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爱情
一
石嘎噔用标准的汉字写不出,因为那名是乡村方言,找不到相应文字,石也不是他的姓,只因为一个叫石湾的地方是他的褓生地,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姓名,是某公酒后的一次即兴,便叫开了,总之他叫石嘎噔。
石嘎噔长相极丑。曲长的腰背,短矬的双腿,仿佛打粹后随便粘结的一方石像,嘿嘿笑着,像一只山兽。夜晚,村妇都拿石嘎噔这名字来吓唬啼哭的儿童,大抵管用,如果说哪个女孩嫁给石嘎噔,那简直是最恶毒的咒语。
石嘎噔天生一身蛮力。可以单独擒杀一头猪,或者挑四只土砖上两丈余高的屋垛子,因此,你总可以在乡村杀猪圆垛这样的喜庆场合看到石嘎噔。
这种蛮力让石嘎噔有了两手绝活。
一是背犁。青花河两岸都是酸性的红土丘陵,山腰间的排土稻田沙质而干旱,村民称为天命丘,意思是天种天收,靠天吃饭,每年犁田都要给牛喂鳅鱼加生鸡蛋,有点像行刑前的一次饕餮,因为惜牛,由村里公养的牲口轮值。那年,饿得直流清口水的石嘎噔提出要背犁,大家先是吃了一惊,既而点头。石嘎噔鲸吞了一只鸡,十个蛋,两斤米饭,然后把绳索套上肩膀,像牛一样四肢抵地。土地在锋利的犁口裂开一壕一壕冒烟的生圳。从此,乡民更加相信石嘎噔是一只精变的山兽。
二是摸螺丝。青花河两岸随处是池塘,肥沃的塘泥滋养了鲜美的螺丝,这种优质的蛋白改造了村姑们的肉质和肤色,并且遗传和沉淀在她们世世代代的美丽里,这一切又尽收男人们的杯中,成了佐酒物。所以下塘摸螺丝是男女老少的必修课业,一个男人不能下河塘摸螺丝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甚至遭到歧视。石嘎噔摸螺丝的绝活,绝在必抱一快大石头沉下水,十几分钟复出,胸前的网兜满是大大小小的螺丝,再放在浮水的桶里,一个饷午可以摸一桶。村民又怀疑石嘎噔是一只水怪。
二
张寡妇年轻时有些姿色·十八岁时从偏远的山村嫁到墚上王家屋场成字辈老二家,老二是个补锅匠,农闲时一担家什走乡串巷,架起呼哧呼哧的风箱,一饼薄泥上黄颤颤的铁水滚动,哧的一声补在鼎锅的裂口,青烟直冒,然后按臼口收钱或者兑米,除了一脸的碳黑没有给人留下太多的印象,他是个蔫巴,就贪一口烟,用度极为节省,全交给老婆经管,几年下来,积了些家底。
夫妻俩准备盘一个屋场,地点选在岗侧八斗丘上方,靠山当北,因为屋脚要从绊泥田捞起,下脚料用得特别多,周围见风消不能用,得从几里外的冲里买石块,这是十分繁重的肩膀活,老二披星戴月翻山越岭,于阴历十一月备齐石料,开始砌砖,砌屋钉船昼夜不眠,圆垛那天老二病倒了,喝圆垛酒时,老二出来敬酒,两颊绯红,脚下有些筛糠,行迹颇近猥琐,从此一病不起,于年底死去,留下三个女儿。
风水先生来看地,说地下有枭,朝向与对河锁龙皂的的龙脉犯了牛冲。风水先生安了枭,又在门口的鹞头上方装了一面铜镜,念了一些急急如律令的咒语算是作了补救。
按旧俗老二满七那天,张寡妇去柬冲请大仙,仙娘平躺在一张陈旧却精致,黑黝黝的放着光彩的马扎上入定,不一会,老二抖抖擞擞衣裾声起,咳嗽声从阴间传来,寄托在仙娘身上开始讲话,说是新的屋场左侧有一野鬼,一个晚上,老二在下屋脚,不知谁在背后叫了一声,回头时,什么都没有,当时,身体虚弱老二火焰低,被寻了替身,要张寡妇明年祭清明时给烧点冥钱解解怨怼·接着又交代了几笔补锅的老账,又诉明前天晚上回家翻动厨房碗柜惊动了三丫是自己所为,最后说了一些阴阳相隔,人鬼两界,各自珍重的伤感话,唏嘘而去·屋内斜阳返照,魅影重重。张寡妇回到家时日头已平水,顺便在菜地摘了几棵芥菜给丫头们做了一顿蓑衣饭当点心,关门点灯,坐在灶火门前,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嚎啕起来。
张寡妇又按老二的交代去讨回旧账,竟分文不差。一家四口,日子一天天艰难地挨着。
冬天的日头懒洋洋的照在青花河的两岸,田野里忙碌着放砖的男人和捣拌红薯刮晒薯片的堂客,河洲上几个堂客在扯花生,她们一边敲落沙泥一边说笑,话题转到张寡妇身上,说是村里几个老光棍舔破窗纸偷窥了她洗澡,一身光鲜得像水豆腐,说着说着,她们示意着慢慢接近了正在抖泥的张寡妇,一番怒马般的挣扎后,张寡妇被拔光了下身,那物什丰肥得像一捧新坟,却没有一根羞毛,噫,白虎星。
白虎星是天生刑克丈夫的八字,张寡妇命硬。谁跟她行那事都会短阳寿,除非青龙。
三
太阳无力地歇在老祠堂的檐口,檐下零星的挂着膏完猪血的鱼网,青花河日见消瘦和荒凉,只有马根草在北风里泛着最后的绿意,一声晚锣,牛羊已下山。
张寡妇把晒干的柴草裹成包再捆垛,码到晒楼上已是半夜,她寻到床边为女儿抑扎被角,又到厨房刨了几个红薯,夜再深一点就是翌日的鸡声了,红薯得马上挖,油菜地也得抽圳平土,繁重的活计和家务把她操劳的像一匹拉磨的骡子。月光在窗外暗下去,当她上床展平四肢,大女儿毛毛已起床了。
冬天用呼啸的白毛风把人们赶到屋里,一次难得的太阳变成越冬温暖的记忆。早晨,佐着阳光吃一碗红薯熬粥,恰恰有声,脸上纪录着一年热气腾腾的收成。这是乡村一个平常的早晨,因为有了太阳而倍觉温馨。
石嘎噔袖手卷缩在牛廊前的草垛里晒太阳,不时把眼瞅着从身边经过的张寡妇,眯眼看这女人被一大把红薯藤压得扭曲的背影,狺狺地笑。
张寡妇即使背上柴草或者薯藤也能在小路上行走如常,她感觉到了背后狺狺的笑。积蓄一个冬季的山兽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禾坪被稀牛粪淌过,上面晒着薯片,癸瓜子,芝麻,黄豆,苴麻,桑树皮,野菊花,糯米粟等,空气里弥漫着野胡葱的香味·家家户户翻晒了抽屉,穿衣柜,腊菜上了烤架,蒸酒的蒸酒,熬糖的熬糖,作豆腐的作豆腐,年关近了·张寡妇掐指一数,年前还有许多大事·
腰塘塘泥没有挑,谷子没有碾,糠和柴火要挑到十里开外的邻县去换薯渣饼,村里还有修水利的派工没干完,房上的瓦要检补,春天崩塌的后院护坡要累砌·她不敢想得太远,又不能不惦念,像爬山一样 爬过一座又一座,完全没有歇息,艰难和辛苦使她麻木了,甚至忘记了哭泣·日子就是不能松套的犁·
冬天的早晨,狗总是不知羞耻地在她家谷场的稻草里,勾连纠缠,然后撩胯交媾,张寡妇用扁担赶了无数次,那狗东西咻咻与她对望着,狗是柔情的,她有些被那畜生的目光打动·那天,她在草垛里看到了嘎噔卷曲的身子,他狺狺的笑竟像一条发情的公狗·雄性天生的追逐和攻击蛰伏在体内,等待着山啸般的觉醒,狺狺的笑带着一阵阵恐惧和凉梭梭的风偷袭她的后脊,像一把剪刀破衣而入·想着想着,一脚踩空,从山坡摔了下来,百十斤的豆荚压在身上,头上旋转一阵就昏了过去·石嘎噔有着兽蹄般的手脚, 连忙蹿过去把张寡妇撩上肩膀又用两胁夹了豆荚风一般卷进寡妇屋里·当她醒来时,发现嘎噔正压在身上不断扭动着丑陋的身躯,咿呀发声,像捣捶一桶红薯,跟自己用着力·晕眩一次次袭来,排山倒海的阻噎感拉着她往下坠,使她的反抗显得软弱而无助·
石嘎噔蹲在灶火门前的灰堆边,撕扯自己的脖子,寡妇系好裤子,举一把柴刀过来,他怔怔的目光单纯地望着刀的刃口,却像那公狗·寡妇手软了下来·
那一夜特别的长·山那边的鱼鼓远远传来:
张二嫂回娘家
两脚呀踩莲花
····················
扯出个怪东西
我又不认识它
·····················
你说像黄瓜
又冒打须花
你说像和尚
又冒披袈裟
························
四
芦花公鸡有着油亮的脖子和金黄的脚爪,引颈一歌,山村早晨久久回荡着它中气十足的长鸣,严严的霜花挂在早晨的草梗上,像一部部天荒地老的白胡须·
张寡妇的小院子有了一些生气,先前的计划如期完成,还平整了屋前屋后的晒谷场,把栽在北面挡风的杂树也稍作修葺,定与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杀猪过年了·这天,张寡妇起了个绝早,备好簸箕,淘盆,板凳,木梯,烧了一壶滚水,石嘎噔来了,蹲在门槛边刺溜吃完一大碗面条和埋在下面的两个荷包蛋,系了围裙,进楼里拽猪,只一扑一掐往腰里一摁,直接掀翻在板凳上,嘎噔左手执猪耳,右手持刀捅进去,一注血彪出来,整个动作贯通沉稳,游刃有余·一丝温暖从寡妇心中升起,嘎噔野兽般凶狠的力量所呈现的抽象的感觉直抵心扉,这种力量,让远山呼唤中的高仓健骑马的姿势相形见拙,一朵红晕袭上脸颊·是夜 寡妇去供销社打了半斤老谷烧,炒了一大盆小货,嘎噔第一次睡到老式的三弯凉床,女人触手可及·
他简直是一头狮子,在寡妇的土地和身体里呈现出王者的气派·他踏实而霸气的鼾声让夜魈却步·犹如青花河绵绵不绝的波涛,壮阔无边·
这个伤风败俗的消息像张了翅膀飞遍了青花河两岸,也蚂蚁般啃啮着老二兄弟和王姓村民的心窝,大年夜,寡妇家不乏喜庆,突然传来急雷般的敲门声,只见村里的老把师带了大班族人夺门而入,老把师是武举人的后代,修得两门必杀技,一是黄桶箍,可以把大石头箍出一道沟来,二是兔子蹬,在较技中可以蹬飞一头牛·今夜老把师系上皮质铆着铁钉的腰带,亲自拿着一根牛套,其余个个手里都抄了家伙·老把师下巴一摆,两名青壮的汉子摁到寡妇绑了架走,老把师殿后,寡妇哪见过这阵式,边走边抢天抢地嚎啕,这嚎啕像一秉利刃刺进嘎噔的心,嘎噔呻吟着扑过去,像一只山鬼与老把师纠合在一起,一阵较量,把一个老把师摁倒在地,突然,山摇地动的一声喊,老把师使出兔子蹬,嘎噔趔趄着后仰倒在地上,头在凳角上磕破了,血流了出来,
张寡妇被绑缚着跪倒在祠堂前,女人们用唾啐她的脸,小孩用针刺她的屁股,男人则往她嘴里灌屎尿,然后,村民才抒心头愤懑,各自回家放了炮竹关门守岁·
她在剧烈的疼痛里醒来,头发绞去了一半,眉毛也被剃去,裆内火辣辣的痛,老二似乎飘忽而至,也啐了她一脸血,蔫耷着头飘走了,她仿佛在一场痛殴中洗干净了胸中的瘀积和耻辱,她可以在王家屋场活下去了,这场羞辱正好拯救了她,想到这里,她强撑着往家里走· 远远近近的鞭炮还在炸响,过了年就一切都好起来了,
嘎噔倒在血泊里死了,他没有合眼,他努力睁开的眼睛似乎充满了渴望·
入殓那天,人们发现石嘎噔,那家伙粗大无比,却不是一条青龙·
青花河照常地流动着,村民也从这场血腥中恢复了生活常态,回到他们的四时八节·忙闲随时·
但是,张寡妇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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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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