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吴王，不知为何，我突然心生不舍。长久以来，尽管他对我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可我的内心深处却充斥了刻骨的仇恨。是他，强占了我的国家，剥离了我的爱人，玷污了我的青春，这笔帐，每每想起我的心口都隐隐作痛，是该了结的时候了。

终于离去了，就在他转身欲走时，我却叫住了他，并轻轻地走过去，第一次主动在他的脸颊亲吻。他并没有惊讶，只是有泪光在眼里迅速地打转，然后他转过身，彻底地离开了我。

一切都如计划的顺利，当我和范蠡趁着战乱划着一叶扁舟顺水而去，我的国家自由了，我的爱人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的仇人死去了，只是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

我以为从此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当我们每经过一个市镇都会看到悬赏的布告。越王要的不是范蠡，而是我。我们如惊弓之鸟逃到了一个小岛，暂时定居下来。

他依旧炙热地爱着我，可是和吴王相比，他的手臂没有力量，他的眼神没有风情，他的——我很厌恶自己的想法，也不曾诉说，我们就那样平淡地彼此依靠着，幸福在我怀了孩子后才姗姗来迟，可惜太短暂了，我们的行踪还是被发现了。

为了保护我不被越王掠走，范蠡伤得几乎死掉，更让人痛心的是我们的孩子也在无休止的逃逸中夭折了。

我们只好一路北上，跨过大江越过高山，来到了古燕赵的属地。当时正值五月，遍地高大的栗树正开着长绒毛似的花，空气中满是芳香。这里的人很友善，他们男耕女织，平静和美地生活着。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不肯再走，更重要的是不会有人认识我们。

这里有一座山，雄伟而秀美，人们叫它景忠山。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早上，范蠡迫不及待地携我登临。

我们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而上，一路上数不清的苍翠，看不够的红紫，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雨时有时歇，云雾却愈来愈大，我们摸索着继续前进，最后连方向和道路都看不清了，我们只好停下来，范蠡吧外衫披在我身上，我们就在云雾里沉默地等待着。

突然吹来一阵风，雾一下子就散开了，景物迅速地映入眼帘。

“馆娃宫！”我几乎惊叫了起来，没错是馆娃宫，那褐色的岩石，幽静的小路，那黑干青枝的细树，就连空气中都是江南的味道！

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云雾又铺天盖地地淹过来，我隐约看到了吴王，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俊朗地笑着，然后纵身跳进了云雾里。

就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在茫茫人世中，最爱我的正是我最恨的吴王！而在朝夕相处那么多岁月后，我也爱上了他。

他爱我爱得彻骨，爱的毫无保留。他明知我是祸水，仍然在看我第一眼就爱上了我，他在灵岩山为我大施土木盖了馆娃宫，不惜荒芜朝政和我日夜相伴，他保护我，宠爱我，纵容我和我的国民，只要我愿意，他会倾其所有，这般爱才是爱！

范蠡唤醒了我的回忆，我转身看他，突然笑出了声。多么可笑，他声声说爱我，却不肯和我厮守，还打着忧国忧民的大旗，把我送给了吴王。这是爱吗？不！我不需要这样的爱！其实我早该看透他，他真正爱的并不是我，我也只不过心怀对少年时的怀念，仍惯性地爱着他，他也只是在为自己的过失赎罪，我们，早就不爱了。

想到这儿，我转身向吴王奔去：“夫差，等我！”我大喊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裙在云雾里快速向后飘去，吴王就在前面了！身后传来范蠡撕心裂肺的呐喊。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张木床上，吴王穿着布衣惊喜地说：“你终于醒了！”我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不是吴王，只是景忠山脚下长相酷似吴王的打柴人，是他在一棵大树上救下了我。而我也不再是西施，是樵夫的妻子。我们在山脚下快活地生活，生儿育女，遍植栗树和香椿，我的心口再也没有疼过。



作者小记：馆娃宫遗址在今江苏苏州木渎镇的灵岩山上，乃吴王供养西施所在，风景秀美怡人，现为江南道教佛教圣地，作者曾在那里学习和生活；景忠山在今河北唐山迁西境内，是北方名山，盛产板栗和香椿，顺治和康熙曾多次巡游，后山风景和灵岩山酷似，是作者故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