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难重重。正因为此,才需坚强挺立。
山里碗豆尖花花开得一摞一摞的。红的,白的,花的,哨的,吐着蕊子的花瓣子嫩得似小闺女葱水般掐得出水来的脸蛋子。一朵一朵,一串一串,野野的绽开在绿漫的山坡上。远远的山野荡里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唱着胡学来的粗俗下流的歌谣,夹着青草和麦草的风稀拉拉地刮过来,那些散落的花儿象极了一群一群怆惶乱扑的蝴蝶。
那首歌用一种童稚无知而又充满邪恶的声音,这么唱:
一队的鸡
二对的鹅
三队的姑娘夹称砣
四队的机器响
五队的屁股痒
六队的尖脑壳
七队的长尾巴
八队的八只脚
九队的寡妇想哥哥……
小王村九队的小寡妇冬青熬到这第二个年头,一拨一拨的假心的好意的图点什么的不图点什么的人去了一个又来一个;嘴皮子磨破了,腿跟子站弯了,依然不能打动冬青守寡的坚定信念。有的人面子恼了,背地里指着她青骨骨的后脑勺上撅起的笔挺挺的反骨,恶毒地说,命硬呢,还等着人家立贞节牌坊哩!
长寿下土后的第一季麦刚收完,姐姐冬梅便关了镇上的卤鸭摊,在梅家姐夫牵头下到县里开了家书店。曾经涂满鸡血抓扯鸭毛的手被洗得指甲缝里看不见一丝泥垢,冬梅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柜台后面,斯斯文文的,看上去是比那杀生的行当体面多了。还真象个文化人似的有那么一回事儿。
村上三五不时有人去县城里办事,冬梅对他们说,我家冬青眼光狡着呢,不是一般的货她不上眼的。她总不忘记让他们捎一两本书给冬青带上。她是老师嘛,喜欢学习,不象我这个睁眼瞎有书都整不懂。
冬青接过书突然想到如果长寿在的话,他一定又会闹不明白,为什么手重面狠的在踩着鸭嘴给那些活鸭子的扑苏扑苏拨毛的人,洗了手,换了件衣裳,摇身一变就能斯文一气的样子呢?长寿一定会说那句“鲢蛙鱼戴眼镜——假充愚(鱼)先生”的歇后语。想到这里,冬青扑哧一声笑出来,可那浅浅的笑容连嘴角都没有扯到就收住了。一股委屈的情绪涌上冬青的心头。长寿,你这个短命鬼,撇下我一个人,你等着下辈子见面时我装作不认得你!冬青伸起雪白的脖子仰起头,吸回眼中的泪光。懒春季节村子里的天空居然是灰压压的,腾不起一丝青色的烟火。时光象要村中静止凝冻住似的寂静。长寿最终没有来得及翻修的瓦砾间浓绿粘稠的青苔里,冬鸟打颤的弯着身子来回踱着,灰鸽色的天空,到处都充斥着长寿那沉重的气息和温柔眷恋的眼神。
渐渐的,冬青已经能够忍受一种没有长寿臂膀的清冷日子。那些热心肠的人也渐渐放弃了作媒撮合好事的真假善心。有长辈们对着自己看着长大的闺女沦为寡妇长吁短叹后,慢慢的也接受了。再怎么着,日子还是得她自己过呀。由她去吧。这么一想,他们心里的责任感便如释如负似的卸了些下来。于是队上在没有了生死嫁取的大悲大喜后,又能开始维系起一种早耕晚种表面平静的乡土生活。
直到那个王八带回一个走路象麦浪般波动起伏的年轻女人。
人以群聚,物以类分,跟王八这种二垮皮一路的绝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个跟王八回村子的女人叫小蛾。几年前她刚去北京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她是一个少女,把衣服穿得一层叠一层,里是桃红外是大绿的翻着。而且里面的还要比外面的吊出很长一截来,被城里人称作“县里的下里巴人”。她没有文化,找不到什么干净的好工作,在一家馆子里干服务员。她有着和冬青相似的高高额头,黑黑的柔软的头发,雪白的脸上干干净净的找不到一点暇呲。她的牙齿很也白,爱笑,露出两粒尖尖的小飞牙。加上她有事没事会瘪瘪嘴巴,生了一副天生的媚相。引得很多来吃饭的男人们,老板们,都会忍不住对她那匀称而不经意流露出的风流身段瞅一瞅。有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咸猪手,在她丰翘的小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她生怕端着的荤菜素菜小公鸡大姜鸭什么的被颠出去,只得一心去护那盘子。屁股上火辣辣的吃疼,她却无暇顾忌。她还是一个荤素未开的小丫头,心中装了些烦忧的情愫。有一天她暗暗喜欢上一个高大英俊的北方小伙子。但那小伙子身边还跟了个长相并不出众的小女孩。他看上去并不怎么理睬小蛾,偶而还会用敬而远之的神态笑着对她开玩笑,说你长得就象一只漂亮的狐狸精。她觉得很不公平,心里悲悲的,望着她们恩爱的甜蜜心里竟渗出绵绵的恨来。
很快她就忘了那个北方小伙,遇到另外的男人。男人穿昂贵的西装,开小型轿车,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男人送花,接她上下班,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下,早晚电话找,扰得她简单的生活混乱成一团,心也乱作一团。她想,他大概是爱她的罢。没有费上摧灰之力她便弃械投降扑进了男人的怀抱。辞掉饭店的工作,全身心的过起了金屋藏娇的生活。可这个甜蜜的梦只做了几天,就被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捣碎了。女人是男人的老婆。她扯着她的头发用了许多她没听过的话骂她,在她脸上,身上吐满唾沫。她用猫爪子锋利的指甲抓她的脸,又伸手扒她的衣服。然后把她拉到人来人往的大街,面对人们的指指戳戳,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悲愤交加,象疯了一样挣脱她们跑掉了。
后来她索性感谢老天生给她的这副模样,靠这身皮瓤生活了。
小王村的人见到的这个叫小蛾的女人,她走路时候后面吊着的大屁股跟南瓜似圆圆滚滚的,荡来荡去的。她的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蓬蓬头,眼睑勾得极媚,眼里秋水盈盈的风情万种,她的唇极红,肤极白,胸前极伟硕。她还是爱笑,笑得花枝招展,笑得老孔雀都得收起那羽毛。在人前,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傲气和痛苦,甚至别的什么东西。那种笑,是很纯粹,很勾人,很刺耳,象只在找窝下蛋的小母鸡似的咯咯地笑。
一开始人们并不知道她叫小蛾。很多大妈姑娘都假装对她视而不见,或者是象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而事实上,在这个单调的小村子,她的到来就象一颗肉作的手弹炸开了,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她经常在夜间躬着水蛇腰的身子,坐在路边,身后有王八那座快崩塌的茅屋,四周是黑色的树影重重。她好象并不在乎她跟着的这个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好象什么都不在乎。
那,这个王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八原本并不姓王,也不老八。他是小王村的外路货,她娘嫁第三个丈夫时买一送一的赠送品。据说在非洲有种叫做狮子的动物,当新来的雄狮占领狮群,夺取权力后,会将其他雄狮留下的小雄性狮子全部残暴的咬死。这个连同室操戈都谈不上,后父的魔掌下生存的王八,那种童年如野兽同出一辙。也许还应该感谢那个继父为他提供了这么残酷又没有温情的生存环境,造就出一个面冷手狠,铁石心肠,天不怕,地不怕的地道流氓出来。
王八在二十岁那年抢劫的时候,明晃晃的尖刀被血染成鲜艳惨烈的红色,他看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从裤兜里掏出母亲绣的蝴蝶手帕,在煤油灯下仔细的拭擦那血渍。直到那刀再次明晃晃,再次能照到他左脸从嘴角一直拉到耳根的一条丑陋的疤。那条疤就象歌星在演唱会上跳辣舞时戴的一根耳脉,这根耳脉在刀光剑影里不住的抽动。
王八喜欢那些不清不白的女人用她们那软软的唇,细细的摩梭这条疤。很痒,会有一种很强烈的仇恨的快感从里到外,再从外到里,一直渗透进他灵魂的深处。
小蛾坐在发廊昏迷的灯光里,门口有条布链半盖半掩。冷冷的冬天,她穿着吊带和短裙,嘴里呷根烟,翘着腿。一抬头便见到王八这条疤,那一刻,她便决定跟着他走。小蛾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没有了未来。
冬青跟小蛾打照面,似乎是安排好了的。那天天气有些辣乎乎的热,几虫蝉在树上声嘶力竭的撕鸣。冬青种下的丝瓜藤开出大朵朵的叶子,弯弯缠缠的柳上了几棵槐树。在树梢还挂上了几颗惹人心疼的小瓜蒂。冬青弯腰担着满满的水桶穿过那几个瓜蒂,发丝渗出丝丝的细汗。她侧过身子,把肩上的扁担换了个肩头,顺风抬起手臂来擦那些爬到了脸上的汗,一抬头便看到这个让人们说事说非的女人。她竟矜持的对冬青笑笑,侧着身子让冬青先过去。冬青向她点点头,水桶嘎吱嘎吱的响。
冬青没有想到,傍晚的时候,这个叫小蛾的女人晚上竟来叩响了她家的院门。冬青吆开嗅叫不停的小黄狗,拨了门拴打开门让她进来。小蛾的脚步有些迟疑,她低着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似是对冬青有些敬畏。她说,你不嫌弃我吗?冬青笑笑,拉她进屋。
你是个好女人,冬青说。小蛾显得有些受惊,嘴里唔唔的哎了半天竟说不出来。
半晌,小蛾才怯怯的张开嘴,带着一些愤慨。她说,“你看,我都这份儿上了,本来啥事也不在乎的。来这地方,也不指望谁给我好脸色看,就你……”
“你哪里知道。哎——”看到冬青望着自己,小蛾有些放松下来,嘴里的话畅快了许多。她接着说,“前阵儿不是下雨么,我家那土墙壁塌了块(她指王八的茅草房)。有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面前有热气儿,混浊浊的,我一闻就知道是男人的。带着厚厚的老烟枪味儿,肯定不是我男人。我吓了跳,问他是谁。他说是王老师。还没有说完他就伸手向我摸过来。我挣扎的时候摸到他的下巴,光溜溜的。当时被他逼急了,就用力向他跨下一踢,竟正中那档头。那男人以为老娘是那种烂货,不谒老娘会挣扎。这一踢,大概是绝了,借着一点儿星光,转身就跑掉了。”
冬青啊了一声,没想到到她也有这心气儿。很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急切地说,“你怎么不报案,你知道他是谁吗?”小蛾说,“人都当我是b*子命,报案谁信啊。绝不可能是你们学校的那个王老师,就那王老师是个教书匠,再下流再好色,也没那个胆儿。何况他蓄着胡子呢,我摸到的明明是个年轻的男人。虽然黑摸咕咚的,看不清楚长相。不过我心里倒大概也有了八分肯定。”
走。冬青扯掉身上的围裙,拢拢头发,拉着小蛾就要向门外走。小蛾问去哪呢。冬青轻声而果断地说,“报案。”可是,小蛾的脸上有些犹豫。
“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小蛾挺得笔直的点点头。她说,“我真不怕,你呢?”
冬青望着她,说“不怕”。
小蛾眼里的倔气又冒出了些花火。她拉着冬青的手,“你知道是谁吗?”冬青理了理,细细的思量了下,村子里会动王八的婆娘,除了王八还会有谁,她怎么都想不出来。她忍不住问小蛾,“是谁呢?”
小蛾慢慢悠悠地吐的名字,让冬青都大出意外。小蛾说,“是,是,是大队书记谭迷心。”
啊,这个谭迷心冬青再熟悉不过了。他是冬青的一个老同学。原名叫谭明心,当了几年警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给自己混了个谭迷心的绰号。他们家仗着有个叔父在县里做书记,这几年家族势力财力不断状大,在这一方,大有封王称霸之势。直到三年前,当官的书记差点被某个情妇拉下马,为了扛下这口黑锅,牺牲了谭明心的一个年轻而且前途一片光明的堂哥,才得已摆平。当时十村九队,上至老妪下至孩童都知道那件骇人惊恐的跳楼事件。八楼啊,一个年轻的生命便这么脑浆涂了地。大概是堂哥死了,长辈开始思量另外的接班人。谭明心从警局被招回,回到本村,从大队书记开始做起,从另一个起点,开始了他的官场之路。
冬青想起就前一段时间的一个同学聚会上,官态十足的谭迷心还春风满面的向大家透露了一个消息。他端起酒杯,胖胖的脸上因为得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用夹着烟的手指端起酒杯,很轻柔地对大家说,“如果,不出意外,十月份的千佛镇镇长就是在下了。”说罢喝声四起,许多人拍掌敬酒向他道贺。
冬青还记得,有一会他来到冬青的旁边,用一张吐着酒气的嘴,凑到她耳朵上,嘟囔了几句。他说,“王冬青,你老公没在了,你脸上才长了颗美丽的青春痘。”那天晚上的声音太吵,冬青假装没有听得清楚。她问他,“你们家老婆立霞怎么没有来呢?”那个男人的脸立马拉下来,用一种很不屑的声音说“在家喂猪呢”。
“还去吗?”小蛾有些悲哀的声音将冬青的思绪拉了回来。
“告!”冬青握紧小蛾的手,坚决而有力的说。
天边的夕阳余辉,被山逐渐吞没。黑夜开始笼罩大地。平静的山怀抱着水,土地里流淌着一股静而汹涌的力量。这种无声的力量,竟让小蛾心热切起来,感觉天空光明而且灿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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