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恍惚岁月

偶尔看到了阿鸿的《洛神红茶》漫插本，买了回来。因为里面的故事太像我经历的了。

看完后，合上书本，一刹那间，所有的往事回澜拍岸，激得我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由滴成线，由泪成河。

高三我在一个叫玉山的小城里念书，那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旅游城市，落在西施的故乡边上，江南烟雨莺歌燕舞，迷蒙得犹如仙境。到处都可以看见大腕明星在拍戏，古装的，言情的。活在玉山，感觉很不真实。

可是一切都与我无关。风景与我无关，明星与我无关。

老师这么告诉我们的，一切与你们无关！高三人所要做的就是读书，做题。

于是我们都很听话地埋头做题了，漂亮的女演员在学校外面穿梭，可我们可以看到的只有学校那棵千年孤松，身上一个个都是洞，不知道它会不会痛，为什么到了如此地步依然舍不得离开人间。

阿南说它有心愿未了，所以离不开。

我想是吧，只能这样了。

我不习惯学校的宿舍生活，一大堆人乱哄哄的挤在一起。于是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在周末的晚上明明可以开灯但却固执地点蜡烛，打着手电写自己的点点滴滴，让自己一点点地剖析开来，那是一场悲情华美的放逐。

我的书桌上除了一个台灯和一排书外就一无所有了，唯一的变化就是不断变换着次序的参考书，几乎每两天就要倒一次顺序。我埋头在书桌上，看不到日子的尽头。日子平缓的像地铁一样丝毫不会动摇。

西西告诉我，坚持住，过了六月，一切就好了！

过了六月，一切就好了！

这是曾经激励我熬过整个高三的一句话。于是我苦苦挣扎，等待六月的来临。

玉山的三月已经很热了，桃花盛开，草长莺飞。可是逐渐热起来的天气让更多的人在上课的时候趴下去，老师的黑板擦敲破了还是抵挡不住倒下去的大军，源源不断前仆后继，壮观极了。

我住的楼下是一个叫“天上人间”的休闲场所，我每天都路过门口，可是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因为我不知道高三的人还有休闲的权利。我只有每个星期天下午可以休息，晚上还要回到学校上晚自习。

我喜欢趴在窗户上看来来往往的人流，看各色各样的人不断地从“天上人间”进来出去。我不知道日子的尽头到底还有多远，我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班主任说，经历过高三的人，以后什么事都不怕。

我的同桌叫张阳，只有他活得很潇洒，下课兴奋地对着对面高二的女生炫耀球技，上课则呼呼大睡，晚自习他会告诉我又有多少人睡觉，而且不断地更新着数字，成绩永远那么稳定——倒数第一。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入这个重点学校的，如果花钱买进来的话那需要很多的钱。老师对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理由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可以救你了，除非神的出现。

可是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的。

有一个晚自习整整两个小时我都在磨一道数学题，最后还是失败了。我看到渐渐接近的六月七号，再看看自己试卷上还是那么多的叉，知道了什么叫绝望。

回去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天上人间”，据说这里有从三清山上采下来的绿豆，做成汤喝了很提神。

我坐在最后的一个角落，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走过来问我要什么，我说绿豆汤吧!

回到楼上继续挑灯夜战，直到喧闹的大街冷清下来。

后来来的次数多了，不用我开口那个女孩就会给我送上来一杯绿豆汤。每次我们都是笑笑，一句话不说，很默契的样子。

从此以后我就养成了晚自习下课后进“天上人间”喝一杯绿豆汤的习惯，真的很提神。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我的高三结束。

西西经常来看我，她每次都会带很多的东西来给我吃。补脑的，补身子的，应有尽有。她微笑地一一讲解各自的吃法，时间，用量，次数。我静静地听着，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因为我害怕自己一说话不争气的眼泪就会掉下来，于是抬头假装看天空。可是在西西转身离去的时候再也抑制不住发涩的眼睛，眼泪一泻千里。

如果没有西西，我想我可能很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我和西西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直到有一天她说要我等她，我抱着她，幸福地在阳光下流泪，风轻轻地吹，她的长发掠过我的脸。

那年妈妈病了，肾炎晚期，活的希望很小。爸爸陪妈妈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治疗去了。临走的时候他们把我交给了西西的爸妈。

当时我非要跟爸爸走，西西狠狠地抱住我。我哭得眼泪已经流干了，傻傻的两天没有吃饭。我问西西，我妈妈可不可以回来？

西西说可以的。

我抓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说万一真的回不来呢？

西西摇摇头说不会的，文，不会的。即使万一回不来，还有我，记住，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我抱着西西又一次哭得天昏地暗。

幸亏有西西，我才没有把这个世界连同我自己一起恨死。

时间再倒退十年，那年还是我一个人在西西家，爸爸妈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扔下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过年了，我想念爸爸妈妈。我发疯似的要从西西的家里回去，她拉不住我，在后面哭。我一个人哭着跑回家，看见紧锁的大门上飘满了锈迹，一只蜘蛛在上面织网，台阶上已经长满青苔。我蹲在门前哭，不断地叫着爸爸妈妈。后来我靠在门上睡着了，后来又醒了，看见西西站在我面前。她朝我伸出手，说，来，跟我回家吧！

我打她的手，说我不回去，我的家就在这里。

西西就那样一直站在我的面前。后来我又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妈妈睡在一起，我抱着妈妈大喊妈妈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紧紧地抱住妈妈。可是妈妈还是离开了，我醒了。

我看见我睡在西西的床上，她睡在我的旁边，我抱住的是她。于是我用力打她，我说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妈妈？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妈妈？

三月尾了，教室里风扇转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后排的男生都脱了衣服在题海里混战，没有那个女生会多看一眼，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又一次我走进“天上人间”，那个女孩端起一杯绿豆汤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加冰糖啊？我一愣，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可以加冰糖。我想了想说那就加点吧！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句话。

冰糖加好了，我抿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头。这么久了，一直都习惯了绿豆汤的那份苦涩，加糖后反而不习惯了。

那个女孩说，那我给你换一杯吧！

我说不用了，换个口味也好嘛！

她笑了，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喝。

后来我知道了她叫小青，而且她成了我说话不多的一个朋友。

青的工作很轻松，有很多的空闲时间，薪水也很高。我问她多大了，她说18岁。和我一样大。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早就不念书了呢？

青低着头说，我赚钱给我的弟弟念书，我爸说女孩子长得漂亮不用念很多书的。说完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头，脸红了。

以后每个星期天下午我都会陪青去玩，走好长好长的路，她讲故事给我听，有关王子和公主的。我不说话，一直微笑地听着她讲，微笑地看她的脸和飘来飘去的长发。　

每次我的口袋里会带上一张试卷，和青走路的时候就看看题目，沿河大道走完，试卷也就做得差不多了。

青很单纯，永远很开心，我很羡慕无忧无虑的她。自从和青在一起，我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不再那么阴郁。青有的时候会耍小脾气，她喜欢吃一种带棍子的糖，而且每次都要我和她一起吃，我不喜欢。她就说你不吃我就喊救命啦。于是我只好吃。青就笑了。

同桌张阳依然上课睡觉，下课生龙活虎，没有老师管他，我偶尔提醒他几句，他只是微微地摇摇头，一笑了之。他说不可能了，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好好学。后来我就懒得理他了，自己都有点顾不上了。高三的人是很恶毒的一群人，永远希望自己做的题目比别人多。所有的人都疲于应付高考，以至于连说话都简洁到了用单音节词“嗯”“啊”之类的来问答。

学校后面有座山，我们叫岚山，因为每天傍晚都可以看到很美丽的群岚，飞鸟掠过头顶，刺破彩云，留下一阵清脆的鸣叫声。

阿南经常来这里，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远方变幻的云霞，一动不动，一直到夕阳落下去。我偶尔遇见他，笑他装深沉。阿南总是无力地笑笑，脸苍白苍白的。我和他靠着背，望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问他高考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说不知道，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你呢？

我说我想带西西一起去大漠看落日刹那间悲壮的辉煌，一起去聆听大海珊瑚间小鱼亲切的呢喃。

阿南说真的羡慕你。

其实我羡慕是青，我的生活就是为了高考。曾经有人说没有方向的人生犹如折断翅膀的鸟，可是我的生活方向太强烈了，比折断翅膀的鸟还痛苦，至少它可以躺下休息，而我却必须像一只草原上的羚羊日野狂奔不停，稍停片刻就葬身狮口。

阿南问我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天堂？

我说有，我相信。

青每天都要和我讲一些关于高考前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的事，很关心我。我告诉过她我想考到杭州的浙大去，她说，你一定可以的。

四月中旬的时候，高考的磨刀霍霍声已经很响了，大家都在做最后的冲刺。我熬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往往要到十二点以后甚至一点钟才能躺下去，日记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打开过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早上五点钟就要起来，我把三个闹钟分别调到四点四十，四点五十和五点，因为一次响铃根本无法吵醒我，最后被逼起来仍然昏昏沉沉的，好像梦游一样。

我下楼匆匆买早点，每次都是一大排的学生排在我的前面，都是高三的。因为看到他们手中的试卷和英语单词手册就知道了。

有一次我在排队，顺便背几个单词。突然手中的书被抢了，我抬头一看是青，她说这么长的队伍你排到什么时候去啊，你的时间宝贵，来，拿着。她把我推出去，然后她站在我的位置，冲我做鬼脸。我看着我手中的早餐，全是我喜欢吃的。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报以感激的微笑。

第二天依然如此，我被青推出队伍，然后吃她给我买的早餐。青说顺便给你买的。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了，青为了给我买早餐必须起的比我早，于是我想再早点抢在青的前面。我把闹钟又提前了十分钟。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看到青在吃我最不喜欢的蛋卷。我赶紧往回走，不让青看见我。我的眼睛有点酸。

十分钟后我下楼，依然一如既往地接过青给我买的我喜欢吃的烧麦和牛奶。我走到学校门口往回看了一眼，青悄悄地退出了队伍。

一直到高考都是这样。

我已经不知道去“天上人间”是为了喝绿豆汤还是看青。每天晚上脑海中青的身影取代了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最后在青的微笑中沉沉睡去。我告诉自己，高三了，躺下就应该睡着的。不要乱想。可是越是克制想念越是强烈，犹如决堤洪水无可抵挡。

“五一”到了，学校大发慈悲放了一天假。

西西来看我了。提着大袋小袋好多的东西，她拿出一袋子说这是三清山上的绿豆，泡着喝了很提神的。她为我泡了一杯，递给我。袅袅直上的水汽之中，我看到了青微笑的脸，我笑了。

西西也笑了。

五月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震动全校全市的大事：阿南跳楼自杀了！

一时间死气沉沉的高三楼活跃起来了，话题也多起来了。到处都飘扬着关于阿南自杀的原因，有的说为情，有的说考试成绩不好，纷纷扬扬……

任课老师和校长眼睛都急红了，因为这是一个十拿九稳的清华高才生。阿南从来不花多少时间在学习上面，但考试成绩依然每次第一，阿南用左手去考试也能上清华。

学校对外界和上级给出的结论是“不堪忍受高考重压”。学校当然知道阿南的实力，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一个理由敷衍呢？保住乌纱帽？稳定高三人的情绪？

于是各种考前心理辅导班成立了，个个老师纷纷走向讲台充当起了心理医生。

我想起了小学那年阿南的单亲妈妈离开人世时，阿南死活要从楼上跳下去，他说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生无可恋！

后来阿南就变成了一个极孤僻的天才，只是偶尔和我说话。

我想起了和阿南坐在岚山上的日子，白云悠悠飘过头顶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问阿南高考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他说不知道，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他问我有没有天堂。我说有。

阿南就这样解脱了，去了一个没有烦恼的世界。

整理阿南遗物的时候我发现日记本里有这么一句话，妈妈，你在天堂好吗？我好想你，来陪你了。

我呜呜地哭了，很放肆地哭了。

学校封锁了校门，所有的高三人都不许出去，直到高考结束。并且给出了足够的寝室供走读的学生住。

西西每天晚上都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要熬住，过了六月，一切就好了。她怕我也和阿南一样。可是我不会，因为我不会生无可恋。

晚上睡觉的时候依然想起青。关在学校里没有绿豆汤喝，本来应该更好睡的，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是因为思念青。

高考来了。

高考结束了。

就这样？

好多人都哭了，拼了十二年就这样过了，我们以为会有腥风血雨战火弥漫，可是一切出人意料的平静，心里空空的，很失落。

接下来的就是等消息的日子，漫长的度日如年。

吃散伙饭那天，张阳找我说，可不可以谈一下？

我们坐在学校的古松下喝了好多的酒。自从阿南走后，这棵孤松好像有死亡的征兆，叶子在初夏显得很黄。

张阳哭了，说自己不是人，对不起姐姐，一直都是姐姐赚钱给他念书，如果再有机会一定好好念书。

我想，要是我没有考上浙大，怎么对西西说。

那晚我们就睡在了孤松的洞里，我看见阿南在向我招手，他很快乐，坐在天使的翅膀上。

再次和青走路的时候，手伸向口袋发现已经没有试卷了。

青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问她要去哪里。

青兴奋地说要去上海，因为她的弟弟考到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她要去照顾他。他就在11班，，叫张阳，你认识吗？

我说，不认识，我是十二班的。

我的鼻子有点酸，看着蹦蹦跳跳天真无邪的青，我忽然好想抱住她。

青走的时候我帮她提行李到车站门口，没有进去，我害怕离别的场面，那么多的亲人在喊，在哭。其实我是怕看到青就流泪。

青向我招手道别，还是明亮干净的笑容。

我终于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从此失去的不仅仅是青，还有我青涩的恋情。

送走青后，我睡了两天。天天躲在房间里。

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去“天上人间”喝绿豆汤，因为已经没有熬夜的必要了，最重要的是青已经不在了。

就在一个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一场巨大的空难带走了西西的爸爸妈妈，留给她的只是一座豪华的房子和巨额的保险赔偿金。

就像当年西西抱着我一样，我抱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她，默默地流泪。上天给了我太多的惩罚。

我说西西，无论怎么样，记得还有我。

西西要远去深圳的姑妈家了，临走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考上。我说还不知道，在等。

西西说不管有没有考上，我都会等你的。记住，一定要记得我。她给了我一袋绿豆，说提神的，留着。

我点头。

西西转身离去，我又哭了，因为我刚刚得知我的浙大没有考上。

后来在二本和复读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我开始了我的高四岁月，一个人。没有青的绿豆汤，也没有西西的关怀。

我咬牙坚持更为悲壮惨烈的一段日子，在想念着青和西西里一天天煎熬下去。

有一次走进“天上人间”，发现我的那个座位已经被一个冰箱取代了，我默默地退了出来，以后再也没有进去过。

再后来，我打电话给青和西西，发现是空号。她们都换了号码了。从此，她们就活在我的记忆里面了。我埋葬了一切，收拾行李。

到了这个城市读大学。

我的大学生活基本上是白天黑夜颠倒过来的。

在这个夏天抬头看不到整片阳光的校园里，偶尔会想念我的高三岁月。

偶然的一次走在大街上，看见卖绿豆汤的，我抿了一口，立刻皱眉。因为我早已习惯了那份苦涩。

物是人非！最狠毒的一个词！

每走一步，便怀念西西，怀念青，怀念玉山的绿豆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