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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人物之耐伯伯恋恋红尘-杨君

发表于-2007年12月03日 下午4:49评论-3条

一 

耐伯伯,我爷爷二兄弟的二儿子,一个四十二岁才娶到老婆的男人,如果还活着,算起来现在大概是七十有五了,因为他娶亲那年,我三岁,母亲说的。 

耐伯伯的老婆原是个寡妇。她前夫倒小有家业,只是福薄,无缘消受。她与前夫生有一子一女,却都有些痴呆,不甚玲珑。她嫁了耐伯伯,那一双儿女自然也跟了过来,另外带过来的还有前夫的丰厚家财。一穷二白,四壁空空的耐伯伯一夜之间竟成了村中首富,不但有了老婆,还儿女双全,这令村里那些辛苦了十几年,还是穷得叮当响的男人们大放妒火,时不时要向耐伯伯打打秋风,弄包烟来抽抽。 

耐伯伯是不抽烟的,先跟着爹,爹没了跟着兄嫂度日。而他那嫂子又是村里出了名的厉害,虽然也是二婚头,无奈兄长过于软弱,一个家就全稳稳地抓在了那厉害嫂子手中,哪有什么余钱来买吃穿以外的奢侈物,慢慢地就养成了省吃俭用的习惯,把那钱看得跟命一样重要,恨不得一个分作两个花。 

光棍打到四十二,苦日子也算是熬到了头,虽是个改嫁的,也算是有了个家,今后回到家里有口热饭吃。他那尖酸的嫂子一看小叔子娶了个有钱的老婆,眼里就冒火。后来听说除了老婆以外,还有两个“油瓶”,这如何使得,岂不要把一点家当吃空了,立逼着就分了家。 

耐伯伯分得正屋一间,草房一间,小方桌一张,长条凳子两把,外加他自己现用的一些破烂家什和现金三佰。娶亲总要添几件用具,也要办一两桌酒席,没点现钱哪行。村里人都为耐伯伯抱不平,做了几十年,何止挣了这些。倒是他自己不在意,多多少少没意见,在村长的主持下,高高兴兴的盖了手印,只盼着自己的老婆早日进门,自己的小家早日冒烟。 

二 

耐伯伯的老婆人长得不怎么样。矮矮胖胖的,黑皮肤,一张扁平脸,两片嘴唇切切倒是半盘子。她年青时啥模样,我们不知道,但嫁进我们村子就人老珠黄了,她女儿都十四呢。 

人虽是丑了些,名字却漂亮:绿梅,绿色的梅花,真亏了她老父-----一个上过私塾的老学究想出来。父亲在族里排行最小,耐伯伯是老三,但我们一直喊他耐伯伯,连着名一起喊,以区别其他的伯伯。但对这位绿梅大妈,我们就只喊她三大妈,名字都省了,她的名字只在妯娌间或是村里的同辈人中喊。 

三大妈因为年青时嫁了个有钱的好老公,凡事不用操心,渐渐就养出了好吃懒做的陋习,连她那一双儿女都是吃饭连筷子也不愿多拿的,真是傻人有傻福,只可惜老公死早了。如今到了我们这个素以勤快能干为美德的村子,可就苦了她,不但早上要起早做饭,还要赶着去上工挣工分,一天到晚就忙得脚不沾地了。 

鸡刚叫三遍,三大妈就起来了,淘米做饭。等我母亲饭菜都做好了,三大妈还在那熬粥呢。耐伯伯逮空就骂她“蠢婆娘”,三更起来做饭,早上都没得饭,这速度也真够快了。村里人开始都不信,说耐伯伯也太夸张了,后来有好事的女人去偷瞧了几回,都当做笑话说呢。三大妈光梳头洗脸就要半小时,掏灰、烧水、刷碗、厨房里的用具一一烫过要个把小时,天快亮了,米才下锅。三大妈真是一点也不急,雷打不动,天天如此。 

耐伯伯早上起来想喝点稀的都来不及,开早工的哨子响了,三大妈手忙脚乱的,把饭放在锅里闷,菜是来不及炒了,只好收工回来再说。别人家男人肚里或多或少装了点,耐伯伯空着肚子,憋着气去上工,一路骂骂咧咧的。三大妈自知理亏,哪敢还口,慢吞吞地跟在一群女人后面。人家的女人因为赶饭,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三大妈却光鲜得很,那头发整得一丝不乱,抹了木油,别着发夹,亮光光的,上下收拾得紧程利落,衣服是衣服,裤子是裤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干净爽快,还有股子淡淡的香皂味。三大妈站在那群不修边幅的女人中,嘿,硬是与众不同,多了那么点大家作派,倒把群年青的女人给比下去了。 

队长在前面把事分派了,大家就各自散开做事,有时是耘田,有时是锄草,反正一年四季都有做不完的事,只为了混那几个工分,一年到头的累,粮食却分不到多少,大锅饭嘛。 

三大妈就是个混工分的。其实她也不想混,只是太慢了,想必是在前夫家缺少锻炼,养尊处优落下的。你就说割稻子吧,别人两排都要超过她,一个劲地催,逼得她连连让路。女人们说:“绿梅,你那割稻子呢还是数稻子,照你这割法,今年咱村就不要栽禾啦,下一茬就有现成的收。”队长老婆挥舞着镰刀,扎胳膊掳袖子卖她的本事,一气割了三排,三大妈还是给她让了路。三大妈虽然慢,放得可是整齐,就跟梳她那头一样仔细,别人都是随手一扔,她不,拿在手里先拍几下,拍整齐了才放下去,还要左右瞧几眼,不端正,不行,又摆弄几下,直到满意了为止。把几个自认为麻利的老娘们给气得,嗨,就差没把给放好的稻子一脚给踢飞了。队长老婆一手叉着腰,一手就指在了三大妈的脑门子,尖声利气地说:“绿梅,你绣花呢,有你这样摆弄的吗,别以为还在你老周家,这样也有工分,吓。”三大妈脸不红心不跳,气匀声平,和和气气的说:“队长嫂子,我只有这么快,你担待着点。”得,话都说到这份了,谁再说就是不担待她了。三大妈不慌不忙一上午还真能割上两排摆在田里,那象一条线一样直的不用问,别人也知道是谁割的。邻村的人还有特意来参观的,看了的都说好。谁见过摆得这么整齐的?没有。时间一长,村里人也慢慢习惯了三大妈的“耐心”。连队长老婆的大嗓门冲着三大妈的时候也少了。 

可耐伯伯却习惯不了。早上饿着肚子去上工倒还可以忍一忍,收工回来闷在锅里的饭不是糊了就是夹生的,菜还得他自己亲自炒,等三大妈来做保不准又该饿着肚子去赶上午的工。耐伯伯和兄嫂一起过时,热饭还是有一口吃的,想不到娶了老婆倒要让肚子受罪,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心里暗暗地把那说媒的老媒婆骂了几百回也不解气。只得自己亲自掌勺,简简单单的炒几个菜。耐伯伯的菜盐放得多多的,说是庄稼人出汗多要多吃盐(他还晓得这个),我却认为他多放盐是为了怕那一双傻儿女把一天的菜做一餐给吃了。 

说半天倒忘了说他们的名字。女长,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美兰,子次,却是一个贱名:小羊。说他们傻其实也不是十分傻,小羊耐伯伯还供他去上了两年学,至于学到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自个的名字也没见他写过。 

村里的老少爷们没事时最爱拿小羊开心了。喊他一声“小羊”他欢欢的就跑过来了,接着就考他:“来,从一数到一百,数对了,花生归你。”小羊看着花生,眼睛眨几下,“咕噜”吞下一口口水,头看着天就数开了:“1、2、3。。。。。。”数到五十以后,就开始闹笑话了:“68、69、40”一旁围观的人“哄”的就笑了。小羊看大家笑了,倒知道自己又错了,也不敢拿花生,站一边用眼直瞟。花生还是有得吃的,不过得改为磕头,然后理直气壮的拿了花生躲到一旁有滋有味地吃。有时,三大妈见到别人又捉弄她儿子就恼,放开嗓子骂:“河里捞的,拿我儿子寻乐子,你就保不住也得个傻儿子。。。。。。”众人却不多理论,当没听见,拍拍屁股散了。 

小羊读了两年书,到第三年,连老师也认为此子不可教也,劝他别读了。耐伯伯乐得省几个钱,又封了村里人的口舌,只是这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能做什么呢。队长看着小羊身强力壮,倒顶得半个小伙子,二话没说,答应让他在村里挣工分,工分是男人们的一半,比三大妈还要多一分呢,总比在家吃闲饭强吧。一家四口,没人挣工分,那点老本迟早得完。 

三 

耐伯伯挺高兴,索性就把三大妈留在了家里专门洗衣做饭,管管菜园子,侍候一家人的吃喝。三大妈这下解放了,但照例是三更起来。这时她也学乘了,起床不是先梳洗,而是先把米下锅,把粥给熬出来,再消消停停的摆弄头发。耐伯伯不明就理,还以为他老婆长进了,出门前有一碗热乎乎的稀粥喝也好。人也骂得少了,不过临走时还得带上一句:“菜多放点盐,回来没饭吃,哼!” 

三大妈不用赶早工啦,做两碗菜的时间总是绰绰有余的。她端了把椅子坐在门口,仔仔细细的把她的菜摘了又摘,洗了又洗,一片黄叶子也不放过。她大嫂,那个历害女人扛着锄头从小叔子门前经过,看见弟媳妇那么舒舒服服,清清闲闲,慢慢悠悠地洗菜,“呸”一口痰就吐在了地上,“不要脸,好大一个人,有手有脚,不出工,要人养,呸!”她是在气自己没这福气呢。三大妈从不喊她这个大嫂,知道她看不上自己,更不上她那去串门子,有什么事只支使耐伯伯去,连儿子女儿也不让上门,怕受气。三大妈听了这刻薄话,也不回应她,自顾洗菜,她大嫂好没意思,恨恨地就走了。一路上把小叔子骂着,又骂自己的男人。 

耐伯伯总算又有现成饭吃了,心里一舒坦,也会抿上几口小酒。三大妈就拿出体已钱使唤小羊去代销店买白干,一次一斤,够耐伯伯喝上一月。三大妈原是吃现成饭的,老周家时,她婆婆做得一手好菜,可惜三大妈没得到一点真传,做菜做饭,真是不敢恭维。耐伯伯只晓得加盐,没想到多放油炒出的菜才香,其实也真没有那么多油可加,倒是盐来得便宜些。好在耐伯伯从小吃苦,如今有一碗白米饭吃,有几碗稀粥喝已是很知足了,至于下饭的菜,啥都能将就。却难为了三大妈那张受用惯了的嘴,和那个曾经常见晕腥的肚子。现在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就是好日子啦。三大妈自然有体已,买几肉还是不成问题,可耐伯伯把眼一瞪,说“吃那么好,有钱不晓得冒钱的苦,省着点。”三大妈就只好省罗。 

不过节日就别想开斋,乡下人节日多,似乎哪个月都能安出个什么节来,倒象是为自己解馋而设的。过节自然就要供神,供神没鱼肉哪行。耐伯伯自打娶了老婆也供起了祖宗,别人的祖宗有肉吃,自家的也不能亏着。耐伯伯咬咬牙就去买肉,专挑膘肥的买,厚墩墩,白花花的肥肉,称上两斤,拎回家。三大妈挽袖子洗干净了,下在锅里煮熟,捞了,先端去祠堂供了神灵,再端回来供祖宗。然后大片切了,就着那锅汤水,放上半斤海带,把火烧猛了,煮上一个时辰,一锅海带猪肉汤就做好了,三大妈抓一把盐撒了,搁点葱花,生姜,用大号盆子装了,招呼一声,全家人就团团围着汤,大勺子舀一碗,稀稀溜溜地吃开了。 

这真是一顿美味佳肴。美兰和她的弟弟四个眼珠子古突着,就只看得见大块的肥肉,捞一块,塞在嘴里,嚼都不用嚼,三两口就吞了,耐伯伯看着这两个宝贝如狼似虎一般,想骂几句又觉不忍,自个儿夹几片肉,把海带盛了半碗,加上一勺子饭,一边蹲着吃。 

三大妈哪里好意思跟儿女们抢,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眼圈就红了。俩斤肉姐弟俩倒吃了一斤半,心满意足的摸着鼓园的肚子对耐伯伯说:“叔,肉真好吃。”它们管耐伯伯叫叔。耐伯伯看它们那傻样又好气又笑,把剩下的汤给喝了。三大妈在一旁却接了话,说:“乖崽哩,好好做事,多挣工分,叔还买肉给你们吃。小羊听了咧着大嘴乐,哈喇子掉在了地上。 

耐伯伯家最过瘾的一餐饭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杀鸡煮肉,耐伯伯家也不例外,平日里留着下蛋的鸡到了过年就得有几只光荣地献身了。三大妈养的鸡比她还要肥,这点耐伯伯是最满意的了。沉甸甸的大母鸡,大块地切了,装上一碗,剩下的留着待客。肥不噜嘟的肉也是高高地装上一大碗,还有一碗是老家过年时象征团圆家家不可少的圆子,一种糯子加粘米粉碎了做成的团子,跟元宵差不多,只是没馅。这三大碗就是耐伯伯家过了十多年不变的老三样,后来日子好过了,三大妈也不是多添几个时新的素菜而已。 

嗬,有肉吃,油汪汪的,姐弟俩真是喜欢,还没落座,四只筷子就先叉过去了,那猴急相,看得耐伯伯瞅着三大妈就想动火。三大妈却明理,一筷子打着两个头,说“你叔还没吃呢,先给叔倒酒。”美兰这时最乖了,抢着就给叔倒了一碗酒。三大妈把自己酿的酒一人也倒了一碗,看一眼男人,再看一眼急不可奈的儿女,把放在最上面的鸡心鸡肝夹了,放在耐伯伯的碗里,说一句“吃吧”,团园饭这才正式开始,姐弟两个放开肚子,风卷残云一般。 

过年耐伯伯总是尽着他们吃的,一年就这一回。三大妈这回也可以尽兴一饱口福。一家四口,对着三碗菜,“吧唧吧唧”吃得那个香。我们家的年夜饭是是村里最早的,因为父亲吃了要去单位上值班,父亲很少在家过年,他总是尽量让职工回家,我们家就只好改为午夜饭了,所以我们总喜欢去看三大妈家吃年夜饭。三大妈见我们去了,夹一块鸡递过来,说:“吃”。三大妈家的鸡自然没有我们家的好吃,看小羊和美兰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接了,使劲地咬,把三大妈逗得哈哈大笑。 

四 

三大妈不上工,在家的时间多了,她翻箱倒柜,把以前男人穿过的衣服清出来,端盆水,把门口扫干净,摊上席子,坐在中间,穿针引线,比着耐伯伯的身材,修修剪剪,缝缝补补,整出来的衣服,一套一套的,手艺还真不错。又把家中的旧棉被拆洗了,细针密线的补得平平整整,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耐伯伯的小家真是旧貌换新颜,气象一新,这才真象个家了。这样整洁的家村里还是头一回见到,老娘们忙了头忘了脚,谁家不是乱糟糟的,就是我们家也不过如此。 

耐伯伯换上新衣股,小老头立刻大变样,小青年一样的精神,三大妈借把刀子,逼着他把胡子给刮了。耐伯伯从没穿过件干净舒服的新衣,打光棍时,衣服都是自己洗,也不用胰子,在溪里摆几下,用脚踩几下,拎上来晒了,第二天穿还是一股子汗味刺鼻。他做事又舍得出力。汗衣上时常沾着一层白花花的盐花,时间久了衣服越洗越重,穿在身上硬硬的恤人。一到夏天,耐伯伯干脆就光着膀子干活,一条短裤衩子遮羞,晒得皮肤黑里透红,红中透亮,下雨天,雨水落在他背上,“滋溜”顺着光脊梁就往下流。三大妈给他拾掇了几身换洗衣裳,指望他天天穿着遮个日头,耐伯伯穿了一上午就脱了,嫌热,闷得难过,三大妈嘴一撇,骂他“穷命。” 

三大妈又把自己从老周家带来的衣服重新浆洗了,放在枕头底下压平,隔三差五换上一身,惹得村里的女人们常看西洋镜一样来参观她的衣服,那料子,样式,村里人还真是少见。 

三大妈穿着去菜园子摘菜,一路上哼着小调:正月里是新春,换了新衣我就出了门,出门见我的情郎歌哎,他在村口将我迎。哼得有板有眼,不象去摘菜,倒象去赶庙会。有人耳尖,听到了就问她:“绿梅,你那哼什么呢,唱来听听,让我们也见识见识。”三大妈羞涩地一笑,闭上嘴就钻进了菜园子。 

晚上就有人不依不饶来找三大妈,硬是要她唱。耐伯伯去村头大树下乘凉了,女人们就叽叽喳喳地把三大妈拖出来,拥着她在门口坐了。月光如水,静静地洒满小山村,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女人们拾掇清楚了家务,也想着要找个乐子,三大妈的情歌让她们兴趣盎然,岂有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理。三大妈被她们缠得没办法,只得中间坐了,掠一把掉下来的头发,幽幽地说起了她的往事。 

“我小时候,跟着爹爹认得几个字,年青里村里唱大戏,我嗓子好,就给挑上了,后来走村串户去唱。有一年就去了离村几十里的周村。我那死鬼男人一眼就瞅上了,没多久就托媒人来说亲。爹爹起初不同意,说是远了,可他一门心思要娶我,就常大老远到村口来等。后来爹爹托人打清楚了他家的底细,知道是个富裕人家,苦不了我,也就同意了。不到一年,我就进了周家门,是坐着花轿去的,走了大半天呢。他对我真是好,我们从未红过脸,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我那婆婆也好,待我就象亲闺女。后来就有了美兰和小羊,孩子虽傻,一点也不嫌弃。宝贝一样地疼。可惜他命不长,过了几年,婆婆也死了,同族的有人就想占我的财产,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也难啊,只好改嫁了。。。。。。”。三大妈说到动情处,已是热泪滚滚,泣不成声。 

想不到貌不出众的三大妈却一段这样罗曼蒂克的婚姻,一段既甜蜜又伤心的往事,怪不得她大嫂骂她戏子,原来三大妈还真唱过戏。女人们听得心里酸酸的,有的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段,那么一个人,便不由得红了眼圈。三大妈命虽不好,总算是嫁过自己喜欢过的男人,可她们呢,哎,不想了。女人们就怂恿三大妈唱段戏来听听。三大妈也不推辞,尖声细气地唱道:“梁兄莫怨怪,英台我也无奈,爹爹之命不能违,马家亲事不能退。。。。。”声音婉转,园润动听。又唱了一些情歌,一群女人才恋恋不舍的被男人们喊走了,临走还说:“绿梅,明天再来听你唱。”三大妈却说:“不唱了,再也不唱了。”以后就真的没听她唱过。 

她大嫂听村里人夸她戏唱得好,一大早故意地从三大妈家门口挑担水过,装作不小心把水给泼了,借题发挥地骂:“该死的,不知羞的,也不怕脏了我家的桶,风骚什么,也不照照镜子,癞哈蟆一样,也敢在人前卖弄”三大妈在屋里听了也不搭言,只把风箱拉得呼呼响,端了一盆脏水泼出来,浇了她大嫂一身,丢下一句话:“狗咬耗子。“”怦“把门关了,她大嫂气得跳起脚来,手拍屁股,一蹦三尺高:“你个小破货,没长眼睛的丑老婆,敢在老娘面前端你少奶奶的架子,你放明白了,这是老陈家,不是你老周家,还轮不到你威风,惹恼了老娘,一棍子赶出去,哼。”夹七夹八地骂。耐伯伯从正屋出来听见了也不敢招惹她,悄悄地寻了把锄头,脸也不洗,顺着侧门下地去了。三大妈把两个耳朵堵了,由着她大嫂放泼。那女人跳半天也累了,又见没人出来劝,弟媳妇也不跟她对吵,独脚戏唱得真是没劲,挑了水桶只得回家。 

“什么东西,”那女人一走,三大妈家对门的李婆婆就出来了,把嘴撇得跟勺一样,“当谁不晓得,她才真是个破货呢,还有脸说别人。”耐伯伯大嫂的事村里人都知道。据说她年青时有几分姿色,风流得很,没出门就大着肚子,她老爹无奈,把她嫁给了一个土财主,那土财主比她爹小不了几岁,钱也确实有几个,过门两月,生了个儿子。那土财主却也喜欢,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看待,可那小孩没福,不久出天花死了,土财主也得了场子病,不到半年爷儿俩相跟着都去了。留下年青的老婆,土财主的几个儿子哪里看得,吵闹着把老爹的东西分了几个精光,好在这女人有心计,早藏了不少土财主的家私在娘家,这会乐得自在,在娘家勾三搭四地混。后来不知怎的看上了耐伯伯的大哥,生死要嫁,倒贴着就嫁到了我们老陈家。她的历史还真是不能和三大妈比。三大妈也不点破,由着她胡说八道,村里人听了也越发嫌她,见了都绕弯儿。 

五 

三大妈来我们村第四年,春节刚过,冬瓜一样的美兰竟有人看上了,托了媒人来说亲。这真是想不到的喜事,耐伯伯立马就应了。看过人家不久,男方家就来人催订日子。那男的原是个孤儿,自小跟着叔叔长大,现在分开单过,人憨厚,壮壮实实,别人都说他也有点木头,耐伯伯看他和美兰倒真是一对,上天就是会安排,谁也委屈不了谁。既然相了媳妇,自然就巴不得早点过门,这和耐伯伯当年的心思倒是一致,耐伯伯完全可以理解。也不和三大妈商量,就作主把日子给订了。美兰是骑着高头大马出门的,比她妈快多了。三大妈追出村子,望着女儿远去的方向,放开嗓子哭得有腔有调。耐伯伯把男方送来的一点钱全给买了日常用品做为嫁妆陪了过去,三大妈又私下里给了女儿一点钱,嘱咐了半夜做女人的规矩,美兰似懂非懂,稀里糊涂地嫁了。开始隔个十天半月也会来看她妈,后来就几月也不来一次,大概是活多。 

还有令耐伯伯更高兴的事呢。三大妈有喜了。哎呀,耐伯伯平生就没这么乐过,眉眼都挂笑,把个三大妈象娘娘一样地供着。三大妈瞅空就做小孩衣服,一件件地做好了,挂在门口晒。那小衣服精致极了,村里有喜的小媳妇在三大妈门前走了一回又一回,比着样子学。耐伯伯收了工不忙着回来,满山去找野果子,什么山楂青枣,帕子包了带回来。三大妈美滋滋地享用,耐伯伯就等着做爹了。 

到年底,三大妈生了个胖女儿,耐伯伯女儿也喜欢,老了老了还有女儿送终,也是件无限乐的美事。耐伯就抱着他女儿满村问别人怎么带孩子,倒好象三大妈没养过孩子似的。因是冬天生的,取个名字:冬兰。 

冬兰跟她姐长得差不离,越长越象,活脱脱又一个美兰,看着小女儿,三大妈还真想起了大女儿。就差耐伯伯去瞧瞧,这傻闺女大半年没来了,冬闲了也不看看妈,真是个没良心的。 

耐伯伯就去了,走半道,就看见他那女婿提着两斤肉来报喜,原来美兰也生了,是个儿子。这翁婿俩各人都有喜,脚步轻快地又回来了。三大妈听说女儿生了儿子,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偷偷地给了女婿,女婿收了,吃过饭,三大妈又拿了些吃的和小孩衣服,打发他回去了。 

三大妈坐月子,几个妯娌都去看了,买了红糖,拿了家里现成的鸡蛋。她大嫂没去,大哥不过意,在家偷偷地拿了蛋来看小侄女,让老婆知道了,好一顿骂。三大妈让耐伯伯把蛋还了以后,那女人还数落个不停,把男人气得三餐没吃饭,娶这么个老婆,还别说倒省了不少粮食。 

冬兰三岁的时候,耐伯伯又添一子,这回更是喜上眉梢,满月那天竟做了四桌酒,把村里的老爷们都请了来庆贺。恰巧那天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耐伯伯心中爽快,也给儿子算了一卦。那算命先生眯着眼念念有词的掐了一会,突然眼一睁,在桌上“啪”地击了一掌,说道:“妙啊,好啊。”众人不知何故,只见那先生向着耐伯伯深揖一礼,言道:“向老太爷讨赏了。”说得大家更是莫明其妙,忙问何意,老先生摇头晃脑捋着几根山羊胡子,煞有介事地说道:“此子地阔天圆,天庭饱满,两耳垂伦,此乃富贵之相,鼻直口方,此乃官运之相,他日必是县长一级的人物,您岂不是老太爷了吗?”哦,众人直笑这算命先生胡说,小孩子家看得出什么“县长”人物来,无非是想多蒙几个钱罢了。果然那先生径直向耐伯伯讨赏了“三块”,别人可都是伍毛钱呢。还真是个县长命,耐伯伯却不还价,三块之外还赏了先生一顿饱饭。自此耐伯伯的儿子小林,这位未来的县长大人就成百上千了耐伯伯的心头肉,颠一颠都要心疼的,三大妈做为有功之臣,更是连菜园子也不用进了,只在家中守着这命根子,就怕有个闪失。 

六 

一年小,三年大,转眼就是五六年,村里实行了责任承包制,分田到户。耐伯伯一家五口,又有两个壮劳力,田也分了不少。耐伯伯没日没夜的在田里做,小羊正是一个大小伙子了,还和以前一样的憨。三大妈做饭洗衣要比以前快多了,家里的事做完了,也会顶着条湿毛巾去田里帮着做点,冬兰则带着她的小弟弟在树下玩。村里七八岁年纪的小孩都已经是家中烧柴的主要来源了,夏收双抢时,都要帮着家里大人挑禾,谁也不敢偷懒,只有冬兰沾了小弟弟的光,连牛也不用放,再别说做体力活了。 

其实耐伯伯家有小羊也就够了,小羊可以以一顶三呢。他现在一顿吃三大碗白米饭,肉又常有得吃,壮得象头牛,一担禾挑130根都飞跑,而一般人顶多110。耐伯伯特意自个放了两双又粗又长的绳子,削了一根厚厚实实的竹扁担,好充分发挥小羊的能量。 

收禾的时候,天热得象个火炉子似的,耐伯伯家的田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光着膀子,头上顶着漏风的破草帽,脖子上绕一条分不清颜色的湿毛巾,一个扎禾,一个挑。耐伯伯汗珠子叭嗒的扎,小羊叭嗒着汗珠子挑,一头多一头少,一弯腰挑在肩上,多的那头坠下去,少的那头翘起来,小羊打个趔趄,差点就摔一跤。耐伯伯看着这个只有几斤蛮力,二十好几还数不清100的傻东西,真是教又教不会,打又打不得。小羊就这么一头多一头少,歪歪斜斜,横冲直撞地在路上大踏步地走。 

有人见了又想拿他取乐。在路边捡几块石头,给搁在少的那一边,嘿嘿,这下平衡了,小羊就好象发现什么真理一样,几块石头再也舍不得丢,挑起来发现哪头少了,就搁上一块,再挑起试一试,还是不行,好,再来一块,这么折腾了几回,谷子自然就掉了不少。把耐伯伯气得在田的那一头直跳脚。后来就想了个法子,多弄了一副扁担,亲自给他两头捆好了,小羊再回来时,另一担也好了,还不担误时间。有时小羊一个人去挑禾还是一头翘着,村里人见多不怪,有时发现他有一担不翘时,倒觉得奇怪。 

有这么个棒劳力,耐伯伯还真轻松了不少,一般的重活,小羊一个人包了,做其他的就不行。比如说插秧吧,他对不直,满天星一样乱散。而且光犁田就学了三四年,还是不会。他真我走前来牛走后,亲自牵着牛儿满田跑,远远看去很象一回事,走近一看,那犁到的稀烂,没犁到的还是禾兜。耐伯伯训练了他几年,见没点起色,终于放弃了,还少换几次犁头呢。 

小羊人虽笨,可心里也想事,看见小他十多岁的弟妹光玩不做事,也会象他妈发火,耍脾气,有时干脆就找个僻静处睡大觉,任耐伯伯喊干了喉咙也不应一声。村里人也有的说耐伯伯偏心,自己的儿女不做事,只欺着小羊没爹,象使唤长工一样。又说三大也偏心,同样是儿子,一个象牛,一个象星星。三大妈听了,只是默然无语。以后冬兰也和村里小孩一道去打柴,“县长”也要放牛送水,小羊才不再偷懒,照旧跟在耐伯伯身后,老老实实地做事。 

七 

离开故乡好多年了,再次见到耐伯伯时,他已然是一个垂垂老已的老人了,背也驼了,头上的黑发基本上看不到了。三大妈的两鬓也爬上了白发,尽管她一年四季的抹木油,岁月还是把她的青丝也催白了。三大妈也没从前丰满结实了,脸上搭拉着一重松松的皮,就象秋后的丝瓜软不拉几的,胖肚子的脂肪也消去了一圈,原先紧绷的衣服现在看得出松动了,晃晃荡荡的。 

迎面遇见,我象儿时那样喊一声:“耐伯伯”。耐伯伯抬起他风霜久经的那张脸,笑得象一个干枣核,呵呵的笑几声,说:“是群子吧,回来了,长高了。”我都三十多了,能不长高吗,耐伯伯还记得我的小名呢,虽然声音不似记忆中的那般响亮,但这亲切的称呼只有在故乡长辈的言谈中才能透出温暖的乡音。再喊一声:“三大妈”。三大妈定定地瞅着我,问,“谁家闺女呀?是五妹妹家的啊,回来了?”过来就摸我的衣服,“真好啊!”原来三大妈还是那样爱俏呢。 

站在自家多年未住过的老宅前,看着这两个风烛残年中一前一后走过的背影,我不由得就想起了留在记忆中有关他们的点滴,心中就有了一种要把它们写出来的冲动。 

如今,耐伯伯已经走完了他辛劳的一生,三大妈据说住进了乡里的光荣院,冬兰嫁了,“县长”打工去了,长年未归。留下孤苦的小羊一个人守着破旧的老屋,大概是在等他的小弟弟吧。 

村里人都说他傻,可这个傻人儿的心里却装着一份固执,一份亲情,还有一份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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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耐伯伯是个很让人尊敬的老人!

文章评论共[3]个
欧阳飞鸿-评论

欣赏了啊~问好作者~~欢迎光临我的文章啊~谢谢啊~~~~~~~~at:2007年12月03日 晚上10:32

金士渊子-评论

生活气息。at:2007年12月04日 早上9:36

谢一民-评论

是啊,每回一次老家,尤其是多年不回的老家,总有很多的回忆很多的感慨很多的回忆!字里行间是对老家的恋恋亲情,语言平直简练,用句更到妙处,如"背也驼了,头上的黑发基本上看不到了"。"尽管她一年四季的抹木油,岁月还是把她的青丝也催白了"。"真好啊!原来三大妈还是那样爱俏呢"。"嘱咐了半夜做女人的规矩,美兰似懂非懂,稀里糊涂地嫁了"--人物心里活动动得到深刻刻画,也增加了全文浓郁的抒情气息.是一篇好文章!值得一读!我推荐为--精华!
  【恋恋红尘-杨君 回复】:哈哈,远方的朋友,谢谢你的欣赏,问好! [2007-12-25 14:39:24]at:2007年12月06日 晚上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