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妈妈在她三岁那年就去逝了，爸爸又给她找了一个带着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的妈妈。爷奶怕孙女受屈，把她的户口要来落在了他们的名下。从此，她就生活在了爷奶的身边。

七岁那年春末的一天，天还没亮，奶奶突然肚子疼，疼得她在炕上来回地翻滚。爷爷急得一会儿给奶奶揉肚子，一会儿拖着鞋走到门口，又回来。天还不亮，去找人家谁呢？那时村里没有医疗室，只能去离家八里地的公社医院，可老两口就一个儿子，又在外面上班，家里就一个拉着一女一儿的媳妇，叫她又有啥用呢？

好歹挨到了天亮，爷爷找来邻居三哥。三哥把自行车后边绑上了一根木棍，把奶奶抱上，怕奶奶摔下，又用绳子把奶奶也缠了几道。爷爷后边又找来一个人带着，一起去了公社医院。爷爷走时对孙女说`：“燕子，爷爷若天黑回不来，你就去你妈妈那里睡。把门锁好。知道吗？”

“知道。”燕子边哭边点着头，她真怕奶奶一去不返。

燕子很少去妈妈家，她虽小，但她知道这个妈妈不喜欢她。她也希望跟妈妈领来的那个姐姐玩，她也很想去抱抱呀呀学语的弟弟，可，当她看到妈妈那阴沉的脸时，她就胆怯了。所以，她宁愿跑到小朋友家去跟小朋友玩，去抱他人的弟弟妹妹。

燕子就盼星期六，星期六的傍晚爸爸就回来了。爸爸每回回来都会给她偷偷地捎好吃的。

奶奶的家和妈妈的家在同一条街上，爸爸每个礼拜一去上班时都是从自己`的家往西走，下班却绕着路从东而来，以便路过奶奶的门口。

燕子到了礼拜六的傍晚，就会坐在奶奶家门口的石墩上，静静地等爸爸归来。有时贪玩忘记了，爸爸就喊几声，奶奶就会把好吃的给接过去。

其实，也没啥好吃的，就是两个小面包。要吃的话，一口一个也就吃了，可燕子不舍得吃，她总是用小牙一点一点地去咬，而且，总是留下一个给小朋友们尝尝。

那时的农村，生活条件苦，一年到头地瓜为主，连玉米馍也不能管饱，白面馍馍更是少见，只有在过年时偶尔地能在亲戚家吃上块白馍，那也是外边用白面包着里边是黑面的馍馍。所以，当小朋友们你一点，我一点地分享着燕子给他们的面包时，心里对燕子那感激全写在脸上。虽然有的还尝不出面包的滋味，但，他们很拥护燕子，他们称燕子为公主，公主有个好爸爸。

那天，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不见爷爷回来，燕子怕了，她吃了块凉玉米馍，锁上门，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就去了妈妈家。

打开了妈妈的街门，燕子喊了声妈妈。妈妈没应，她正在忙着做饭。见燕子抱着个枕头，就冷冷地问：“抱着枕头干什么？”

“奶奶病了，爷爷去照顾奶奶了。爷爷说让我今晚在这睡。”燕子怯怯地看着妈妈说。

“这么大了，自己在家睡不行？这里那能容下这么`多人。”妈妈没好气地说着。燕子听出妈妈不想让她在这睡，还没走进屋，抱着枕头就回了。

进了家，燕子把门拴上，天还不算黑，她就点上了灯，她把被子拉在身上，一个人静静地呆在炕的一角，再也没敢下炕。

因为从小就听奶奶讲鬼的故事，她怕，她希望太阳永远不要落山，她怕夜晚来临，她怕看见鬼。奶奶说鬼怕光，所以，当她夜间要大小便时，先喊奶奶，等奶奶告诉她灯点上了，她才敢把眼睁开，然后由奶奶陪着一起下炕。

她坐在炕的一隅，两边是墙挡着，鬼过不来，前边，她用被子把自己半包围式地护了起来。她一边悄悄地流着泪，一边瞧着油灯，眼看着油灯结着大大的灯花，她也不敢去剪，她怕离开这个窝，人就被鬼拉去了。她想爷爷，她想奶奶，她不想奶奶有事，她努力地想着奶奶笑的样子，她以为这样想着，奶奶就不会走，就不会不管她和爷爷。

也不知在啥时，她睡着了。泪，还挂在脸上。当她听见有人喊着她的小名敲门时，她才醒来，原来太阳已经好高。

她听出那是爸爸的声音，是爷爷托送他们去的那个人去叫的爸爸。爸爸是厂子里的采购员，那人去时，爸爸出差还没归，今天早上刚回，听厂长跟他说了，立刻赶到了医院。爷爷不放心燕子，让他先回来看看燕子。

燕子见了爸爸，“哇哇”就哭，爸爸把燕子抱在怀里，默默地流着泪。他对燕子说：“别哭，别哭，爸爸带你去看奶奶。”就这样，燕子在医院陪奶奶度过了三天。她真的好希望永远呆在那，那儿灯光通明，不会有鬼。

后来，燕子慢慢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邻村有一户人家看上了她，托人来提亲，燕子也相中了那人。奶奶对她说：“回家告诉你爸妈，让他们给你参谋一下。”

趁着礼拜天爸爸在家，这天吃完晚饭，燕子去了妈妈家。妈妈还是那幅冷冷的脸，燕子和爸爸说起那户人家的情况。妈妈突然说：“自己看好就行了，你跟我们说也`没用。又不是我们嫁。”

“你咋说话？”爸爸斜了妈妈一眼。

“我咋说话？我说得是实话。”爸爸叹了口气，没再说啥。燕子看出爸爸很无奈，她理解爸爸。她站了起来，说：“爸妈，我走了。等认亲的那天，你们去不？”

“去干啥？有你奶奶顶着就中了，去那么多人，打架？”燕子没再说啥，她眼含着泪，扭头就走。爸爸跟了出来，走到街门口，爸爸对燕子说：“燕子，自己现在长大了，看人一定不会错的。将来嫁过去，好好做人家的媳妇，好好做妻子。听见了吗？”爸爸悄悄地塞给燕子四十块钱。

她长大了，不怕鬼了。那天，夜很黑，月亮也不知躲到那去了，只有几颗星星在发着冷冷的光。她独自徘徊在这无月又无人的街上，好久好久。奶奶说人死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挂在天上，她抬头`看着天空，不知那颗星星是妈妈。

她嫁人了，奶奶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了。当时农村娶妻一般还是用自行车多，好一点的家庭用拖拉机，而她，因为男方的姑姑和几个叔叔都在城里，所以，婆婆家用小轿车把她迎进了门。她成了村里第一位坐着轿车嫁人的新娘。

她出嫁那天，正逢礼拜天，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出动了，可就是没看见爸爸和妈妈。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有的是来看光景的，有的是可怜她，来送她的，孩子们当然是来看车了。

当时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因舍不得她离去，一夜之间病倒了。

那天早上，二婶和五婶{都是她的堂婶}早早过来了，她们帮她梳洗完毕，见她还在流泪，就告诉她：“孩子，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不要难过。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说话了，不要再下地了，等到了婆家坐完了福，再开口，再下地。”可她能不难过吗？看着卧床不起的奶奶，她说：“婶，改天再嫁吧。今天就不去了，陪我把奶奶送医院吧？”

“傻孩子，选好的日子咋能改呢？改了不吉利。奶奶没事，可能是昨晚咱包饺子时，她一趟一趟跑厕所，受了凉。我刚才给`她拿了几片药，让她吃下了，现在睡了。你放心孩子，奶奶有我们，安心地做你的新娘吧。听到了吗？”二婶叮嘱着她。她含泪点了点头。

那天，村里的婶婶、嫂子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她们见她落泪，都陪着她一边落泪，一边劝她：“不哭，不哭，大喜的日子不好哭……”可，她们连自己都止不住，咋能劝得了她呢？不过，燕子永远记住了她们。

她头上蒙着一块方红布，四个角用小铜钱坠着，穿着婆婆给她做的大红棉袄和肥大的棉裤，上路了。

一路上，她默默地流着泪，她不知奶奶今晚将咋过。

第二天，她回了。丈夫在奶奶家陪了她一个礼拜，奶奶也好了，可她还是不放心奶奶。奶奶说：“傻孩子，回吧。嫁了人了，再在家住，让人笑话。”后来，她把奶奶接去了。从此，她再也没踏上娘家的村。

在儿子五岁那年的夏天的一个傍晚，二叔来了，他说：“燕子，快跟我去医院，你爸爸妈妈病了。”

婆家村是乡驻地，就是以前的公社。这里的医院是乡卫生所，面积不小，医生的医术也行吧。二叔告诉她，她的爸爸妈妈是因吃了甲氨磷喂过的韭菜包的水饺，中毒了，挺重，正在这个医院里抢救。爸爸已苏醒，妈妈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他回家把妈妈的衣物都取来了。因为姐姐在县城上班，弟弟也在县城读书，赶不回来。都说人临终前没有一个小辈在场，他就是一个孤寡人。所以，二叔想起了燕子。

燕子听说爸爸已经没有危险，就说：“二叔，我不会去的，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二叔说：“燕子，二叔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也吃了不少苦，别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了。看在你爸爸的份上，去一趟吧。”丈夫也在一边劝她说：“燕子，去趟吧。我陪你去。”婆婆也劝她：“燕子，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去趟吧。随便问问你爸爸想吃啥，我给他做。”

就这样，在全家人的劝说下，燕子三口家来到了医院。

一进病房的门，爸爸依着一个`枕头，正在那挂着掉针。燕子喊了声“爸爸”。爸爸的嘴抖动了几下，没发出声，泪，漱漱地滚落下来。燕子让儿子过去叫“姥爷”，爸爸擦了把泪，用另一手牵过儿子的小手，泪，滴在了儿子仰起的小脸上。

病房的另一张床上，二婶在陪着双手正在乱舞的妈妈，妈妈的嘴里胡言乱语，不知她说了些啥。看着白发过半的妈妈，燕子想起了奶奶，她心一酸，泪流了下来。燕子走上前，喊了几声妈妈，妈妈没反应，二婶听了，把头扭向一边，摸着泪。燕子用手去给妈妈揉肚子，她一边揉，一边对她说：“妈妈。你一定要醒来，醒来见见你还没见过面的外甥。他还没叫过你呢。儿子，过来，快叫姥姥。”燕子扭了一`把鼻涕，回过头对儿子说。

第二天，妈妈醒来了，见了燕子，无语，只有泪在不停地流着。姊妹也都回来了，燕子让儿子一一认了他的姨和舅。

再后来，燕子跟丈夫进了城，当了几年工人，又干起了个体，小日子过得很红火，她成了姊妹眼中的富翁。他们羡慕她，她也很恋姊妹情，该帮就帮，毕竟是一家人，血脉相连，骨肉相亲。

在爸爸妈妈的嘴里，她是最孝顺的女儿。她的身影，随着丈夫的小车也经常出现在她的娘家村了。

她永远记得奶奶的话：人无完人，事无全事，得饶人时且饶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