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之志

张道国

老刘今天的表现让夫人费解。从早上起床到晚上掌灯十分，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斜视着太阳渐渐升起，又渐渐西下，很少眨闭，嘴用力地挺着极少颤抖，少言语，饭不思，茶不下。夫人见了阵阵心酸，扭头抹了眼泪，按摩着他的双肩，强作精神好言宽慰：老刘啊，咱们与补丁摞补丁吃穿都发愁的上几代干部比较，赶上好时代了，好酒喝过，名烟抽过，豪华车坐过，名山圣水去过，出国访问过，天上走过，海底逛过，大学文凭几个，大房子几套，当领导二十年，公家钱花着，工资钱存着，存折几十个，吃啥有啥，看啥有啥，儿子也当领导了，女儿也提拔了，女婿也成　“头”了，孙子上初中但工作有着落了。退休了，该静下心来，··…·

老刘摇摇头，指指嘴巴，又指指天，拍拍屁股，意思是你说的那些好处以后还有吗？

任凭夫人好言穷尽，老刘依然如此，似尊铁人，是不是他的病重了？夫人慌了，心脏突突跳着，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只好求助老刘的单位。

单位派工会主[xi]前来慰问。主[xi]送上了慰问品，没沾老刘夫人递上茶的边，开门见山，转达了领导的亲切问候和安排他入院治病的决定，并施展钢嘴，对老刘称颂赞扬，从小学毕业扎根基层埋头苦干，到拿到大学文凭忘我工作得到全体党员、干部、一般群众的一致好评，从破格提拔为单位副主任任劳任怨，连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到升任单位一把手执政为民，站在时代的前列，勇当改革开放的弄潮儿，解放思想，强抓机遇、干事创业、一心一意谋发展，得到了上级领导的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一一数落。

尽管主[xi]舌如弹簧添枝加叶，但老刘没有表示。主[xi]右手擦了嘴角，口渴了不好张口要，夫人也不主动劝茶，但坚持戴帽拔高，你是党员学习的表率，干部学习的榜样，群众学习的模范，我们一定要弘扬光荣传统，接过你手中的……

同行的司机心里偷笑，主[xi]平时是腚上有痔疮、脚上有火疙渣，今天倒是新鲜，稳坐钓渔船，窑底朝天瓷（词）货全倒出来了，嘴上摩起潦泡了。

老刘摇摇头，不出声，朝客厅正墙中央上的字幅“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端量，后抬眼望南天，喉咙里发出了抽吸空气声。

在返回的途中，司机笑侃，咱们慰问老领导不够级别呀，工会主[xi]无奈地点着头。

……

听了工会主[xi]的汇报，单位主任想了想说，还是让梁（副）主任去探望，老上级嘛。梁主任皱着眉头连连摆手推辞，还是你一把手亲自去显得十分重视。

主任不高兴，其实心里明白，老刘离岗前把七姑八大姨都调入了本单位，现在要见到他，肯定要提要求，提拔厦三兰呐，给池岱莎调岗位，照顾穆业察加补贴等，要答应了他的要求，那些“老白毛”还不吃了我？

梁主任看主任不改初衷，苦笑着，我去行，不过是女婿给丈母娘当驴有听话权力无发言的权力。

主任笑了，脸上扁下的酒窝又鼓起，说笑话归笑话，一定想法弄明白他的心思。

梁主任盘算着，不多时就到老刘家。他直奔客厅老刘座位前，紧紧得握着他的双手，再次转达了主任对老刘的亲切问候，回顾了老刘对单位的贡献及两人的友好关系。

老刘脸上冰冷，只是不时地抬眼望南天，喉咙里发出了抽吸空气声，无其它反应。

梁主任见此迅速换了话题，旁侧敲击试探底细，对他夫人微微一笑，刘（原）主任酒量一定有长进，下月六十大寿（阴历）时我们喝茅台酒。说这话时，梁主任细致观察老刘，见他脸上依旧冰冷。但夫人却丢下手中的香烟说话了，老刘最近只字不提酒“字”，对酒不感兴趣，哪怕是总统喝过的名牌酒？

梁主任撸撸额前头发，磕了磕烟灰，说人六十（岁）了限制酒量是好事。近期单位要组织到国外学习考察，如果身体允许，希望刘主任参加。

老刘还无反应，眼光移到了正墙上的字幅，死死盯着像呆了一样。

梁主任觉得白费了口舌，但情不自禁地读了字幅，无意中发现老刘的脸上露出红晕，哎，老刘一定有心事啊，莫非？他走到字幅前欣赏一番，郑重地说，刘主任你要发挥余热遇到困难可以直说，比如作报告、题字用车，参加门球、台球比赛的衣服，练字用纸等，生活有困难单位帮助。

听了梁主任的表态，老刘摇摇头。

梁主任想什么话能打动他的心扉？略加思索，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　刘主任，儿子工作不满意可以反映，女儿进步慢我们可以想办法，其它想法尽管说。

梁主任说完，老刘却像聋子听收音机一声不响。

梁主任用力挠着头发，额头拧成了鸡皮疙瘩，像扎进墨池一样弄不清东西南北，糊涂了。

……·

有了梁主任的回音，主任知道老刘没有给单位出难题赠送烫手山芋的意思，放心啦，感慨万千，老刘政治觉悟高，不向组织伸手，不争名夺利，心态平衡令人钦佩！但总觉他有心事郁郁沉闷这样要加重病情啊。

杨（副）主任插言，依我看，调研科长余义海为老刘代笔十余年，对他最了解。让余义海和老刘聊聊天，可能效果比我们慰问要好。

梁主任掐着喉头，嘿嘿苦笑，这倒是一个办法。

主任表态，好，可以，你们跟小余谈谈老刘近期的状况。

余义海拎着大牍芦水果来到老刘家中。老刘见了嘴有些抖动，脸上也舒坦不少。夫人纳闷，单位领导及当“兵”的来探望他判若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为啥啊？

寒暄后，余义海将老刘扶到字幅前说，你的兵太想你了，我给你拍张照片挂在单位会议室作纪念，说罢手中的相机已“咔嚓”了。

两人入座，老刘摸起了香烟，余义海赶紧点火。老刘咳唢几声，说，小余任科长六年又该进步（提拔）了，我静候着你的佳音呀。

余义海听了脸上不快，嗨，要不是你老领导提携，我个外乡人一无亲二无旧，别说当科长，就是干科员也早让人给撵跑了，看大门也要有关系，没有我得份。

余义海眼圈有些湿润，做梦都想你老领导多工作几年，我也有点大出息。

老刘将花镜扶正，拍拍他的肩膀，按你的水平能力这几年成绩不小吧？

余义海叹口气，撮撮眼镜，调研报告市领导看中了，上级业务部门也经常采用，也获奖了，有什么用途？

老刘脸转了四十五度，稍稍一仰，小余，要学会换位思考，你不当科长能取得这些成绩忙？如果你当了主任那成绩更大，这叫做有位子才有作为。直率说，位子越高成绩越大，你有为民之心没有实权，难以操作，想干事、会干事、干大事从何谈起？眼光要放长些、放远些。

余义海心里豁然一惊，起身恭敬地说，你想，你要在市领导的位子上，从事重要工作，一定能做出巨大的贡献。

老刘摘下镜子，左手示意他坐下，反问道，你不想啊，不想可不对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水、电、土、林、水、路、财那些好位子都有主了，哪个在台上呼风唤雨的甘愿从天上掉到地上、寄人篱下吃豆腐装稀饭、不想东山再起？跑买卖的，当经纪人的、挂职的、入会的、赖钱的，……

老刘激动了，站起拿镜反背手在客厅徘徊，说，但这些没什么了不起，太平常，太俗气，一般化，能力水平太差，一点创新的意思也没有，以为管住水天下离不开最重要。没有水人还能坚持喘气三天，我要管住一样东西使人离了硬挺三小时就不喘气了，比他们重要得很。

余义海也激动得站起：现在有些人年龄不足六十就白天打盹，晚上睡不着，新知识一天记不住，旧理论八十年忘不了。可你是反其道而行之，想大事思崛起创伟业，佩服！佩服！

老刘拿起烟深吸一口，仰头轻轻地呼出烟雾，瞅着字幅继续说，人能干的咱也干是庸人，别人想干干不成我干成了是能人，天下人想不到我想到了是巨人。

余义海的心怦怦直跳，总算彻底明白了老刘的意图，双手握拳，刘主任离岗三年不鸣则已，一鸣则惊人！听了你的一席话，胜读万卷书，我终身受益。

老刘将烟在烟灰缸中狠狠一掐，哈哈大笑，知我者小余也。

一旁的夫人也嘎嘎地笑了，脸上浮出了光泽，全然忘记了老刘的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在联合作战，忧愁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老刘用口取纸擦了嘴角，左手按住茶杯，右手食指点一下茶几面，两人的头拢到一块。

夫人要添茶，老刘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夫人知道他们进入脚色要研究“军机大事”，自己不相干要回避，便轻轻地退出客厅。

……·

余义海笑容满面地来到主任办公室。听了他的汇报，主任肯定地说，老刘退休不退志，想大事、勇于创新、敢为天下先，钦佩！钦佩！

但他转身走到窗前，两手抬起前后晃动舒展疲惫的身子，又回身，余义海见他的脸上露出愁容。主任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红铅笔慢慢地在纸上画圈说，老刘要管理空气，对当前保护环境实现持续发展造福全人类非常必要，为困扰多年的联合国都棘手的环境治理开辟了一条全新的路子。但他成立个局不符合上级文件精神，解决机构、编制、人员、经费在当前的形势下太困难了，就是批准手续没有三年两载也怕办不到。

余义海看着桌上的许多请示报告，长叹一声，现在按常规、泡程序做事太难了，我们如此，老百姓咋办哩？

见主任又一个劲地捶胳膊砸腰，余义海指点说，现在有一大发明，先生孩子后起名，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老刘有办法变通解决，联合国管不好的事他敢伸招。

主任像锥子扎着屁股一样嗵地站起，歪头看他一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余义海急了，两手一摊，人家解放思想独立门户，自主创新、风险自担、自负盈亏。机构挂两块牌子，一块给上级检查看，一块对老百姓执法。领导干部实行毛遂自荐，工作人员吗，绝对不用那些吃过皇粮四肢懒惰的，还有那些满脑子全是“规则”的，大集上招聘那些拿锄头的遍地都是，技术低无所谓，有力气就行，工资还便宜，一本万利。开办经费更不愁，弄一个呼吸空气大户就够了。

主任把铅笔往笔筒一放，上下打量余义海一番，咕囔着，也是呀，不化一分公家钱还办国家事何乐不为？

余义海走后，主任想着如何给老刘开局祝贺呢，不要让人说闲话，人走茶凉不尽人情。

桌上电话铃响了，老刘的电话，他开门见山说，下旬选个吉日剪彩开局，欢迎光临。

主任听了，心眼嗖地悬挂到了喉咙咽上，想名为搞剪彩开业庆典实为向全社会“周扒皮”。

老刘听不到主任的回话，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大声说，你不要送贺礼，我也不收喜银，我干事完全靠自食其力，不搞卖地卖山，更不靠丧失人格卖女人过日子。噢，我还请名人为你题写了“鸿鹄之志图大业”的座右铭。

主任听了他真不在单位身上嘧溜骨头拔毛，悬着的心落地了，想，他只要不给出难题送烫手山芋还是顺水推舟，免得自讨苦吃。

于是笑呵呵地说，刘“局长”啊，需要我们帮助效力的尽管吩咐，不要客气。

刘“局长”说，那就请你给电台、电视、报纸、互联网打招呼，请一名明星小姐做形象代言人，常年给我局做公益广告，大力提高我局的知名度，感谢你啊。

主任知道老刘话杀青了，鼓鼓劲：刘“局长”，我代表单位全体党员、干部、职工、家属祝贺你一手缔造的“空气管理总局”成立，最热烈得祝贺你荣任总局“局长”，祝你——

“咔”电话的舌簧被按下，主任转身，非常地恼火　，老杨——你干么，有意制造矛盾。

杨主任黑着脸说，一个重要事情急需向你汇报，财政局谭科长要承包咱的卫生间，对班子成员入厕收费半价，其他一律用磁卡，他马上要来请你在合同上签字，还有？

杨主任噌地拉开公文包链，拿出一张纸条，说这是胡市长给你的，要支持谭科长，合同至少一百年有效。

主任嘴颤抖着，手哆嗦，汗渗满了前额。杨主任给了他一杯水，镇静下来，主任说昨天才把卫生局一名家属要在办公楼干疾病督察员收费的事挡回去，今天有人要承包咱办公需要的卫生间，来头不小不办不行，我怎样向同志们交待啊！

杨主任自己点上烟，将公文包扔到茶几上，板起手指识数，主任啊，现在不能不觉悟呀，关键是办好自己的事。你五十三岁距离岗还有三年，我五十五岁（离岗）交出办公室的钥匙毛着还有两月，等咱离岗了清醒过来再去找地盘，不用说吃不到凉的黄瓜菜，就是喝刷盘水也抢不到！

（作者山东淄博市淄川区委宣传部，邮编25510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