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泪纷飞
1
当儿子死在自家那间阴暗的祖屋时,田泥沾衣的东顺叔正赶着他的几头小牛犊刚走在通往家里的那条由碎砂石铺成的村大道上。深秋时节,夜幕降临,幕风吹拂,东顺叔两鬓如雪的白发在暮色的笼罩下颤抖不已,若隐若现;小牛犊哒哒的蹄声随着主人的吆喝声也越来越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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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蜷缩在被窝里痛苦地挣扎着好长时日,相濡以沫四十多年的老伴含泪撒手而去。两个月前,老伴在去给那个锁在阴暗的祖屋的疯癫儿子送饭时,却被疯儿子一手推倒,导致了股骨的碎裂。股骨碎裂的病痛每天都折磨得瘦小的老伴的身子不时地颤动着,于是,每晚老伴夜间的呻吟声常常使东顺叔辗转难眠,老泪纵横。
自从独子三年前从海南回家疯癫后,他的心便在不断的撕裂着,老伴的离去使他那撕裂的心滴血不止。如果不是为了使祖上的香火不在他这代人断送,他早就随老伴而去了。一想起那疯癫的独子和眼看就要在他这代人断送的香火,他滴血不止的伤口更是爬满虫子。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他的同辈人个个子孙满堂,而他先祖的香火却将在他儿子身上断送,他要继续辛勤劳作,多种几亩地,多养几头小牛犊,拼命赚钱治疗他那久治不愈的疯儿子,哪怕是钱犹如掉进熊火燃烧的火炉,他也要拼力一搏。
3
据说,东顺叔三代单丁,在知天命之年才得子。孩子诞生的那天,他举家欢庆,杀鸡买肉敬神拜佛;在孩子满月时,他更是邀请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宴席一番。对于独子,东顺叔可谓“三千宠爱于一身”,儿子每天总是饭来口张衣来身穿。
小小年纪,儿子的烟便抽得有模有样,烟圈吐得炉火纯青,俨然多年成性的老烟民。逢年过节,儿子有事没事总是喜欢往村里老祠庙的赌摊凑,一走进赌摊,即使自己口袋干净若脸,赌民肉墙成堆,他也总要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庄家手中甩动的股骰。那神态和表情看起来似乎要与庄家共输赢,担存亡。
4
儿子十九岁那年,改革春风吹拂,南方沿海遍地开花。
有一天,在海南多年打拼的村里的三明叔突然回家探亲,多年不见的三明叔那次回家春风满面,容颜焕发,原本枯塌的肚子也异军突起。村民真难以相信先前那个干瘦,偷鸡摸狗,人称“瘦猴”的三明几年不见竟也变得财大气粗,真他妈的天上人间!三明叔津津乐道地向邻里的后生仔(青年)谈论着在海南他是如何借助改革的春风,胆大心细,勇于抓住机遇地拓展着自己的生意并装得腰包鼓裂的丰功伟绩。几个后生仔听得热血沸腾,唾液三尺,发财梦更是酝酿得生龙活虎。
在三明叔打点包裹,准备返回海南的那天,东顺叔那个游手好闲惯了的独子突然告诉东顺叔说他想和三明叔一起到海南打天下,且态度坚决得如铜墙铁壁。
那一刻,听到这个消息,东顺叔惊愕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的眼睛在儿子那张繁星点点的脸上浏览了大约三十秒,便转身离去。其实,对于是否该应承儿子的请求,东顺叔需要考虑考虑深思深思掂量掂量。毕竟他只有这么个儿子,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儿子的音容笑貌,习惯了为儿子而心甘情愿地付出他的每一滴汗、每一滴血。他不能不担心儿子一离开他的身边便会成为一只名副其实的离群的孤雁。
海南!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一想起儿子即将到那个有着碧海蓝天,产橡胶出椰子的城市,东顺叔便从心底腾出“相见时难别也难”的恐惧感来。他虽然看不懂地图,但他早就听说过潮汕与海南之间有着一段大大的距离,那距离长得叫人害怕令人恐惧。可是,他能忍心拒绝儿子的强烈要求吗?他是不愿意看到儿子整天吞云吐雾的。他知道,那些成天往老祠堂赌摊赶的小子迟早会成为草灰猫的,他当然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独子成为草灰猫。他需要有人给他指点指点,为他盘算盘算,可是他又常常自言自语说人算总归是比不上神算的,于是他想到了将军庙神。他听说那是一座非常显灵的神庙。于是,他让老伴备足香烛、叩纸和供品,第二天便冒着牛毛细雨亲自跑到离村十里开外的将军庙里为儿子祈诚地求了一签。签乃上上之签,签文言:“吉人天助,铁树开花”,解签的老汉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剖析后,微笑着告诉东顺叔说他儿子此次远行喜逢贵人他日必当满载而归!
5
时间如飞刀,它刀刀催人老!
再见到儿子时,东顺叔的额头已经流成了深浅不一的沟,原来光滑发亮的天庭也显得暗淡无光,脸颊更是凹得如深山险谷。
这些年来他目睹着村里村外枯木逢春杂树生花,荒野换绿颜秃山着嫩装;他也见证着四个女儿逐个的长大嫁人,长大嫁人,然后留下自己一次次的怅然若失;他更是度过了无数个黑得让人恐惧,黑得彻心彻肺的夜。他常常会在如墨的深夜中因为思念儿子而起来孤独地掌灯抽烟,他也常常会在节日时因为看到儿孙满堂的儿时好友汉阳伯而万箭穿心。他更是常常望眼欲穿地盼着儿子有天能出现在他的眼前,可是却一次次的失望继而心又一次次的失落。
然而五年后,上天还是把儿子送到了他的眼前。在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老伴喜极而泣,而东顺叔的心却惊讶得如悬落不定的风中尘埃。对东顺叔来说,毕竟那真的如一场梦!
儿子回来的那些天东顺叔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打了一针强心剂,整天老脸开花,亲朋好友更是频频窜门找其儿子倾心悉谈。可是大家发现回来后的东顺叔的儿子似乎不怎么爱说话了,常常缄默不语,有时在与他倾谈的过程中也会发现他显得牛头不对马嘴甚至呵呵傻笑。
没过多久,村里便有人窃窃私语起东顺叔的儿子来,有人说东顺叔的儿子十有八九是疯掉了。
原来,有天东顺叔邻居的春香婶家祭祖,祭完先祖后,出于对邻里的厚爱,春香婶特地给他家端去了一碗丰盛的香菇炖肉尝口,在刚进东顺叔家门口时,那碗香菇炖肉便被东顺叔呆在家的儿子打翻,打翻后他还拿起一把木棍朝着华清婶拼命地追打。
再后来,有人多次在村头看见东顺叔的儿子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脱裤子撒尿拉屎。
这回,东顺叔的独子是彻底地疯掉了!
6
那天,当东顺叔与家人亲手合力把儿子关进自家那间阴暗潮湿的祖屋时,东顺叔的双眼满是雾。早些时日,村里便有好些人风言碎语,他们说东顺叔让自己那个长得熊腰虎背的儿子在村里就那么蓬头褴褛,见人就呵呵傻笑,撒尿拉屎,简直有伤村容有损村貌;他们还劝东顺叔说应该把疯癫的儿子关起来。可是东顺叔实在不愿意,他实在不忍心把儿子关起来,就像关在矮泥窝里的家里的那条杂毛老秃狗一样的关起来。在铁定心决意把儿子关起来的前一天的晚上,他的心不知挣扎了多少回,绞痛了多少遍!
儿子关起来之后,东顺婶便愈加忙碌起来。她每天早早地起床,烧饭洗衣,等东顺叔早早地吃完早饭下田犁地去后,她便又要忙着张罗饭菜,为儿子送早饭。虽然祖屋离住处不过十五分钟的行程,可一日三餐,餐餐如此,东顺婶每天累得苦不堪言。她常常自言自语说自己俩佬前世造孽,今生才生了个催命儿子……
7
东顺叔大半辈子都在守着那几亩贫瘠的土地,风雨来雨里去。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年轻的时候准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他总是闲不住,一旦不用下地干活,他便赶着那头老黄牛给人家犁地以多赚些钱补家用。他的那头老黄牛长得很壮实,虽然已有年岁,可是腰板跟东顺叔一样的硬朗。
儿子从青山神经医院治疗回家后,看到他不再逢人便呵呵傻笑,能自己穿衣吃饭,东顺姆笑意嫣然,东顺叔心里更是踏实了很多,觉也睡得稳当多了。村里人都说东顺叔的那头老黄牛卖得值,尽管按市场实价论算,老黄牛确实是少卖了三百块钱。
东顺叔家里疯平颠静的日子不过个把月,他的独子旧病又复发起来,而且疯得越加厉害,原来是逢人便呵呵傻笑,现在是见人便打,乱打,毒打。幸亏东顺叔醒目又常常跑得快才少遭了无数次毒打,而东顺婶年老体弱,自然手脚不利索,身上乌青红肿便成了家常便饭。上次为了治疗儿子,东顺叔连棺材本也掏了出来,就是那头伴随了他四年多的老黄牛也被他横下心卖掉了。而今两手空空,家徒四壁,钱没处贷,更是没处借。万般无奈,东顺叔再次把儿子关进了那间阴暗的祖屋,这一次,他又在祖屋的杂木门锁环上上了一把不锈钢大锁,窗户更是关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只留了一个如狗洞般大小便于送饭进去的窗口。
8
日子还是得过的,只是不知道生活有时是喜剧还是悲剧!
我们可以期待枯木有逢春杂树有生花之季;我们也可以祈望自己的命途时运会有逆转之际,但是让我们相信疯子有一天也会有受人像基督教徒尊敬耶稣一样的尊敬而且还被人叫做爸爸,那无疑似是用一支枪指在我们背后然后强迫我们相信秃头的山鸡会变成惹眼的凤凰一样。
可是,世事偏偏由不得你不相信!东顺叔的疯儿子便尝过了好几回被叫爸爸的瘾,据说还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地保主任叫的。
自从赌“六he*c*”以来,村民不知道是左脑生疮还是右脑进水,他们有段日子突然听说邻近地区的彩民每逢在赌“六he*c*”之日,只要求问于鬼神或疯子便常常能买中,于是他们便积极的效仿起来。东顺叔的疯儿子便成了众多赌徒求导赐码的热门人选。一时间,东顺叔那间门庭杂草丛生,墙壁青苔斑斑的祖屋突然热闹起来!为了能够从这位疯子口中掏出一句“充满玄机”的话,他们拆掉了原本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并且带来了很多零食拼命地诱导这位疯子开口说“特码”。
据赌输“六he*c*”的村里人龙大婶透露,她说她也曾经向东顺叔的疯儿子求导赐码过。她还说她有好几次见到村里那个赌输了十几万块钱的地保主任为了让东顺叔的疯儿子开口赐码,竟然叫东顺叔的儿子“大仙”甚至也叫“爸爸”,但是那疯子却只是竖起两根指头然后对着地保主任呵呵傻笑,口中咕噜不清地说“他是儿子、儿子”。
东顺叔知道儿子成了众多村民心目中会赐码的“大仙”后,心里很是伤痛,他担心儿子被那么多人扰乱后会疯得更加厉害,他很想极力制止,但又害怕肥头油脸的地保主任不高兴,他不敢惹地保主任不高兴,他怕地保主任跟他过不去。没办法他只能叮嘱老伴多去观顾儿子,然后自己偷偷地流泪。
当他下血本从邻村的“牛中”(牛贩子)购进四头小牛犊的时候,他和老伴是满怀希望的,他告诉老伴说,等来年把这四头小牛犊养大卖出去然后筹足钱就可以把儿子送到青山医院彻底地治疗治疗了。可是小牛犊还来不及长大上市的时候,儿子就那么一推,老伴的身子骨却不堪一击,也就那么个把月的光景老伴的命便从此尘土飞扬。
操办完老伴的丧事没过几天,地保主任有天突然亲自差人扛了一袋大米和一瓶“金龙”油赶到东顺叔家,说是乡政府经过深入调研后,得知东顺叔家中确实存在实际困难需要解决的情况,于是作为地保主任的他代表乡政府特地给他送来了乡政府的温暖和慰问,地保主任还特地告诉东顺叔说经他的提议,乡政府已经在会上一致同意把东顺叔家纳入“低保户”的对象。对于以地保主任为代表的乡政府的雪中送炭,东顺叔感到诚惶诚恐,他搞不清楚两年前自己向乡政府申请作为“低保户”的对象时为什么始终不被纳入,而这一次他连申请都没申请却莫名其妙的被“纳入”了。地保主任对东顺叔的慰问才不过两天,村里便传闻早在前两期的“六he*c*”开码之日地保主任便又跑去东顺叔的疯儿子那问“特码”,大家风言风语说这回地保主任肯定“六he*c*”买中了不少,不然他不会对东顺叔那么“关照”。
操办老伴丧事那阵子,东顺叔的四头小牛犊明显饿瘦了一圈。丧事一完,东顺叔便急不可待的赶着小牛犊到村里那片水草丰盛的荒地,让小牛犊美美一餐,毕竟儿子的疯癫病还得依靠它们。东顺叔的老伴死后,村民经常看到他赶着他的小牛犊早出晚归的背影。没有人完全知道东顺叔的寂寞和疼痛,他只有早出晚归的和小牛犊下地似乎才能稍微的感受到真正的遁离寂寞和疼痛的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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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发现东顺叔的儿子死在他家那间阴暗的祖屋的人是地保主任。据地保主任那个有着猪的脑子猪的体重的儿子后来向人说,他说当他的地保爸爸那天下午再次去求东顺叔的那个“大仙”赐“特码”的时候,发现“大仙”已经摊地成佛,身上衣衫不整,连男人最秘密的地方也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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