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再次回到村庄，回到曾留下我第一个脚印后来无数次往返的村庄。但我是怅然的，也是失落的……村庄从来没有这样寂寥过，我以为。

这些年，我，一个曾有过十八年农村生活经历的孩子，脑袋里存着《李双双》、〈甜蜜的事业〉、〈人生〉、〈月亮弯的笑声〉等电影里的记忆，屡屡在一些日光漫溢的假期深入到我曾经成长过的小村庄，踏着露水徒步，在老柳树浓云般的身影下小歇，对每个站在屋檐下手搭凉棚对我张望的陌生人或狂吠不止的狗作讨好般的微笑。可是现在，准确一点的说是最近几年的光景，我发现眼前已不是我印象当中的那个村庄了。

其实，我对乡村背影深处的苦与痛不比乡村人知道的少。十八年的农村生活，孕育了我既纯真又早熟的童年。它的遥远与短暂成就了我对乡土的错觉与怀念。在田野上，我还是碰到了时代带给我的失望：我一天路过三个村庄，却见不到一个年轻人。三个村庄都驻泊在夏日汗津津的骄阳中，三个村庄的上空都飘着好闻的柴草味和炊烟中携带着青储的香味。但在三个村庄的天空下，却听不到一声情歌。

我对于爱情的最初影象，是置放于民歌背景中的劳动加歌唱，如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陕北民歌《五哥放羊》；是电影甜蜜事业在希望的田野上携手前进的那种；是王贵贵和李香香；是小二黑结婚，具体到《人生》中，是高加林和刘巧珍，一支甜蜜忧伤的歌在黄昏的原野上几欲令人肝肠寸断。

如果村庄里没有年轻人和情歌，不知道村庄还算不算村庄？前几年我经常回故乡。我的童年和少年的美好都留在那里。我对农村的感情、对成长的记忆，还有最初的友谊都停留在那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离开了我的故乡，去远方求学后就开始间断地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但每次回到故乡一般我都要在村庄里住上一段时间。我的表兄弟和表姐妹大部分都在村里，有几个初中毕业就在家里种田，有一个表兄在乡里兽医站工作，但跟七十年代的赤脚医生差不多。他们正当年，是村里正儿八经的年轻人，正经历传统或自由的恋爱、结婚。像他们那样年轻的小伙、姑娘村里有一批，他们一起出门耕作、挖渠、植树，在草帽掩护下眉目传情、酝酿爱情。故事在他们中间生长，比田里的作物还丰富。

此后的数年里，年轻人流失得比水土流失得还快。乡下的姑娘和小伙子，被时代抓起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撒在了县城、银川乃至更远的地方。家境比较殷实的大表弟是最后一个离开村子的，他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常常给村子里的人们修修房子院子什么的，他确确实实成了村子里唯一留守的年轻人。2002年，他携带妻子在县城成立了一个装修队，虽然离家很近，但由于生意红火，一年难得回家几次。

2004年春节期间，在银川打工的二表弟回家过年，跟我说起村子里的事。说他一年回家一次，也只有过年时间能和村子里的其他人见上面，并说现在村子里，只有过年才会有点人气。难怪有专家评说，反映中国农村生活题材的优秀小说在上个世纪90年代前层出不穷，之后就像是断流了。现在想来，没有年轻人和爱情的小说写出来该是多么乏味!呀！

村子里的土坯房渐渐被砖瓦房所取代，但都住的是老人和孩子。我脑海里常常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老人和孙子辈寂寞地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他们的面前静卧着一条狗。热闹对他们来说大约是一种奢望。我想他们更为怀念的应该是三代同堂，相濡以沫和交流无阻的天伦之情。这幅画太熟悉了，以至于在我脑子里反复翻腾着失去了棱角。它是现代农村生活的缩影吧。

到了春耕的时候，农田里依然失去了应有的热闹，一部分农田在野草的围困下荒芜。我到乡下再也没有人陪我转悠了。村子里的年轻人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被编成一个没有性别的词——外来务工人员、民工、个体户。他们对繁荣地域经济做出的贡献无庸置疑，但在输出劳动力的同时，把村庄里的活力也输出了。村庄为了富裕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它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老年的聋哑人。

我能想象得出，过年对乡村来说就像春节晚会一样热闹。村里的主角们都回来了，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述外面的所见所闻、展示着五花八门的普通话和时装。然后跟他们的父亲和孩子深情地说一声：再见了，明年会更好。

演出越精彩，演出后的舞台越显得空洞。没有年轻人的村庄继续把老人和孩子抱在怀里，把四季和孤独抱在怀里。村头的老柳树继续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眺望着远方。含津津的骄阳下不知是望见了村庄明天的希望，还是忧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