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走过两次夜路，真正伸手不见五指令人骇怕惊魂的夜路。

一次是我参加工作不久回乡探望大病初愈的祖母。她老人家中风几近仙逝，四叔把棺材都做好了，却被二十多瓶液体挽留住生命，奇迹般走在院子里晒太阳。奶奶指着西屋说：我都不敢去那屋。我问奶奶为啥？她说：我怕那个黑那幌。我癔症了半晌，才意思过来奶奶指的是西屋里漆成深黑色的笨重的棺材。那沉重的黑夜一样的颜色，在奶奶心头凝成一个骇怕的结。

为了准时赶回单位上班，我得清晨五点出发，走六七里夜路，赶到马兰乘坐六点钟的头班车。奶奶抱怨我赶恁紧做啥！其实，下午我就要走的，被奶奶拦下了。奶奶知道再也拦不住了，嘟嘟囔囔说你们公人，上班要紧啊。又一再追问我下次几时回来？奶奶准备好手电，放在枕头边，打算明天亲自给我照一段路，复叮嘱四叔莫忘叫她。夜里突然停电，村里把身为电工的四叔叫走了。我几次看表，凌晨四点半多摸索着穿好衣服。年迈的奶奶睡得正香。我没有惊动她，也没有拿手电，拉开门。一个人投入到无边无偃的黑夜。

旧历十一月，天气肃煞寒冷。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摸索着出了村子，我就迷失在浩瀚的冬日的田野里了。我自小在高原，那里毕竟离天近些，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格外醒目。怎么中原的夜这么黑！黑的如同行走在巨大的棺材里。我完全是依了记忆，深一脚浅一脚无头苍蝇般，下一脚踩落深渊也不会自知。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浑然一体的没有一点颜色。我试着伸出手来，眼前浑无一物。

走了大约十分钟，天际出现一丝暗蓝。我知道那边是东方了。树木的黑影依稀可辨。大树长在路边，有树的地方才有路啊。我才发觉我一直走在平展渲软的麦田里。依了树的导引，我重又走在踏实的土路上，疑惑这条路是不是我来时的那一条。

一会儿，我发现前面有个人影。那时，赶路的焦虑和孤单的心情要大于遭遇坏人的恐惧，我加紧脚步追赶前面的人影。但是，我快，那个人影也快；我慢，那个人影也慢。总是保持几十米的距离。后来，我发狠追赶，口中边喊：站住，你给我站住。那人影竟然也奔跑起来……再后来，天放亮了，万物现出亲切的姿容，我早走的头上冒汗，周身热乎乎的。我加紧脚步赶上那个人影，原来是同村的同宗兄弟。他说：你不知，走夜路就怕遇见坏人。

第一次走夜路，就是在遇见坏人之后。

那是上大一第二学期的事儿了。傻爷们邀山里人、大个卜、汤泓、和我五一去他家玩。记得去他家要过一座叫八盘岭的山，意为公路要在山上盘八圈才能翻过去。说起来，八盘岭还要比红军长征时的六盘山多两盘呢。六盘山海拔3000米左右。八盘岭海拔只有432·9米。但，位于辽宁本溪的八盘岭的相对高度，可能不比位于宁夏、甘肃、陕西交界处的六盘山低多少吧。六盘山气势磅礴，雄伟壮丽，现已辟为国家森林公园。她以独特的自然山水，葱郁的森林景观，浓厚的回乡风情，闻名的长征纪念地，优美的民间传说，凉爽宜人的气候条件，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以及毛主[xi]《清平乐•六盘山》的著名诗句名扬中外。“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荡气回肠，气壮山河。全长1850米的八盘岭隧道也早于1989年5月竣工，最近又完成了二期改造工程。新的八盘岭隧道建成后，将与老道分幅并行，交通更加便利。但是，我们去的时候是1987年。傻爷们说，冬天大雪满山，长途客车的轱辘上绑着防滑铁链子，峰回路转，那才叫个刺激。按说，去他家要翻越这么高的山，那地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大抵相当于古时候的穷山恶水之所了。

用现在人眼光看，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被称为偏僻了。便捷的交通手段把地球都变成了一个村落！可是，那时候，傻爷们的家的确偏僻。这样偏僻的地方，竟然出了三个大学生，而且，这三个大学生都出在他们老赵家（傻爷们和他的姐姐、弟弟），他们的儿子又一下子领回来四个大学生同学，你说村里人能不眼红吗！于是，当我们一行五人在村里街道散步的时候，竟然被迎面开过来的拖拉机扬了沙子。大多数村民也看不惯那几个被称为地赖子的祸害虫的作为，只是不敢惹其中一名刚刚释放的劳改犯。然而，附近镇上的一名侠士不怕他，闻说老赵家被人欺负，带了人来营救，这件小小的事态即由口角纷争渐次演进，几乎成为两个团伙的械斗。我记得那名劳改释放犯一掌切碎了一块河滩里的鹅卵石，那位侠士叹道：我最多和他打个平手。

最后，村人劝我们不要和他们计较。那伙儿地赖子扬言要一个换我们一个，那谁和他换啊。三十六计，还是走吧。

第二天三四点钟，我们悄悄起身，悄悄潜出村子，悄悄行走在黑暗而安静的土路上。那夜，一样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我们带着手电，但不敢打开，只在实在看不清道路的情况下才偶一照照。怕引起注意啊，那我们就全完了。

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是惶惶的，特别在看到远处一辆拖拉机的车灯时。该不会是追上来了吧，我们几乎要逃到树林里躲藏起来。等拖拉机从路上走远了，我们才舒了一口气，感觉魂魄慢慢回到了身体里。

慢慢的，离村子越来越远了，天也越来越亮了。我们才敢笑着说一些大话，浑然忘记刚才落荒而逃的狼狈。

回来的路要比去时的路乏味。这大概是感觉上的通病吧。翻过八盘岭之后，刺激感消失，时近正午，同学们大多昏昏欲睡。我望着东北田野里刚刚开始衍生的春色，望着峰回路转的大山，望着一棵油油的树，在心里默记下这样的诗句：

山野里那一支绿

——五一抒怀

太阳在低纬度漫游

春天脚步悠悠

东北的山野还是一片荒凉的时候

我看到一棵树绿的朦胧绿的清秀

绿的枝绿的干

绿的叶是大地一个绿色的心愿

春没有迟到只是冬走的太晚太晚

大山隔断大山绕不尽是绕不尽的山峦

绕不尽的山峦隔断春天

春天绕着山峦太缓太慢

那一棵树却绿的昂然绿的好看

直直擎向蓝天

在春还没有把山染绿的时候

荒凉的一片一片的荒凉中

挺立着一支绿是一支绿笔

在瞳仁里一幅图令人惊叹

那一支绿那一天蓝那一片土地

经几度春风春雨

孕育了一冬才把雪孕成了绿

大山撕心裂腹的分娩

生出了儿子的笑脸父亲的长叹生出了我

辛劳的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