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透着丝丝寒意。门卫孙师傅借着昏暗的灯光挥动着扫帚,“唰、唰”有节奏地摆布着落叶尘土。

咚、咚。大门处传来敲门声。

孙师傅有点愣怔，谁这么早到单位，还不到六点？

他打开大门一看，是黄副馆长呀。黄副馆长没有马上跟他打招呼，而是在院里打了一个逛，瞅窗户视走道。孙师傅提着扫帚紧跟其后，心里发闷。

黄副馆长右肩一耸，面露微笑，手指点到，孙师傅你要把卫生搞得象模象样，上班之前就要完成。

孙师傅点头称是，想，黄副馆长捣捻错了午庚，天不亮就来上班，脸上有笑容更是腊月天下雨——稀罕，平时自己管不好自己，九点了才托着油饼进办公室，厕所里的粪便淌到院子中间他捂着嘴巴绕开也不吱声。今天是城里不管管城外，要求院内卫生了，是吃错药了?

过了不多时，喜讯传来，杨馆长升任县文化局副局长，第一副馆长黄副馆长（正股级）的位次前移（当馆长，副科级）了。孙师傅笑了，人是肉长的，娶媳妇与发丧就是不一样，遇到喜事劲头足精神爽。

黄馆长亲自安排，要蒯副馆长准备中午欢送杨（副）局长大会会场并组织人员与会，班副馆长定好宴会菜单，业务科国科长操办纪念品，办公室牛主任要组织撰写欢送词。所有准备工作十一点必须完成。

他拇指和食指卡住下巴颏，鼻孔发出嗯、嗯声，头微微转动，嘱托牛主任，欢送词可是重头活，成绩要充分肯定，品行不要怕拔高，决心要体现出肺腑之心,字数不要多一千二三百就可以。

蒯副馆长搓着面颊，为难地说咱馆在岗连毛带屎的只有十三人，场面轰起来难啊。

黄馆长从座位上站起来，扳着指头，那几个离岗的，还有五个离退休的一块参加，还有全体家属，也来庆贺，够气派啦。我们文化系统的领导以往都是“进口”的，现在从系统产生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难啊，可喜可贺，建馆二十年了，才出了一个领导干部，是对建馆二十年的最好祝贺，怎么热闹都不过分。对了，孙师傅大门上锁，也来参加。

牛主任回到办公室，挠后头捏前额，踱来踱去，犯难了。给领导提壶端盘操持生活他是行家，可舞文弄墨他不是那块料，办公室的“大手笔”给黄馆长提意见，已被“养病”在家的近两个月，找他写吧恐怕黄馆长知道了不高兴。

他只好找来了吴副主任、兰秘书商量，两人一听给新任馆长“捉刀”，正是表现自己水平能力的佳机，纷纷请缨。牛主任讲了欢送词的重要性及写作要求，要他们各起草一份，九点前交稿。

九点二十分，牛主任将两份草稿递到了黄馆长的手上，黄馆长粗略一阅，脸上不悦，摘下眼镜，左手拿稿子，右手指点，第一份象记流水账，让人觉得整个馆的成绩是一人干的，杨局长自然高兴，但容易引起其他副职心中不痛快，第二份吗，成绩人品部分缺少大气，决心调子离谱，容易让杨局长觉得面子太小，影响以后的上下级关系。

牛主任脸上火辣辣的，忙说，我没有吃透黄馆长的要求精神，马上回去修改。

他没有返回办公室，而是到了娱乐室想清醒一下脑子，但时间容不得，他想到了马科长。到了群普科，马科长正在给一名工作人员讲业务。牛主任将他叫到一边，说明来意，马科长立即腰弯四十五度两手捧腹，哎哟起来，疼死我啊，对不起啊，实在、实在对不住啊，牛主任，我拉肚子挺不住呀。

牛主任不高兴，只好给“大手笔”强秘书打手机。强秘书声嗓老高，谁生的孩子自己抱，自己的爹自己养。黄馆长公开说我是大学文凭，小学水平还差三尺，我无脸接你的大作，你揽的瓷器活，用自己的金刚钻干吗。

牛主任叹了口气，这年头人是咋啦，像鸡头掐住喉咙不吃半口呛水，不愿尽一分钱的义务。

咋办呢？牛主任摔打着桌面，无奈，他直奔阅览室找“扣字眼”老张。

牛主任刚说了半截话，老张就明白了用意，两手在牛主任脸前晃动，屁股向墙角退却，给领导写材料我没那本事，弄不好还要砸饭碗，我近五十了，再几个月就画句号啦，安稳些，老婆、失业的孩子吃我的饭啊。

牛主任亘起了脸，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发火啦：老张呀，咱是二十年的伙计，二十年你帮一回忙，兄弟还能求你几次？

老张嘴被噎住了，沓拉着头，沉思了片刻，说一小时后你来取拙作。

不到十一点，牛主任将草稿交到黄馆长手里，黄馆长带上镜子审看，右手拍着稿子，脸上露出喜色，牛主任心里这才有些舒坦。黄馆长又看了两边，又拿起笔在开头结尾处稍加“穿靴戴帽”，说，好，你的文字水平好啊，毫不逊色“大手笔”，通知开会。

牛主任刚出门又返回，对黄馆长说，我看也给蒯馆长一份，在重要的地方画上记号，他要带头营造隆重热烈气氛。

黄馆长头一抬眼一瞪，但不一会笑了，想的周全，可以。

欢送大会在乐宾娱乐世界贵宾厅举行，蒯副馆长主持。

黄馆长整整西装，饮口茶水，清清嗓子，朝杨局长微微一笑，然后致欢送词：

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今天，我们济济一堂，隆重热烈欢送杨局长到新的领导岗位上任职。在此，我谨代表全馆的干部、职工、家属向杨局长表示热烈的祝贺，对杨局长在馆工作期间所作的巨大贡献、对干部职工及家属无微不至的关怀表示诚挚得感谢！

蒯副馆长低头看到稿子“感谢”后边的记号，高举双手，大家鼓掌起来。

突然，黄馆长两眼湿润，哽咽了：此时此刻，就要和朝夕相处的好领导、好朋友、好同事告别，我们感到无比的惋惜，无限的眷恋。

但他头一仰，两滴泪水扬到了杨局长的茶杯里：我们要为全馆取得的巨大成就，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骄傲，为我们有一位开拓创新、执著奋进的带头人而骄傲自豪!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心里在叽喳，平时跟绵羊似的黄馆长现在霎时成了优秀的演说家，且恰到好处，嘿，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啊，小小的六间茅房也藏龙窝虎呀。

班副馆长站起来鼓掌，掌声再次响起。

黄馆长擦擦眼圈，嗓音洪亮起来：杨局长毕业后，毅然决然放弃条件优越的大城市，谢绝高薪聘请，远离生身父母，在我们馆最困难的时期，我们最需要人才的时候加入了我们的文化队伍。他政治上坚强，有很高的政策理论水平，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态度坚决。思想解放，思路清晰，善于抓大事、谋长远，驾驭全局和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强。重视抓班子、带队伍，认真执行民主集中制，善于团结同志一道工作。事业心、责任感强，作风深入扎实，关心群众。公道正派，要求自己严格，在干部群众中威信崇高。在他的革命工作中，牢记党的宗旨，坚定理想信念，一贯坚持原则、大公无私、热爱集体、工作积极，真正做到了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是我们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在历次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中，他做到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刚正不阿，不畏强敌迫害，同林彪、“四人帮”一伙进行了毫不妥协的斗争，坚决反对动乱和邪教，是一名经得起考验的优秀党员。在他担任本馆主要领导的时间里，正是改革、发展和稳定的关键时期，他团结带领全馆干部职工，恪尽职守，勤奋敬业，任劳任怨，为全馆的改革开放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始终保持与全馆干部群众同甘共苦，视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日理万机，兢兢业业，忘我工作，以创世界一流博物馆为崇高目标，切实做到以发展为已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我区的文化发展、精神文明建设、经济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受到上级领导的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得到各界群众、全馆人员的衷心拥护爱戴。

黄馆长放下稿子鼓掌，掌声又一次响起。

黄馆长抹抹泪水，嗯泣、嗯泣几声，动情地说：杨局长在馆工作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永远值得我们学习。我们要学习他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中国共[chan*]党，拥护党的各项路线、方针、政策，始终与上级保持一致。学习他坚定理想信念，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坚持原则、敢为人先、勤劳朴实的革命精神和不甘落后的优良品德。学习他认真负责、勤奋踏实、吃苦耐劳，急难险重抢着干冲在前，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向组织伸手，鞠躬尽瘁，踏踏实实做人。学习他坚持以共[chan*]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廉洁自律，克己奉公，无私奉献。

杨局长与同志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即将分别的时刻，我们依依不舍,大家相处的时间虽短，但我们之间的深情厚谊是万古长青的。古人云"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我们衷心地请求杨局长继续关心支持我馆的工作，我们要在杨局长的领导下，团结一心，拼搏进取，为早日实现杨局长开启的宏图大业，建设世界一流、亚洲第一的博物馆而努力奋斗！我提议，全体起立，对杨局长对馆的发展所作的巨大贡献、对干部职工及家属的亲切关怀再次表示最诚挚得感谢！祝杨局长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黄馆长致欢送词后，杨局长起身挥泪，哽咽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欢送大会从贵宾厅转入了宴会厅。大家频频举杯，祝贺杨局长荣升，祝贺黄馆长成为本馆新的领头羊，祝贺蒯副馆长、班副馆长位次前移——“赵大娘见了高营长，又进步了”。

黄馆长隔着两张酒桌举杯要牛主任干杯，蒯副馆长与牛主任连干两杯，班副馆长跟牛主任喝酒又掰指头，“大手笔”强秘书大拇指举得老高向牛主任敬酒。牛主任笑容满面，开怀畅饮，他知道，这是领导对他工作的满意，更是对他主持写的欢送词的最好肯定，也在新馆长面前踢好了第一脚、实现了开门红，在同事面前树了威，心里美滋滋的。

离休老馆长邰仁臻年龄大了肚里装不下几滴酒，手杖在地上敲敲打打，嘴里念叨不完。退休的业务科长郝凤辞笑道，邰馆长你的“指示”别对着土地爷下，我们这些火化厂的“预备队”成员洗耳恭听。邰仁臻招手，两人低头接耳：

“杨局长年龄多大？”

“接近三十岁吧。”

“嘿嘿，这样说来，林彪闭上眼睛三年后他才出生，和林彪在那个战场上斗争？”

“老馆长，感谢你对我的关怀厚爱，祝你身体健康，寿必南山！请品尝酒店的压轴菜——‘蚂蚱起舞’”。他们的谈话被本桌吴副主任听到，他赶紧夹起一只油烹蚂蚱放在老馆长嘴上。

本馆家属谢二妈见了，嘴里啧叽啧叽口水流到了颏下，说邰馆长有口福，没发令就有人给吃蚂蚱。

老馆长生气了，但这时蚂蚱腿已进入嘴中，他呕、呕着说不出。

离岗干部赵士菲喝多了，双手拽着洗手间男蹲位的门不撒手，害得其他想入厕的人有苦难言。业务科长单莫平见此，灵机一动，老赵，杨局长要敬酒了，快回到席上。没想到，老赵反而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小单哪，我这个年龄，酒量不大，可话多量大，存不住。单莫平毛了，知道好心害了自己，老赵好惹是非，找别人的麻烦。他将赵士菲往便盆上一按转身要溜号，但老赵一把抓住了他的西服口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与你探讨一下问题。单莫平想，不跟老赵理论是难以脱逃，他将蹲位的门插死，两人相觑在便盆两侧，但他还是多了一个心眼，装醉对着便盆吐起来。老赵给他捶背，指着便盆内茶色水浸泡着囫囵的鱼虾，啊呀，你年轻见过世面，大街上的洋餐就是这种炮制法？单莫平捏住鼻孔，老赵呀，咱两个就着五香药当佐料，讨论起来有滋味？

“小单，杨局长为么当了正馆长，当然工作好除外。”

“唉、唉，那是因为它是民主人士。”

“那他什么时候入的共[chan*]党哩？我反复想，咱馆就两个党员，没听到他有入党之说。”

“老赵你装糊涂考我，虽然喝了酒但我心里有数。你是党员，他什么时间入的党你问我，我问谁，我是非党人士。”

“这就对啦，他不是党员，那欢送词里的“优秀党员”就成笑料了。”

砰、砰、砰。有人要入厕，看来相当急切。

老赵心里一惊，呲溜，吐了，喷在单科长的右手上。单科长顾不得擦洗，立即用右手捂住他的嘴，轻声说，老赵别嫌不讲卫生，没办法。你说得是历史问题，以后叫历史学家去解答吧。

宴会结束，送走了领导宾客，牛主任兴兴冲冲地来到阅览室内的资料室。老张躺在沙发上打呼噜，任凭牛主任轻叫晃动，他嘴里只是嗯、嗯着。没办法，牛主任只好到办公桌前坐下，肚里开始翻腾了，酒发作了，“扑嗵”——牛主任歪倒在地板上，同时左手把桌上的一摞资料推倒散在地上。

咋啦，咋啦。老张左手拉牛主任的手，右手迅速的将一本发黄的杂志抓起用后脊梁挡住。牛主任紧握着他的手，哇啦着舌头，感谢呀，兄弟我感、感谢，老张，你的水平就是高，我，还有那几个大学生就写不出来，你要单独教我，我拜你为师。老张明白了，赶紧说，兄、兄弟们帮忙应该，大世间，兄弟一场，以后需要我的尽管说。……·

牛主任酒醒了，可老张的鼾声节奏匀称。老张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光着压着那本杂志，风衣掉在地上。牛主任怕他感冒，给他拿掉杂志，盖上风衣。

牛主任哎了一声，老张为啥水平高，时刻在学习，醉酒时都不拉下，咱也学学。他喝了杯水，开始翻动着那本杂志，忽然一篇文章引起了注意：xx同志在xxx同志追悼大会上的悼词。他粗略地看了一遍，讶！欢送词比照悼词写。又读了一遍，牛主任惊讶到脸上露出了笑容，老张啊，真聪明，把发丧鼻鼻涎涎的几句换成了敲锣打鼓迎媳妇的几句主持词，改名换姓，好话一抬筐还堆上了个尖。

他在地上转了几圈，看了老张几眼，想，我得揭露他一下，别以为我不如他聪明，欠下他的千年人情债。走进老张，但他转念一想，这秘密不能外传，免得让人在酒场上当调料、小巷树下嚼舌头。他将那本杂志轻轻地藏到了自己的衣服内口袋。

牛主任在转圈时，老张醒了，看到牛主任手里拿着那本杂志目不转睛，心里就全明白了：娶媳妇的话人人笑颜，紧跟流行时尚不犯错误，人人拥护又喜欢。

他又闭上了双眼，若无其事，像又喝了一场小酒似的。

鼾声又响起来。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7-12-14 10:17:1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