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牧羊世家亦然亦了

发表于-2007年12月24日 中午2:57评论-0条

在陕北黄土高坡上,有人曾与一个放羊娃有这样一段经典的对话:

放羊干啥?——放羊卖钱。

卖钱干啥?——卖钱娶婆姨。

娶婆姨干啥?——娶婆姨生娃。

生娃干啥?——生娃放羊。

在京城与河北交界的燕山山脉深处,我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牧羊人,而且是一个出身于牧羊世家的真正的牧羊人家。

还是在十多年前,我当时正在北京的一所高校读研究生。一年暑假,我们有五个喜好玩自行车的同学,组织了一次京郊骑车游的暑期郊游活动。这天,我们进入延庆北部大山深处,沿着白河流域山谷的河边公路溯流而上,经过风景秀丽的白河三滩、二滩和硅化木化石地质公园,傍晚到达白河水库下游的一滩。在这大山峡谷之中,一滩水面虽不比下游的二滩和三滩开阔,但地处几条山脉的交汇处,也是两条穿山公路交汇的三岔口,可通河北、怀柔和延庆县城不同的方向。这里有一片清澈秀丽的人工湖,湖的上游山根下有一个小村庄,湖面下游架着一座公路桥,风景集中紧凑秀丽,真有一种湖光山色、小桥流水般风光意境。天色已晚,我们决定就在这个村子安营下寨。这个小山村怀抱一汪碧水,不知为什么却起名叫干沟,住有二十多户人家。问了几家老乡,都说没有能住下我们五个人的房子,最后有人给我们指点说,只有村头的“杨司令”家有间大房大炕能住客。

原来,村民说的是外号叫“羊司令”的牧羊人,我们到他门前时他正在把从山上赶回来的羊群往羊圈里面吆喝。看来这个“司令”充其量相当个排长,统领着二三十头山羊,不过住房不少,沿着山崖一字形排开盖着五间瓦房;旁边还有一个窑洞,窑洞前面用树桩围成一个院落用来做羊圈,冬天天冷时或雨天羊群可以卧在窑洞里。羊司令关好羊圈围栏,拍了拍满身的灰尘,热情地走了过来接待我们。他看上去有些苍老,背微驼,走起路来右腿好像有点瘸,头发很长,满脸的胡茬子,只有一对闪亮的眼神暴露了他的真实年龄可能不会超过四十岁。“住我家没问题,几个小伙子,睡一个大炕正合适。”他爽朗地说着,客气地把我们领进屋子。进门的一间屋子是锅灶厨房,东西两边的屋子分别有两个像戏台一样的大炕。他把我们领进东屋说,“今晚你们就住东屋,让孩子们都住西屋去。”他的老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女孩,闻声从西屋里迎了出来,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一家人都很热情。他的老婆比老公精神多了,穿着一件蓝花布单袄,留着齐肩的短发,脸上红扑扑的,一看就是一个干练齐整的农村大嫂。她一边张罗着给我们倒水,一边热情地说:“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想吃些啥?我来给你们做。”我放下行囊,连忙把羊司令拉到门外商量“费用”问题。山里人很厚道,怎么说都不同意收我们的借宿钱。我们一个同学提议出一百元钱买一头羊炖来吃,羊司令摇摇了头没答应。他说:“我们放羊人家从不会在家里杀宰自家养的羊,每只羊都认识我,我不忍心。你们要吃肉的话,村头小卖部啥肉都有,你们买来我叫老婆给你们炖,再给你们添几个凉菜、青菜、煮点面条,就算我免费招待你们几个城里的学生娃。”

这一顿饭吃得真过瘾,啃了一大堆骨头,还喝了十多瓶啤酒,我的几个同学都给七扭八歪放倒了。也许是出于学文学的专业兴趣,我对羊司令一家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感。吃罢饭,我和羊司令一人拎着一瓶啤酒,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一边喝着,一边聊了起来。羊司令告诉我,他姓焦,大名叫焦成,不过在村里没人叫他的名字,大人小孩都叫他外号羊司令。他说:“这个外号没有啥不好,挺神气的。司令也是官。我爸爸在世时放的羊比生产队的人口还多,我爸就说他的官比队长大,他管的羊头比队长管的人头还多。”喝着酒,羊司令有些动情了,他给我讲起了焦家三代牧羊的不凡家世。解放前,爷爷给后山村一家姓周的地主家放了一辈子的羊,四十多岁娶不上老婆,后来由东家作主,和周家一个佣人成了婚。爷爷对周财主一直很感恩,为这事还拜了周财主叫干爹。解放那阵子,土改工作队虽然给焦家定了个贫农成分,但由于爷爷和周财主不明不白的关系,焦家始终被排在落后群众队伍里。五十年代后期,父亲从爷爷手中接过牧羊鞭,开始给生产队放羊。最多时,父亲放的羊群大小有一百二三十头。直到八十年代初父亲因病去世,他给生产队放了二十多年的羊。“我是我们焦家第三代牧羊人。”说到这儿,羊司令有点得意起来,“我爷爷给地主放羊,我爸爸放的是生产队的羊,到我手里一开始就是放自个家里的羊了。”

“你现在养多少只羊?”

“二十五头。上个月还有五十多头呢。”·

“怎么回事?最近卖羊了?”

“唉,别提了!”说到这,羊司令有些来气,“让乡里给罚款了,没收了我二十六只羊。”

没想到触到了羊司令最敏感的神经,他仰起脖子,一口气把手中的半瓶啤酒喝了一个净光,他的故事开始从放羊讲到生孩子。

原来,羊司令家有三个孩子,大女儿七岁,二女儿五岁,最小的儿子还不满一周岁。当时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一家只能生一个孩子,他的二女儿和三儿子不仅上不上户口,还受到了很严厉的超生罚款处罚。生二女儿时被罚没了一台刚买不久的农用三轮车。尽管如此,并没有动摇羊司令要生个儿子的决心,年初他的老婆终于给焦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乡里计生委决定对他重罚,罚了他家一千斤粮食,再加二十六只羊,并强制他的老婆做了绝育手术。“罚吧,罚吧,没关系,我的羊还会生好多的羊羔。反正我有儿子了,我们牧羊世家总算后继有人了!”羊司令感慨地说道。

“你还想让你的儿子长大后接着放羊?”我对眼前这个牧羊人有些震惊了。在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学生面前,羊司令丝毫没有一点自卑感,甚至谈起他们焦家三代牧羊还流露出某种自豪和得意。

“咋不可以呢?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的儿子也一定会放羊。”

“你应该供儿子好好上学,将来到城里找个工作。”

“城里人就不吃羊肉?你们刚才还不是想要买我的羊杀了吃吗?照你们大学生的想法,没有人放羊了,城里人到哪儿去买羊肉去?”羊司令反倒给我讲起了大道理,“总是要有人养羊放羊的。山养的羊肉要比圈养的羊肉好吃多了。”

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位大山深处的牧羊人,也还惦记着当时还不满周岁的焦家第四代传人的人生命运。前不久,一个双休日,我自驾车再一次进入延庆山区去游玩,我打算顺便去干沟村看看羊司令一家人。沿着新修的盘山公路,我穿过延庆县城直奔白河水库。当年的白河水库,现在改名为燕山天池风景区。在莽莽群山之中,库区景色壮观秀丽,称之为天池风物名副其实。走出库区,我沿着下山公路顺流而下,车行至干沟附近的一个山口,忽然间从山坡上飘下一片白云:一大群山羊,足有上百只,顷刻间堵在了我的车前方路口。我按了几声喇叭,羊群全然不为所动,正在我刚要下车驱赶羊群时,只见从山后走出一位牧羊少年,只听到几声悠扬的口哨声,上百只山羊像队伍集合一般迅速撤离公路,整齐地聚集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下。开车走过羊群,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牧羊少年,心头猛然一震:莫非这个少年就是羊司令的儿子?我立刻把车停在路边,走向了牧羊少年。孩子个头不高,身形单薄,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手里握着一把牧羊鞭。

“小羊倌,你是干沟村的人吗?”

“是的。”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

“你认识羊司令吗?”

“他就是我爸爸。”

“啊?”我几乎惊叫了起来。没想到我以为牧羊人十四五年前随便说说的话竟成了现实。

“你认识我爸爸?”少年看到我的表情有点怪。

“我认识他,我还认识你,在你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你。”

“怎么会呢?我不满周岁怎么能认识人?”牧羊少年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你爸爸还好吗?你多大开始放羊的?”

“我爸爸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方便,爬不动山了。我去年初中一毕业,就跟着我爸放羊了。”

“你们家的羊比过去多多了!你们家的羊比过去确实多多了。”

我一边挥别了牧羊少年,一边自言自语地走回了汽车。我忽然不想再去拜访那位羊司令了,这十多年我在心里一直惦记着的那个悬念终于成了事实,我见了老牧羊人又能说些什么呢?车子开到了村头的三岔路口,我停车在湖边桥头,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我还想好好看一看这个小山村这十多年间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湖边做了绿化整修,绕湖临水修建了大理石围栏,沿湖栽种了一圈的垂柳。小山村也比十多年前确实气象不同了,几乎都是一新的红瓦房,老远看去,羊司令家的焦家大院又多了几间瓦房,院门楼前好像还挂着旅游点的营业招牌和大红灯笼。看来这里也是一个乡村旅游点,湖边和村子里有多处接待游人的农家乐吃饭住宿院落。整个山村和湖边道旁,干净整齐,确实比十多年前漂亮多了。

看着眼前这一副湖光山色画面,脑海里浮现出羊司令和他的爷爷、爸爸和儿子几代牧羊人的身影,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翻腾着。时经几代人近百年的历史变迁,社会制度和人们的生活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片水,山里人的生活观念看来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牧羊人对牧羊事业的热爱也还是那么矢志不移。这究竟是一种美德还是一种悲哀呢?我也有些困惑了。对于城里人来说,读书人让自己的子女必须读书、当官的让自己的子女世代为官,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可是我为什么总觉着心难以接受羊司令对儿子命运的这种安排?是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在作怪?牧羊人让自己的儿子也放羊就不对么?牧羊世家一代代牧羊难道有错么?“总是要有人放羊的”,也许还是羊司令说得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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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点评:

牧羊人对牧羊事业的热爱矢志不移,他们也有他们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