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次回老家是在前年的春节。　

十三年前，我随丈夫来到了这个远离父母的小城经营自己的小窝后，每年最多回去一次，主要是看望父母。儿女们相继成家，母亲经不住全家人的劝，也搬离了老家，与父亲一起住在他的单位。老家便很少回了，只在逢年过节时，父亲回去打扫一下老家的老屋，祭祀一下祖先。　

丈夫买了小车，设想了多年春节回去看望父母的心愿今年终于得以实现。大年初二，一家三口喜洋洋的踏上了回家的路，令家人无限欢心。与父母团聚了两日后，我对父亲说，明天我想回老家看看。父亲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去看看也好，你很久没回老家了。　

原来父亲心里很明白，以往回来，我没说，父亲也不问，心里却一直记着。他是一直希望我能回老家看看的。　

母亲将用红丝线穿好的一串钥匙交给我，并叮嘱走时先去买上几包点心。父亲是单丁独子，爷爷奶奶已过世多年，老家最亲的人只有父亲的堂兄弟，我们的大伯了。你大伯大妈说了好多次呢，群子好多年没回来了，母亲看着我，微笑着说，我们明天就不回了，家里要来客人。　

其实每次回家我也想去看看大伯大妈的，只是因为每次都是匆匆的。而老家的路又不是很好走，下了车要过几道岗，翻几道梁的。难怪每次母亲看着行色匆匆的女儿，都欲言又止。　

弟妹们因为大姐回来了，也都请好了假，很少在一起的姐弟间似乎缺少了一份自然，而多了一份尊重。丈夫开车送我们到山路口后，就回去了，因为车子没地方可以寄放。　

又踏上了老家熟悉而又陌生的山路，眼中的景和年少时的并没有多少的变化，一丛丛山茶树，依然装点着故乡的连绵山岭，在寒风中焕发出生命的盎然。不禁想起儿时与伙伴们在山上放牛追逐的情景，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老家度过的。老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我年少时辛勤劳动的痕迹。那时，我是父母的长女，理应与父母共同分担家中的农活，为他们分减生活的艰辛。做的最多的是上山砍柴，下地锄草。我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是乡亲们口中所称道的好女孩，是儿时伙伴效仿的榜样。所以，虽然那时的日子很苦，却也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快乐。年少的心中装满对家人的爱，以自己稚嫩的肩，也挑起一份生活的酸甜。　

弟妹们看着沉默的大姐，也悄然无语，也许他们也在回想在老家度过的岁月。他们在老家的日子比我要少些，因为他们先后随父亲在外念书，且家中的经济也有所改善，不用像以前要那样起早贪黑的做，他们所尝的艰辛相对要少些。对老家的感情不知是否也相应要淡薄些？　

大伯和大妈去做客了，一推门，迎出来的是堂弟小权。十年不见，小权已不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虽然还是那么瘦，但脸上已然脱去了当年的幼稚和单纯。他现在深圳打工，出去有七八年了，谈吐间挥洒着一个成熟男人的气质。多年不见，几句简单的寒喧后，小权渐渐恢复了儿时的率真，谈起了这些年在外经历的点点滴滴。山里的孩子要想在大城市里谋得一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没有学历，没有特长的。小权以他的聪明勤奋，和农家少年的朴实，从一个挑水泥桶的小工，一步步，成为一家大工厂的主管，这期间付出的汗水也是可想而知的。　

听说我们回来了，在家过年或是走娘家的小伙伴一齐拥进了大伯的家。小小的厅堂顿时热闹起来，围坐在热烘烘的炭火旁，都不由自主的相互打量起来。十年对于一个生活在城市，过着衣食无忧日子的人来说，在容颜上并不会有太大的改变。而对于一个在农村生活，每天要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人来说，十年的变化足以让人觉得相差了二十年，比如秀。眼前的秀无论我如何找寻，也捕捉不到记忆中的容颜了。　

秀那时是村中最漂亮的女孩，只是因为家里穷，小学还没毕业，就回家务农。十八岁的秀出嫁的时候，我正在县城读书，再见到时，秀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记得那天是星期天，单薄的秀怀里抱着一个黄毛小孩，在路边等车。周末回家的我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欢快地跑过去，喊了声，秀，果然是秀。秀转过身，惊喜地迎上前，问，放假了？眼睛里含着笑，一脸的疲惫却让我感到很难过。她还这么年轻，生活的重负将她压成了一个没有生气的陀螺，只知在山村那块狭小的土地上转。秀是带孩子来赶集的，顺便买点日常用品。秀，你过得好吗？我问。好的，秀说，群子你有工作真好，村里就数你出息。我是第一个从村里走出去的女孩，如果还在山村，现在说不定也是孩子的母亲了。　

伙伴们都已出嫁成家，虽然很少联系，但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告诉我她们的一些情况，说的最多的便是秀。我知道秀其实过得并不好，婆家比娘家还要穷，靠着几亩地，日子很是艰难。公公婆婆待她也不是很好，嫌弃她没生儿子。丈夫在家的时候不多，家里要靠他挣钱还债。秀里外操持，真的很不容易。　

我做新房子了，秀说，你有空来不，木根在家做了，不走了。木根是秀的丈夫，会木工。我有一年多没回家了，看来秀的生活真是比以前好了。可她还是那么单薄，消瘦，站在秀的面前，我们好像是两代人。　

十几年之后的秀比以前更显苍老，记得她和我相差不过一两岁而已，白发却已爬上了她的双鬓。秀穿着一件宽大的紫色呢大衣，看上去像一根裹在里面的木柴。她定定的看着我，说，群子，你一点没变，比以前还好看。想想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而秀又是如何度过的，同样是女人，一样的年纪，却是不同的青春。　

秀，我说，我也老了呢。秀的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这些年供她们读书一定不容易。秀很满足，女儿是她的骄傲。再苦再累，我也要让她们读上书，秀说，像你一样，有工作多好。　

小权端出了老家过年才有的各式点心，又给每个人倒上一碗糯米酒。谈笑间小权的媳妇已准备了一桌的菜，彼此相让后，我被大家按在了上席。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席，老家的规矩很多，上席是不能随便坐的。坐错了，会说你不晓事，连大人也要被人说哩。　

我是远道回来的，又很多年没回老家，在儿时的伙伴心中当是贵客了，也就不再谦让。伙伴中有一半是在外打工的，虽然都已人到中年，心劲还是很高的。一半是家庭经济的需要，一半是已融入了城市的生活，他乡也是故乡了。不是父母年迈，不愿离开故土，过年也不用来去奔波的。小山，大春几个都在城里买了房，日子过得也不错。出差的时候我去过的，比城里人不差什么，家里开着店，生意也红火。山里人有的是力气，又不比城里人傻，做事本份，凭良心，城里人还是很乐意接受的。　

吃着，喝着，高兴地谈笑着。说完了出门在外，话题就开始越扯越远，说起了儿时的趣事。印象最深的是那次，放牛时去偷邻村人的瓜。人没逮着，牛倒让人给赶走了，叫让家里大人去牵。一个个吓得不敢回家，躲在村里的磨房里，天黑的时候，只听见满村都是父母在喊各家儿女小名的声音，又长又急。最后是秀忍不住应了一声，才被发现的，进了家门每人都挨了好一顿打。还说呢，都是你，我在秀的肩上狠狠的拍了一下，我妈打得我可痛了，长那么大还没挨过打呢。想起那天的情景，大伙全笑了。说，为挨打干杯。大碗的酒端起来，会喝的，不会喝的，通通见底。　

想不到这次回老家会遇上这么多久违的儿时伙伴，心情格外好。弟弟开了自家的门，请大伙去坐坐。老家的房子因为久无人居住，打扫，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小权说，看看就好了，坐就免了，还是到我屋里好。我想一个人在家里呆呆，小权领着大家回了他的屋。　

弟妹们也走了，我在家中厅堂的椅上坐下，默默的打量着家中的一切。墙上的奖状、年画、挂东西的铁钉、有的是很久的，有的是新贴的。挨挨挤挤的占满了两扇墙。母亲还是那样，不肯丢弃家中的东西，哪怕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奖状。也许在母亲的心中儿女的奖状是最有意义的吧，那时，每一次获奖母亲都有奖赏的，一碗面，或是一个鸡蛋，都是儿时不可多得的美味。　

时光任冉，转眼间，当年的小女孩已是人到中年，自己的孩子都快成大姑娘了。家中还留有一个相框，不知是母亲忘记了，还是有意留下的。里面的相片大多是黑白的，都是我们姐弟几个小时的合影。那时，每到过年，就有走村串户的个体户，带着相机为大家照相，收取的费用不是很高，但照的人还是不多。母亲却一次也没少过，只要遇上了，都会给我们几个照一张。感谢母亲，为我们留下了儿时的笑脸。　

我细细的擦拭着镜框上的灰尘，想了想，还是包了起来，带回父母现在住的地方去的好。这次回来了，下次还不知是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踏上老家的山路。且将这份乡愁收起，人生在世，往往事与愿违，有谁能真正的不受条件的辖制，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别了，老屋，我轻轻的锁好门，回到大伯处。　

天色已暗，大伯大妈还没回来，看来是在亲戚家住下了，我只好告辞。丈夫发了短信过来，已在山路口等了。　

一行人陪着我们到后山的路口，与他们一一握别，我拥着秀时，泪水已忍不住落下来。别了，伙伴们，我会永远记着你们的，愿你们的生活越过越好，在外平平安安。　

别了，老家，无论走到哪，游子的心中永远装着你，思乡的心，是天边的那轮明月，　永远也走不出你的牵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