就读的那所中学是全乡唯一的一所中学，叫洋芋乡中学。关于洋芋乡中学，上至县领导乡领导，下到平民百姓在校学生，都颇不满。最近四五年，学校教学质量越来越差，年年一百二十多人上考场，年年都被“剃和尚头”，中专、中师、高中都靠不上一个学生。

怨声一片，校领导急了，召开了大大小小无数次会议。讨论来讨论去，大家一致认为学校教学水平上不去，与校门的朝向有关，于是朝北开的学校大门改为朝南开，校门朝南开了一年没什么成果，又改朝东开，结果朝东开那年参加中考的学生仍然被“剃和尚头”，乡领导一生气，把校领导班子换了。

新领导班子到任后，风风火火行动起来，开了许多会，喊了几大串空口号，在乡领导面前夸下海口：三年内洋芋乡中学赶超县一中、二中。结果我们前两届的学生仍然不争气，仍然一百二十多学生上战场，全军覆没。到我们这一届，情况还是差不多，我和开云苦死苦活地学习，考上高中的把握也并不大。

三

我刚回到家，父亲就问考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考上高中。我把情况告诉父亲后，父亲说：“如果考不上，家里是没办法供你补习了，考不上就回家种地吧！”

我理解父亲的心酸与苦衷，父母供我上学不容易，为了供我和大哥上学，家里几乎倾家荡产了。

我告诉父亲乡上招考专业会计的事。父亲从兜里摸索出一棵叙烟抽上，这种牌子的烟是乡下最便宜的烟，只需几毛钱就可以买一包。他眉头拧成了一股绳，我知道父亲担心什么。农村官场的黑暗，我早就听村民们谈论过，有一次信用社招考工作人员，我小学老师毛老师的兄弟考了全乡第三名，但因为没背景，没关系，又没给领导送礼，所以最终聘用的人员里并没他，录用的人全与乡上领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考前人们就纷纷传言这些人必被录用。这种事在农村经常能听到。

父亲又点上了一支叙烟，说：“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咱家一无钱二无权，考也是白考，要用哪些人还不是人家上面早定了，考试只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还是算了吧。”

父亲说的我并不是不明白，但闲着也是闲着，上高中看来是没戏了，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考，难道当官的都那么心黑吗？

我把想法告诉父亲，父亲说：“那好，就当去长长见识，如果考全乡第一的话，当官的不至于胆大包天，连全乡第一都不录用吧！”

父亲为我准备那四块钱的时候，我感到很心酸，他走了三四家人才借到——现在青黄不接的，农村人没一点来路。这四块钱足足有二三十张，还有几个硬币，有一毛的，两毛的，最大面值是五毛的，合拢来竟有一大把。父亲把钱给我是说：“好好考，钱来得不容易，这四块钱可以买五十斤萝卜了（当时萝卜卖八分钱一斤），咱老百姓，可糟蹋不起。”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我理解父亲，我早就知道明知官场黑暗，他还是会让我去考。他可是拼了命要把我和哥哥供成器，摆脱贫穷的命运。

四

乡领导偷偷摸摸、欺上瞒下那一套，老百姓全都心知肚明，但敢怨不敢恨，哪年不是搞得沸沸扬扬、街谈巷议、妇孺皆知？人家还不是官照当，想用的人照用？

我和开云以为除了早传言要被录用的那些人外，不会有几个人来参加考试，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乡镇，八个自然村，招八个专业会计，竟然有一百八十多人来报考，录取比例约为23比1。

考试在洋芋乡中学举行，乡长、人大常委会主[xi]、副乡长都亲临考场。开考前，乡长和人大常委会主[xi]发表了讲话。乡长个儿较高，一米七五左右，方面大耳，腆着个大油肚，像怀了个七八个月的孩子。乡长说：“同学们，我相信在座的都是各村的精英，是洋芋乡的人才，将来洋芋乡的发展，还要靠各位。这次选拔各村专业会计的考试，绝对本着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进行，任人唯贤，用人唯能，我毛某人以人格担保。请大家放心答题，把你的真实水平尽情展露出来……”人大常委会主[xi]的发言与乡长大同小异，说乡领导班子对这次考试很重视，考试非常公平，叫我们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宽心的考。

听了乡长和人大常委会主[xi]的话，大家心里踏实了许多，亮堂了许多，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心想：“看来并不是所有当官的都那么黑，这次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于是全铆足了劲要好好表现，好好发挥。

试题并不难。考完后我想，考个一百多分没问题考，考全乡第一大有希望，一高兴，我和开云有说有笑地回家等消息去了。

五

试刚考完，谣言再起，洋芋乡的人又街头巷尾议论这次专业会计考试。人们说这次考试完全是搞形式，各村专业会计的人选乡上的领导早定了，举行考试只是走走过场，掩人耳目，捞点烟钱酒钱。谣言三四天就传遍洋芋乡的旮旮角角，很快就家喻户晓。洋芋乡所有人的都在谈论这事，还有的人说乡长和人大常委会主[xi]两人都想把自己的亲戚安排到洼落村当专业会计，谁也不让步，两人为此闹翻了脸。

那天我在山坡上放牛，遇到了社长，社长告诉我：“开现，你知道不知道？咱新坪村的专业会计是乡长侄子毛子能。哎，你们又白考了。”社长叹了口气。

“您怎么知道的？”我连忙问。

“我也是去村上开会听村干部说的，他们说考前他们就知道了。”

回到家我跟父母说了这事，父亲突然问道：”你能保证考全乡第一？”

“应该没问题，试题并不难。”

“那就好，我不相信乡长硬敢连第一名都不用而用他侄儿子。”父亲自言自语地说。

我又说起社长建议去找领导送送礼的事，父亲一下子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他当他的官，我跑我的滩，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要让我去求爷爷告奶奶，我做不到！”

刚从县城读书回来的哥哥分析说：“毛子能是我的小学同学，以前我们关系还不错，我想他不会做得太过分。他考是考不过弟弟的，他小学毕业又休息了几年，知识早忘得差不多了。”

“那毛乡长的老婆是我的唐妹妹，说起来与咱家也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我想毛乡长会考虑到这些吧。”母亲说。

这么一分析，全家都又满怀希望了。

六

虽然考后三个星期就可以知道结果，但父亲还是坐不住了，他为娃的前途着急呀。

那时我的中考成绩出来了，483·5分，在洋芋乡中学算拔尖了，但这个分数要想上高中还差一点。

大街小巷还在议论纷纷。

有人说：“听说这次专业会计考试代家娃儿考了全乡第一，但肯定还是不会用他。”

也有的说：“那不一定，毕竟人家考了第一，不用影响太大，我看毛乡长是不得不用，不敢不用。”

……

你说父亲怎么能不急呢？

从来不喜欢上街的父亲为这事跑了几趟洋芋乡街。父亲跑了几次洋芋乡也没个结果，人家告诉他：“成绩还没有出来，再过几天来瞧！”

“那为啥大街小街的人都说我娃考了全乡第一名？”

“去去去！别听那些嚼舌根的瞎说。谁说你娃考了全乡第一名？还没判完试卷呢！”

就这样，我父亲被打发出了乡镇府，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极不舒服。他又跑到洋芋乡中学问我的中考情况，看能不能录取高中。洋芋乡中学的校长我父亲只见过一面，那还是我上初三时开家长会见的面。父亲又不认识其他老师，只好去找见过一面的校长。想不到的是我父亲竟然见到了校长，新校长是我念初三那年刚调来的，对学生家长都很好。校长说，娃高中恐怕考不上，我虽然刚刚上任，但洋芋乡中学的底我还是清楚的。校长又说：“老伯，您儿子考不上高中并不是您儿子不优秀，而是洋芋乡的教育太失败了。哦，对了，前不久的专业会计考试，他就考了全乡第一名。”

“第一名？”我父亲怀疑地问。

“是呀，我们学校的老师叛的试卷，他考了一百二十多分，这事全乡人都知道啦，你们还不知道吗？”校长感到很奇怪。

听校长怎么一说，我父亲就喜滋滋的打了一壶酒回家来了。一到家就兴奋地把这消息告诉了我们。

他一边喝酒一边高兴地说：“看来三娃能做村会计！”

七

八月二十四日，专业会计考试的结果将公布。

那天早上，我和开云早早吃过饭后，就朝洋芋乡街上赶去。

在乡镇府大门前的一个角落，张贴了巴掌大的一块红纸，那红纸像怕人见似的，又像要掩盖什么阴谋与秘密。我和开云做梦都没想到那纸就是宣布这次考试录取结果的告示。非常耐人寻味的是，公布的录取人员并没有笔试成绩，没录取的人也没有考试分数，告示上极含蓄、极模糊地写道：经过笔试与考核，经乡党委政府有关领导慎重选择、多方评估，现特将本次专业会计考试录用人员名单公布在下……”

所录取的人员，赫然就是传言的那些人，毛子能也就极自然地被录取为靠天村的专业会计了。

我没想道结果竟然是这样，不，我应该早想到这样的结果！

我和开云找负责报名的那位干部。试也考了，录取不录取也就罢了，考了多少分总该让我们知道吧！

找了四五趟才终于找到那干部，那位干部知道我们是来看分数后，支支吾吾了半天，对开云说：“你的比他的要低一点。”

“我们的分数到底是多少？麻烦您告诉我们！”我吼道。

那位干部又支支吾吾了半天，手一摊，无奈地说：”两位兄弟，成绩我也不知道，知道我早告诉你们了。”

在我两的一再追问下，那干部竟然反过来求我们了，他说：“求求你们别为难我了，这些事上面的人说了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职员，这个饭碗不太牢固，经不起别人整，还请原谅。有些事我不知道，有些事知道我也不敢乱说。”

我俩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失望地回了家。

知道结果后，母亲安慰我说，就当增长点社会知识。父亲愤怒道：“哎！毛乡长真有种啊。四块钱，四块钱也是一笔帐呀。四块钱能买五十斤萝卜呢，现在全当被贼抢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感到伤心。每当听到人民议论说，代家娃儿考了全乡第一还不是照样没录用时，我感到好难过。乡长大人，您权力那么大，您一手遮天，您要用您侄儿就直接用嘛，干吗还要装模作样的进行考试，干吗要让我们这帮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寒心呢？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11-25 10:41:4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