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时候，我喜欢唱《一只小小鸟》。那一首歌，唱出了我青春年少时的无限伤痛。

但我却有意克制着自己。过度地沉溺于悲伤，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是容易愁苦至死的。只是，若一个人从来都不忧郁，只怕渐渐的，也就麻木，终至于冷血了。那一份圆滑光鲜，虽没有憔悴的苦楚，大概也难于有感动的幸福吧！

所以我也常怀些希望，唱些憧憬的歌，比如《一千零一夜》、《极乐世界》、《随心所欲》和《赤luo裸》。就也有了些信仰一般的喜悦。

向往着那些自在和温情的时候，又总爱涂抹一些有些淡淡伤感的诗句：

……他们也依然，没传来一点消息

仿佛消失了

从这个世界上

慢慢的，竟要遗忘了……

说是遗忘，其实是从来都不曾忘记。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忘却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却又突然想起。像是顽症，不可治愈。

十二年前，我还是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十八九岁的年纪，尚未褪尽少年的纯真和浪漫。

大三上学期，我被安排到一所初中实习。突如其来的纷繁，从此卷入了我的生活。

班上有一个小男孩，上课时总是混混沌沌，下课了才回魂似的，显出一些活气来。十二三岁的孩子，从课桌里掏出一个铁环，用一根小竹棍满操场滚得雀跃欢喜。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冷淡，也同样不能理解他的热情；过于极端的两种性格，怎样潜藏在那幼弱的身体？

我看过他的作文，字迹凌乱而毫无条理，却又偶尔能有“望着飘了落叶的天空，一只小鸟很迅速飞过”一类的句子。我相信，他看到过美丽，却又淹没在一个更大的、杂乱的、在他看来毫无生机的世界里了。

我开始诱导他们写作，写每一个亲人，写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写自己的快乐，写自己的伤悲，写骄傲，也写惭愧……我希望，他们都能够关注自己的心灵，能够去领会生活中的美好。

我和他们谈理想，谈道德，谈修养，谈好的行为习惯。我对他们说，每个人都是他人的社会，只有每个人都变得善良，这个社会才会充满关爱。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尊重而且害怕伤害，所以，我们都应当尊重他人，不要去伤害。只有这个社会不再有伤害了，我们才不必害怕。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得懂。但我想，这至少比教他们把一篇文章分成“开篇点题，展开叙述、归纳结尾”三部分，或者“总结中心思想”要好一些。一个有着理解能力的孩子，他看到的只是他懂得的哪一个世界，又何苦，要强加给他们并不在赞成的那一套呢？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孩子们渐渐和我成了朋友，愿意和我分享他们天真心灵里的一切。我和他们一起吃零食，听他们讲各自的快乐和烦恼。孩子们渐渐活泼了起来，小小的心灵里萌动着许许多多甜蜜的色彩。

孩子们的喜爱，让我找到了久违的幸福。对于学校，其实我是很失望的。高中的三年，我从来都不愿提起。在这些孩子身上，我细心弥合着当年的伤痕，也算是为我自己的那些苦难，找一些迟来的慰藉。

他们也常常邀我家访。贫寒的我，一面感谢着他们的盛情，一面也暗自庆幸，毕竟是可以省下不少的生活费用。我为自己的这个念头羞愧了很久，甚至知道如今也不能完全释怀。这种羞愧一直警醒着我，要善待那些孩子。

在这些家访中，我认识了戴雅妃。也许是前生注定，内向的我，竟然和开朗热情的他一见倾心。

陪她逛街的时候，我零零碎碎的了解到，她大我三岁，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外国语学院的。她是一个孤儿，考上大学后，就把弟弟也带来宜昌上学。

日子在平静里慢慢过着。实习很快结束了，我开始准备实习报告。每天读着《西厢记》、《梁祝》，写些七夕、红豆之类的文字。我痴痴的想象，结婚后，我和她会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对于未来的美好，我从来都不怀疑。生活的幸福，也就更深沉地迷醉着我。

作为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奢侈，在她生日那天，我用攒下的钱为她买了一盒巧克力。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攀着防盗网，既甜蜜又胆战心惊地爬上了三楼。

隔着窗户，从窗帘的缝隙里，妃儿洁白的luo体闪电一样击中了我。骑在她身上的男人，突然僵硬了身体，摆着一种扭曲而丑陋的姿态。妃儿转过头来，循着他紧张的目光望了过来。我心头一阵慌乱，感觉有无边无际的空白袭来。

昏昏沉沉的我，失手从窗台滚下，一路跌跌撞撞，我听到有什么断裂的声音。醒过神来，才明白是压断的是海棠花枝。凋零的花瓣，碧绿的草坪，在身下一片狼藉。巧克力的盒子，也已经破碎，散发出阵阵甜蜜而苦涩的香味。

我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眼角的泪无声滑落下来。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躲在网吧里，一个叫武滕兰的av女优，让我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切。我从来都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欢爱，可以那样放肆而简单直接。她的饥渴的表情，挣扎似的扭动，极度的煎熬，痛苦难耐和压抑的快乐，一次次让我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在寝室昏睡了一天一夜，我起来，洗漱了一番，日子也就一如往常一样的过着。

临近毕业的时候，却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

平静的心底，刹那间涌起了波澜。一个人关在房里，百感交集的拆开，每一个字都让我触目惊心：

最近还好吧？快毕业了，找工作了吗？也许，你已经忘了我；也许，你曾经恨过我。其实，每一个人简单的表面，背后都有她难以言说的故事。

我欺骗了你，但是直到那天，你从阳台上跌下，我一直都不认为我有什么过错。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父亲下岗了，失落的他，整天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打牌度日。母亲又愁又急，看不到什么指望的她开始酗酒。

在那样颓唐的日子里，他们唯一添给我的财富是小我十一岁的弟弟。靠母亲檫皮鞋，我勉强读完了初中。

按父母的本意，是要我去打工，供弟弟读书。我苦苦哀求着他们，说我想上大学，等我毕业了，弟弟就正好上高中。我说：只有我读大学了，才能够帮弟弟啊。

但我父母无动于衷，天天打骂责斥我。从他们的言语之间，我隐隐约约懂了，他们是想我卖身。“生着这么一副好身胚儿，还用读什么大学？”

幸而舅父知道了这件事，答应供我上高中。在学校里，每一件事情似乎都在向我证明，分数是多么重要。而现实的生活，又早早的告诉了我，金钱有多么重要。我羡慕那些富家子弟，羡慕他们有漂亮的衣服、精美的文具、时尚的化妆品。有的时候甚至是嫉妒。

但我知道这样的嫉妒无济于事。我只有努力地学习，努力得如同拼命。我当然也有许许多多小小的渴望，但我极力的压抑；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为了分数，我阿昂试卷是麻木地填写着我并不赞同的观点。

从那时起，我就渐渐丧失了是非观念，也不再有血有肉，似乎只是没有生命和灵魂的机械。

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使她再努力的可知，也不可能完全丧失渴望和情感。我常常觉得委屈，有时也会怨恨。那时的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一些安慰和关爱啊。所以，当我听弟弟说起你时，立刻就被深深的感动了。

后来，我上了大学。失去对分数的追求之后，我的生命突然一片空白。同学的种种议论，已隐隐约约关注着生存。这时的我，受尽生活的折磨，早已不再相信有生命美好，心灵变得灰暗而绝望。太多的痛苦，长年累月积压再心头，而苦难的根源，却那么难以找到，也难以改变。

我羡慕那些泡酒吧、逛游乐园、买很多名牌的同学，我渴望有很多很多前，渴望放纵地疯玩。

大二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份兼职，帮一家外贸公司做促销。很偶然的一个机会，我认识了彼得，一个五十多岁的美国商人，来宜昌贩卖五峰名茶——“千珠碧”。

我的美貌吸引了他，于是，我成了他的导游。他请我吃肯得基，逛苏荷酒吧，住峡洲宾馆。

第三个晚上，他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没有抗拒。也许那一刻，我等待了很久。我需要钱。甚至，我不止一次的想，我愿意嫁到美国去，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弟弟。虽然，彼得已经五十多岁，又矮又胖。但是，他有钱。

被压抑太久的渴望，在我放弃最后一道防线的同时，爆发得不可收拾。

出卖自己的肉体，其实是一个比出卖灵魂简单的过程。如果灵魂放弃了挣扎，剩下的，也就仅仅是解开衣服。

然而，彼得毕竟已经年老力衰。他挑起了我的yu火，却满足不了我。我只好去寻找，一个能满足我的男人。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他有着强健的身体和高超的技巧。

可是，不管情欲上怎么得到满足，我的心灵依然孤寂。那个男人不过是一个泻欲的工具，却无法让我的心得到一点点安慰。。

后来就遇见了你。还记得吗？那次你拉着我的手，在溜冰场上飞翔。你纯真的样子，让我想一辈子好好珍惜。休息的时候，你用衣袖察去我鬓角的汗迹，却痴痴的望着我，还那么傻气的说了一句：“你真漂亮！”

你知道吗，虽然当时，我嗔怪着打开了你的手，说：“肉麻！”但我的心底，却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甜蜜。

还有你写的诗，我至今记得。“漫起相思无穷夜，辗转窗前欲语迟。拟将终身暗暗许，又恐相逢未相知。”

最后一句，我还曾问你。你却说：爱情原本就不能随随便便呀？

当时，我还笑你书呆子呢。如今想起，真是有无限的伤感。是啊，你对我，何尝又不是“相逢未相知”？

那年七月七日晚上，夜凉如水。你对我说，一个温暖的眼神，可以消除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而一个安静的拥抱，可以包含所有最深情的言语。

本来，我又想笑你的书呆子气，却没有。我默默的抱着你，吻了你。你有些羞怯，惊慌地试图闪躲。但终于安静了。

我吻着你沉默的双唇，感觉我的每一寸肌肤，都长满了嘴和耳朵，那么迫切地渴望着你的聆听和倾诉。

然而，你却似乎被吓着了，什么也没有说。

我突然觉得好遗憾，心头空空的难受。为什么你纯洁得像一个孩子，连接吻也不懂呢？

也许是我对肉欲渴望得太强烈了，也许是心头的空虚让我失去其它的渴望了。曾经，我下定决心。为了你，我应该离开彼得，还有那个男人。

可是，我不愿割舍他们。我知道我的内心，是多么渴望得到你的抚慰和关爱。可是，毕竟有一些欲望，你并不能让我满足。我需要金钱，也渴望得到肉欲上的满足。我那样真诚地深爱着你，却又有一种侥幸，希望能同时拥有着他们。

后来就是那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阳台上。看着你跌落，我惊慌地穿上睡衣，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却已经只能看见你低着头慢慢远去的背影。我就那样一直望着，看着你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感觉我的身体里，正有一些东西慢慢流走，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空空的躯壳……一种强烈的虚无，慢慢弥漫开来，被遗弃的孤独，紧紧地攥住了我。汹涌而来的无助和悲切，化作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我不敢喊你，不愿你那样悲伤而又决绝地走……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家阳台上，也不敢去问你。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每次想到会给你带来的种种痛苦，我就悔恨难当。我是那么深沉地爱着你啊，却又让你受到那样沉重的伤害。我是i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啊！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却又想帮你做点什么，好让我能稍稍心安一些。可是，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后来觉得这样也好，就让我一辈子亏欠着你吧。

真心地祝福你，好好生活，过得幸福。

合上信笺，我早已泣不成声。一年多以来，我似乎已把她忘了。其实，我只是把那一些伤痛深埋在心底，从来都不敢去触及。于是，就也不再觉得愁苦了，只是也不会再有人，能走进我的那些内心世界。

如今，她把一切旧尘拂开，挖掘出那一段伤痕密布的记忆。伤感、委屈、埋怨、怜悯、爱慕、思念、苦恼、解脱、甚至还有一丝丝喜悦……种种交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流泪了。为那些逝去的爱情悼念……

毕业后这十多年来，我的生活其实也并不怎么如意。

实习时那一套教书的方法，当我真正成为一名教师后，却让我几度遭到了解职的威胁。

和女友结婚之后，又有了孩子，生活的责任迫使我再不能意气行事。我开始收敛年少时的锋芒，一心一意一字一句地教那些形同泥偶的孩子划分段落，年复一年地念叨，让他们总结和接受所谓的“中心思想”。

生活的凌迟，一点一点地剥夺了我的勇气和快乐，甚至也停止了思考，就如雅妃在信中说的那样，成了没有灵魂的机械，为了“分数”，往生活的“试卷”上麻木地填写着自己并不赞成的观念和行为。沉疴的压力，让我渐渐背叛了自己的内心，逐渐丧失了对好与坏的分辨。

就这样过了七八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当我再次见到戴雅妃的时候，彼此都是矜持地笑着，仿佛相隔得无限遥远。各自的经历，已逐渐磨灭了当年的影子。多年的离别，仿佛一层隔膜，让我们变得那样陌生。

我记起了毕业前夕的信，就在很多淡淡的寒暄中间淡淡地说：“还记得那封信吗？我一直想去找你，却又终于没能去。”

她凝视了我片刻，低下了头去。“这些年来，你原谅我了吗？”

我淡淡地笑了笑，却又叹息了一声。“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能理解，一个人被剥夺得太多的时候，就总是想抓住一切。这些年来，我感同身受。似乎每个人，都逐渐丧失了坚守内心的能力，因为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让每个人不得不服从。也许，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习惯了吧，习惯了屈服，习惯了出卖。自由、正义、肉体、尊严、情感……”我想着这些年的苦闷和伤痛，情不自禁地说。

“不要说了，好吗？不要说了……至少，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

抬起头时，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生活，难道真的如此艰难吗？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要付出那样大的改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