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痴子铳客.秦关记事一天涯关中浪子

发表于-2007年12月07日 凌晨0:40评论-2条

秦地乡村凡红白事,皆需人放铳助兴。铳为铁制,长约八寸,下五寸细者为柄,其上三寸粗处有三眼或六眼。内填火药引线,放铳者左手握铳,右手燃点引线,顷刻间砰然巨响,声震如雷。操此业者鲜有正常人,或痴或残,故乡人视为贱业,呼此等人为:铳客。但如红白喜事少了甚至无铳客,会被人认为很没有面子。

同村有操此业者,弱智却健康,陈姓,不知大名,人皆以瓜子称之。其人中等个,背微驼,神色严肃木衲,我少年时他约二十左右,四季皆穿黄军上衣,黑裤子,斜背一黑人造革包。前襟油污且亮,但脸却不像同行那样肮脏。而干净如常人。

十里八村,逢红白事,瓜子一伙蜂拥而至,从不错过,令人怀疑他们之间有着隐秘且有效的联络方式。铳声震耳,悦了生者,长了亲人的面子,送了死者,这也许是铳客存在的理由吧。

瓜子虽是铳客,却不敢自己放铳,等同行放完,再求人放他的。同行皆为三眼铳,瓜子独是六眼,这一来,每次要此同行多费一半火药及装填工夫,同行有残却聪明者,多劝他改六眼为三眼,不听。引线一燃,他双手捂耳,孩子般惊逃丈外,铳声刚停,冲锋至同行前,要过铳,以衣袖擦拭,细致处尤胜美人上妆,拭完小心放入怀中。美人珍惜容颜,为怕丽色消减失去爱宠,铳对他来说,是用以生存的家伙,不容有失的。

放毕铳,管事的招待他们吃肉菜,白馍管够,瓜子先不吃,将肉片夹入馍只,放进包。乡人问:“瓜子,给媳妇夹馍呀?”瓜子摇头,此时脸上会有笑意:“给母。”瓜子父母皆亡,由他婆养大,虽有伯叔,但却无人理七十多岁的瞎眼娘和弱智侄子的饥饱的。他不会叫“婆”,只呼母。

吃毕,管事的发喜钱给铳客。瓜子不识钱面值,他只认母教的“红版”,即图案为女拖拉机手的红色一元币。有几次,管事的可怜他,给他两元竟拒收,因为其色为绿,无奈下换为两张一元,又不收,村人奇怪,问原因,答母说只准要一张。人皆笑其痴,管事的却甚是怜瓜子之孝,便多送一碗肉,任他带回去给母。

瓜子拿到钱后,先抚平,再取别针,解开前胸口袋扣子,放钱,扣扣子,再别别针,整个过程专注小心,好似收的非一元钱,而是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据村人讲,瓜子从不花钱,每日回家后,问候了母,侍侯母吃完肉菜馍,就由母将钱放入炕头的小木匣里。有好事村人问他攒钱干啥,在这件事上,瓜子回答的让人吃惊地清晰:“给母置老衣寿材。”问的人有对父母不孝的,未免显出讪讪的意思,讨个没趣。

可惜强盗一样的伯叔竟时常偷拿木匣里的钱(这一点是瓜子去后,村人的猜测,因为按正常计算,瓜子十几年攒的钱如果没有人拿,两套寿材寿衣也够了,他是不会偷别人家树的)于是瓜子的目标就近乎于精卫填海了。

瓜子虽痴,但绝不学有些同行,时时偷鸡摸狗,干一些顺手牵羊的勾当。有同行诱其入伙者,瓜子先伸小指朝地下,然后呸呸几声,因此竟常免不了被打。不过此辈因多残者,需借瓜子健全手脚做推车之类苦工,倒是不会驱他出行。

瓜子对小孩极好,常把带给母吃的肉菜馍给村里孩子,但每次结局都是大人夺过馍扔掉,一顿臭骂,更有甚者则饱以老拳。瓜子在此时的表现是抚着被打处,挤出笑意任人打骂,待人发泄完走远,,他的脸涨的通红,眼里有泪花花打转。少时总想:瓜子真贱,挨一次打就罢了,咋不长记性呢?不过我倒是为他打报不平过。咋说从辈分讲,我得叫他叔。他的存在,对村人来说,除了放铳,另有用处。小孩啼哭百般哄诱不止时,大人就吼:“再哭,瓜子抓你去!”奇怪的是此法十用九灵。可怜瓜子是不知道他尚有如斯威名。他关心的,只是哪里要放铳,能吃饱,给母带肉菜馍,及那永远也攒不够的寿材寿衣钱。伯叔是不管他和娘的饥饱死活的,反过来,他每天带回的肉菜馍,有多半都让母给了伯叔家,进了一伙人的肚子。少零花了,木匣里头拿就是了,娘最多骂两句造孽。

当然村人亦多有怜其痴孝者,如木匠六叔老两口,王二妈一家等等,在瓜子没有活路时给他和母饭吃,替他缝补衣服。他虽痴,可极懂得谁好谁坏,见了六叔等人,一口一个:叔,婶,婆等。那辈分是丝毫不乱的。

瓜子另有一奇怪处:喜观落日。少时我是个大人眼里的怪孩子,常爱在傍晚坐在高坡上呆看夕阳一点点沉入山下,同时脑袋里常幻想一些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的事。要么就是练习画画或背诗词,经常是我刚坐下,瓜子就来了,坐在我身边,入神地看我画画,或听我背着那些他也许听不懂的话。或者谁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夕阳发呆。我不知瓜子是不是和我一样在胡思乱想,但那一刻,他的神情专注,极像个哲人。说实话,我是不讨厌他的,因为有个人一起,哪怕他是别人眼里的瓜子,至少不会让我觉得自己像大人说的有毛病。有时他因放铳回不来,我竟有种缺了什么的感觉。

瓜子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有女孩嫁他,但在乡人眼里,他确是有过媳妇的。是个高中生,不知何方人,因落榜受刺激离家出走,疯颠的她流落我村时,王二妈等几个好心人便辍弄瓜子婆收留了她,和瓜子一起过活。那段日子,瓜子整天是笑,有好事者就不怀好意地问:“瓜子,媳妇白不?”也许是想从瓜子口里获取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瓜子却只是笑,神秘隐讳的样子。但分明地,背似乎直了,走路也轻快了。我好长时间没有在高坡上遇到他。偶而一次竟遇上他带着那女孩来,两人浑身干净,俨然一对新婚夫妇,瓜子很小心的扶女孩坐下,那天风大,高坡上就更是呼呼作响,我发现他竟带了一件母的烂棉袄,在坐下后给女孩披上。他坐的方向正好把吹向女孩的风挡住。我笑着问:“叔,带婶出来逛呀。”他极感动的样子,也许从来没有人叫他叔罢。嘿嘿地一笑,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两块水果糖:“给,给你,”他的眼神是渴望什么的样子,我接过糖,说真的,那糖可能在他口袋装久了,有股怪味,不过我还是放了一块进嘴,将另一块递给他:“给婶。”他笑着接过,把糖喂给女孩,竟做了个鬼脸。接着更是让我目瞪口呆,他竟高唱起了几句秦腔: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老天,那一刻,我都不知道究竟我是瓜子还是他是?

然而他的高兴仅维持了一个多月。女孩的父母寻来,带走了女孩。有人说他哭了好几天,又有人说他没哭。不过再在高坡上见他,背仿佛更驼了,神情已近呆板。也许,他忘不了媳妇,尽管只是名义上的。听他婆说,第一晚他是想和那女孩睡一起的,但女孩吓的大哭大喊,于是他就在炕脚铺了麦秸睡了一个多月。

大概在那女孩走后一个多月,少年的我因了家庭的缘故,出外闯荡。一晃十几年。终因婚事被父亲勒令速回,适逢村里老人去世,于铳客中寻觅他,却不见。问六叔,老人难过地答:死了!死了?我惊问,六叔叹气。

然而多方打听,我总算知道了他的死因。

五年前,六叔怜其痴孝,恨其伯叔心黑,央了几个老人和他婆商议,由六叔和大伙替他存钱,一点点置办他婆的寿材老衣,好成全这痴人的孝心。寿衣一件件置办好了,乡人做寿材最高规格的八寸松木也一块一块地买好,只差一块柏木档板时,他婆突然大病,村人共责他伯叔置办,他却牛一样吼着不许。想来他是要一个人为母置办。可是母眼看不行了。他竟夜里去偷砍六叔家坟地里的大柏树,结果被倒树砸在下面,第二天发现时已经不行了,可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死。六叔就把那树连夜解成板给他婆做了档板,又给他做了一副薄材。寿材置好那天,他婆死了。

躺在小屋里的瓜子不知怎地竟拖着腿爬出来。六叔发现后去扶他,他竟不起来,硬是给六叔磕了三个响头,并说,:“六哥,下世还你的柏树。“谁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清醒了呢。他不要所有人的搀扶,爬到婆的灵床前,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确的叫:“婆呀,你死了,娃我咋办啥?”叫完就没了动静。人看时,他已经死了。那如常人般干净地脸上竟有两滴大大地眼泪。

村人将他葬在他婆的坟边,返疆前,我去看这个曾与我一起共赏落日晚霞,看我画画,听我背诗词的人。坟很小,大概有半米方圆,没有碑。

也是,谁会替一个痴子,一个铳客立碑呢?

默默地在坟前烧了我为他画的一副工笔仕女图,也许他会喜欢罢,毕竟那画是我凭着记忆里他的媳妇画的。本来我想用木板替他立个碑,可是不知怎地却没立。

注:让我自责的是,我竟忘了他的大名,问村人,皆以怪异的眼神看我,想来在村人眼里三十了还没有媳妇的我,也是个瓜子罢。

本文已被编辑[湘西南箫剑]于2007-12-7 7:24:2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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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湘西南箫剑点评:

瓜子虽然是痴子,是铳客,
可是毕竟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试问这样的善良又有几个人能够在瓜子那样的环境下坚持呢!
我们大都是“入乡随俗”的人,
实话实说,我们不一定比得过瓜子!

文章评论共[2]个
天涯关中浪子-评论

确实是呀,其实在他眼里,我们才是瓜子罢at:2007年12月07日 晚上9:35

谢一民-评论

 默默地在坟前烧了我为他画的一副工笔仕女图,也许他会喜欢罢,毕竟那画是我凭着记忆里他的媳妇画的。
欣赏了朋友!问好了!
  【天涯关中浪子 回复】:谢前辈欣赏,浪子稽手 [2007-12-9 21:11:42]at:2007年12月08日 中午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