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总是那么急不可待降临这个又低又窄的小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令人毛发悚然的怪响!这些怪响来自另一个世界,是八十岁的老太太所能想到的地狱的声音。
她叫他的小儿子特意地换上了一个一百度的大灯泡!而且,在每天晚上,她都要把电视的声音开的最大,大到足以从她的心里把莫名的恐惧赶走。
八十高龄的老婆子,单独面对着一个脑栓塞的病人和那些不断出现的奇怪的想法,她几乎要窒息了。她需要一个洁净明亮,充满着美好的环境透一口气!她想,在这个世上已经八十年了,她应该有这个权力!
“最好给老人请个护工。”
儿女们对自己的信心一点谱也没有,可是她一点也没有怪他们;要是叫儿女们伺候老的,是不现实的。他们几个有钱的,也有没钱的,可是不管有钱还是没钱,他们都在忙。
小儿子痛老母,可也没有在老爸身边呆上十五天,就被媳妇叫去上班了。小儿媳妇花钱大手大脚,不知过日子,钱总是入不敷出。
“我自己来,全不用你们管!”
最重要的是,她能行!从她踏进这个家门,成了一个家庭妇女,所有的伺候人的事从没有离开她。在等待的那几天里,他看到了儿女们对老父亲的状况哀声叹气面有难色时,她就下定决心。
一开始,老伴的脑栓塞并不严重,她总是可以借他大部分力气,将他扶坐起来。她知道要是他老躺在炕上不动,对身体没好处;另外,她也深知老伴是一个从来躺不住的人,外边的世界总是叫他那么兴奋异常。这时,她想,叫他看看院里的花花草草,或许,他会很高兴,说不定这个病也会有所好转。
最难的是:他总是叫她搀起他,到院里溜达一小会儿,说是一小会儿,一到了院子里,他就想着上村街上去!一到了村街上,他就想到昔日里常去串门某个地点。他总是以十分自信的口气说,那些人们想他了,要是没有他这个爱抬扛的人,他们一定不会开心。
“我都快叫你累死了!我喘了一辈子了,我为你们这个家喘了一辈子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为我是大小伙子吗,出去远了,我们到黑也回不来了。”
多少次呀,他的要求被拒绝,他很生气,他在记恨好她。过去,他们家是村里富农,他是家里的唯一的一个男丁;后来,参加了地下党,成了村里的抗日骨干;无论在村里乡里,在更大的场合,他的面子从来就没有人撕破过。他说得话不是金口玉言,却也是落地有声。于是,他就地喊,是这个老婆子在他病了的时候,故意叫他难受!被歪曲的事实叫她恨不得一把推倒这个老头子。
“就是这样,要是叫我扶着你,你就得听我的!”
“我他妈听你的吗!叫我听你得,我还没死了。”
“你想死就坐在大街上!”
于是,她好象哄小孩似地假装着起身而去。
“你走吧,你走了我明天就不用你伺候了。”
她一听,好象斗气似的扭回身来,说:
“我听你这些话已经听了八百六十次了,这回当真呀?”
“我多会骗过你呀。”
“你骗了我一辈子拉!愿来香套家的大良就是你的骨血,村里的人们有谁不知道呀。你这个老不是东西的!按这个气劲儿,我把你仍到漫荒野地里去喂狗都不解恨。”
于是,她就使劲拉他的胳膊,可是他的腿不听使唤,就瞪起三角眼睛骂骂咧咧地说。
“哟哟!妈的,你不会轻点呀,早晚得死在你的手里。”
“认命吧。”
看着他无可奈何几近痛苦的样子,她也不无同情地为刚才的话感到后悔。她就是这样,心似柔水,苍暮的却有些凉,却也还是逆来顺受。从他患了这个病躺在炕上,上边铺的下边盖的,手使的毛巾,内衣内裤,她每天都是必洗的。原来她偶然也到过久病的人家的屋里,那酸涩臊臭的味叫她刻骨铭心!那个味道总是提醒她时刻注意卫生,否则人们来了,儿女们来了,都捂着嘴,谁还愿意在屋里呆呀!否则,她的功劳不是会很快地被那种污臭所淹没吗。
有时,她也忘不了在房间里喷洒空气清新剂,这样,就会惹得病人翻着白眼说:穷人坐大骄摆谱!那点些精神头,何不给他弄出去风光一下呀,何不给他弄点菜,就一点就行,或者一口咸菜也行呀,再弄二两量小酒。他这一辈嗜酒如命,没有酒是不吃饭的。
“人家代夫说得明明白白的,禁止喝酒。”
脑栓塞的病人就说:“我怎么没有听见呀!”
“谁叫你痊上了。”
“我痊上了怎么了,不是人啦!”
“嗯!”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呀,敢骂人了。”
那时,他正倚着被褥,面朝炕下的方向坐着。他随手抄起身边的一把炕笤帚向她扔过来……他恼了!那凶恶的眼神对她来说就是几十年狂暴的象征:年轻时,他对她发威的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眼神儿,数不清多少次,她在这眼神下无助的颤栗、痛 她知道,一切都倒过来了,他成了她的病人,他的眼睛虽凶,可再不能狂暴地对她进行随意的身心是摧残了;他现在的一切行动,无疑就是激怒她报复的勇气!她觉得他应该在这个时候想到她对他是多么的重要。不应该给她提供找到报复的借口,只那么一点借口,她就会激发报复的勇气,因为,怯懦的经常受到伤害的心是最敏感的。
“我看你想挨抽吧?”
对与错,是不是真得等到没有力量维持,就颠倒了它们的位置呀!要是这样的话,不管老头子还能活多长,平常的生活,大事小情所谓的对的把柄都会牢牢地抓在她的手里!就是这样,难道抵偿得了六十多年,他给自己制造的那么多的痛苦吗!不能,这决对不能,她坚定地这样想!她把笤帚扔了回去,随着那飞过去的笤帚,她很轻悄地爬上了炕,在他的驼背上狠狠的捶了一下。
可是,她没有想到被他一把拑住。他只是向怀里一带,她就乖乖地趴在他的身上。一个全身不便的病人,会把所有的希望变成力量,集中在一个点,向一个力所能极的手臂延伸,并在舜间释放出来。
她在他的手下,就如同身陷虎口的羊一样,又像是一个狐狸爪下的鸡。
衣服的前襟的钮扣都崩掉了,她的花白的头发好象一堆乱蓬蓬的干草一样了,她的后心挨了好几巴掌!她感觉着这几巴掌向几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嘴唇流着血,她坐在一边颤抖着,咝咝地喘着气,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像小猫叫似的声音。
情急之下,她咬了他的胸脯一口,才挣脱了他的手撑。这是她每一次逃脱的绝招,她是为了自保,她也是这样给这无情的一口来开脱的。
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就关心起那个伤口了。因为觉得无论怎么着,也不能咬自己的男人的-------年轻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想的。咬完了就后悔,她就感得对不起他。这些想法的根源很简单:她和他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她的每一口会在他的肉体上,乃至心灵上留吓痕迹呀?她直觉得他的每一次下死手的时候,就是想到了她在他的身上留下的那一排牙印。
现在,半身不随了,只要愿意,她随时都会至他于死地。这个恶棍,是的,尤其是在这时,他就是天下最大的恶棍,他当着全村的六百多号人,当家全村最多的李姓的族亲,就是当着他的儿女人也敢这样叫嚷。
她无助地哭号着,拍打着炕席,叫着多年以来她求了上万次的老天爷!她叫它快快地从这个火炕给她这个好人解救出去。可是,老天爷是多年来没有一次答应她这个老实人的请求,一次也没有叫她受辱的心得到安慰。有时,她就是想,老天爷为了她的儿女们,才暗地里教唆了那么多村里的人来解劝她:既然到了这个家,既然养了么多儿女,既然跟了他,就想开点,这个想开点,一想就想六十来年呀!
她坐在一边披头散发,像被风雨吹到一个角落里的枯叶,布满苍桑和皱纹的老脸沾满暴力的痕迹。。
她开始想他的后路,她有后路吗,眼看着他都躺在炕上了,就是尿泡尿,都需要她的长满老人斑的手去扶他。扶他的时候,她得歇三次,因为她没有那么大气力了,现在一动弹就喘的不行……年轻挨冻受饿,落下了伤喘病。多少次,她双手抱起他的死沉的头,然后快速地用提前准备在手边的枕头垫在他的后心下边,喘一阵,再咬起牙关,向上抽;这样他的身体就可以倚在她的后背上了;再喘一刻,她就重新咬起牙关,让他转一百八十度的圈,这样他的脚就可以朝着炕下了;她下了炕再揪住他的两只脚,就能到了炕沿上;这样,她就可以端着尿具等着他尿了。解大便,也是同样的方法……她把他扶下来,扶到一把提前准备好的椅子上,这个椅子也是利用旧椅子特别改制的,把椅面中间掏了一个洞,那样也很顺利地解大便。
他的劲头儿,他的声音,根本就不像个病人!他这是故意的躺在炕上叫她伺候。她暗想,自己有病,说不定会死在他的前头,那样她就会解永远的解脱。她想到了每天要这样抽起抽坐,每天睡不了三两个小时的觉……如果他炕上拉炕上尿了,她天天给他翻过来掉过去的崴屎崴尿……她不敢想了,以后是没有自己的出路的。
她想到了死……只要把柜子底下的半瓶敌敌畏一口喝下去,她就会彻底的解脱了。接连几天,她都陷在自杀的诱惑中……她曾经好几次把那瓶敌敌畏把在手里,甚至几次打开盖,凑到了嘴边!可是,她走了,把他留给儿女们,他们会怎么看待他们的母亲呀!她也想到了这瓶敌敌畏足可以叫两个人同时下地狱。自私的心一度让她想着在这一刻,当水一样的给这个老东西灌下去,只要他死了,她或许可以享几年清福。可是,每一次,又有一种声音从自杀的阴影里浮出来。
“妈。”“奶奶。”“姥姥。”“老祖……”
她儿孙满堂,后人好几十口。苦和绝望!她的大女儿虽不当家,可是她们是新区有名的买卖人。光楼房就有好几幢,光厂子就开了三个。她的姑爷是一个极有本事的男人,她相信他们会有很好的办法来管老人。他有两个儿子,虽没有发财,也不愁吃喝的;二女儿没条件稍稍差点,也还没有到要饭的地步。她相信他们不会眼看着八十的老母亲受这个罪!她也不相信,他们就愿意看着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在绝望中哀号!他们都是她掏肠破肚生出的儿女,他们都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为了抚育四个儿女,她搭上了四十年的青春,现在老了,她仍然把自己的身体挡在儿女们的面前:
“我谁也不用你们管。”
她相信儿女们会理解她的,她也想信他们会想一个完全的好办法,让她这八十多的婆子,别在感到世界没有出路,别再想到自杀。
如果她死了,或者她把老头子毒死,儿女们会怎么想呀!他们会说她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女人……她毒死了他们的爸爸!叫他们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她一辈子受苦受屈,临了滩上这个坏名声,閰王爷会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你给我弄口水喝。”
这个声音和那个揪她头发的恶魔一样,让她直打哆嗦。可是,这个声音却那么神奇地将自杀和那卑鄙的想法驱出了她的心间。这一次,她像心里的老天爷发了誓,再也不会有以前那么多次屈辱的合解了,不会再有了!她都八十岁了,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婆子,说不定头上午挨了打,她下午就会死掉。她想着自己一生的尊严全部被这个老东西踩在脚下,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你听见了吗。我想喝水,我嗓子眼好干呀!”
她起身就向外走。
“哎……哎!你别走,你别走!你走了我一会儿非喝死不可。”
她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屋。
她想到了传说中的铁扇公主肚子里钻进的孙悟空。现在,她也许和那个公主一样的痛苦。要想解脱这种暗无天日的痛,只有让那个声音远远地滚到一边去!于是,她出了屋,来到了住日经常串门邻居家,她要把一个老女人的苦全都诉出来,她要叫全世界人都知道,她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在八十多岁了还挨打。要不然的话,她心里象埋了一个地雷一样,马上就要爆炸了。
她博得了邻居老婆子的一起对恶人的咒骂。这些要说起来,比起她这一辈子受的屈就是如同是九牛一毛呀!最后,她不能接受邻居家的建议:马上回到老头身边。因为她告诉了邻居家的说:她来的时候老头子还和她要水喝了。她没有给他,她说:这就是他打她最好的报应,要是渴他三天,他准能知道她的存大是多重要了。
不过,当她听说在栓塞病人最忌诲生气时,她的心头摇了。如果他完全不能自理了,像她早就预想过的那样,她的罪就会更深重一步。
“你恨了我一辈子啦!我不傻,我都知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的,我动的了的时候,你怕挨揍,你干嘛总是装的受气佬是的。”
“是又怎么样呀!我就是恨了你一辈子了!”
“嘿嘿嘿……你要是不恨我才不是人哩!”
“你不是人!你是天下最坏倒霉鬼。”
“我不好,我知道。可你哪好呀……你好!就不应该喝着我。你为什么不给我弄口水呀?我也没叫你给我沏茶,随便从缸里滔口凉水就行了!”
她想,这么半天了他总是惦着那口水,想来他是真渴了,她记得他平常总是没话找话地要这要那,要是她真得的弄来了,他又不要了。
她没有好气地从水缸里舀来了一瓢凉水,递给他,可是他的手虽有劲,可没有准,她只好一只手抽起他的头,向他嘴里灌,水却溢了他一脖子。
“你想灌死人呀!”
“那样就省了心了。”
就这样,一连三个月,她没黑带白夜地守护着他,她太累了,也许悲伤绝望最能耗费人的精力。这天,她一躺下,就迷迷糊糊地好像来到了一处地方。
那是一座山,一座光秃秃的山。上面没有树没有草,却结满了冰。不知怎么她到了山顶上。她在那里看到了一座宫殿……琉沿璃瓦,雕梁画栋;门口却立着两只巨狮,张着血盆大口。
她印象里,这是儿女们的家呀!说着,有几个孩童从门口里跑出来。她们好象没有看到他这个老婆子,一边玩耍一边跑。她好像喊了一嗓子……是叫她们小心别滑下山去。她举着迟疑的脚步向里走,就觉着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向他扑过来,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喊。呆住!她醒来时,发现没有被那两个石狮子吃掉。就问自己这是在那里呀。
“你到了闺家里了。”
她一听就泪流满面了。姑爷闺女就问他问什么哭呀,她就把白天挨揍的事说给姑娘听。娘俩抱头痛哭了。和这个老婆子一样的命运,她也是被丈夫打了,因为他想看看老爸去,他们就是不叫去。于是,这个八十岁的老婆子就急疯了……去找姑爷算账!可是被姑爷赶出来。恍惚中,她就想着叫两个儿子,可是,她又感到儿子叫姑爷用铁链栓起来了。失望之下她恨恨地走了,可是,被后边的石狮子追着咬。她拼命地跑,可是她喘的不行了,马上要死了,可是狮子的口就要咬着他的腿了,她一跳,一下子跌下了冰山。
被噩梦惊醒了,她感到深身酸痛,骨架子像散了一样,身体动也动不了。是不是从冰山上跌下来摔着了……梦的印象一丝一缕地在她的脑际里闪过。她挣开眼,却是一片膝黑!
现在几点了,她估计着时间……只感觉着再睡一小觉天就亮了。她闭上眼睛,可是梦中的情形怎么也叫他睡不着。
女儿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挨了打了吗,知道他的父亲是多么的凶吗!他们知道她就要死在他们的父亲前边了吗?她已经没有力量搬动他们的父亲啦;她的爱再也不能使儿女们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也许,这是做母亲的失职,要是她当初没有患上这个倒霉的喘病那该多好呀。
不知道躺了多久,她就是睡不着,想起来,她却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想睡又怕重又走入可怕的梦境,她从没有觉得夜是这么长的。
正想着,一阵细微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希望那是耗子咬噬那些破家具的声音。可是,她突然闻到了一股臭味。她折身就起来,黑暗中叭达打开了灯。
老头子光着身子,被褥甩在一边,他正在像一个翻仰身子的屎壳虫,那几只爪子向空中抓着,想着翻身又翻不过来。是的,老头子的身上手上全都是屎,他打了屎腻子啦。
“我的老天爷呀!”
她本来想叫儿子……儿子和他住在一排房子里。可她想到小儿子白天也许在厂里干活累了一天了;他从来没受过大累,他从小就身体不好,可是为了家里的生机,他不得不豁出去。看着他的身体日渐瘦削下去,那打心里向外痛。她没出声,爬下炕,端来一盆温水,拿来一条毛巾,开始给老头子擦身子。
“叫了一千遍啦,你聋了吗。”
“我到是想我聋了!”
“你还是恨我。”
“知道就好。”
“其实我知道,我一喝了点酒心里就捌扭,不顺心的事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他的语气这时像个犯了错的该的语气,“这时,你再一唠叨,我的火不就上来了吗!每一回都是这样,你干吗总是不停地唠叨呀!你说我能不打你吗,你的唠叨它就是火上的油,你总是埋怨我。”
“当街走道的……我埋怨得着吗!呵……年轻的时候,黑白下不……不着家;这又是小又是老的,还有你那没了娘的两岁的……兄弟,全叫我一个人管……管也不怕;那一回……你知道吗!三四个一起生了病!……我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一个妇女那有男人们挺得住事呀!我没有男就罢了……就罢了!可我……我有……却整天见不着人影!我心里难受还不兴我说两句……你瞅瞅你……多凶呀……像吃人一样。”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着额角上的疤,那是他一碗砸得!当时她流了一脸的血。
“你多狠……你自己知道吗?你……一点不知道,打完了人你……还比别人有理。世上哪里有你这么不是东西的人呀,我……哎呀……这是缺了八辈子德呀,……当上了你。”
“看你说得,什么叫理呀,我就知道,那时,我要不天天黑下出去干事,你们的小命早就都不知上哪里去了。”
“你就省省……你的气力吧,别提你是什么地下党了……是什么八路的内线,天下那么多地下党,也不见得都把家里的……向死里打呀。再说了……前些年你挨斗,咱家被抄,你心里窝火,可你也不能向自家人头上撒呀,孩子大人跟着你受了多少……多少屈呀……你知道吗!还有,你和香套的女人,活该我难受,在外边叫人打了你回来和我撒气,你就不是人呀。”
“我知道你恨了我一辈子了!现在这不就是老天显灵了吗,叫我瘫在炕上,叫你管着我,吃喝都得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愿意管你吗?老东西!”
她听着老头子的话,干着活,等到她干完了活,把老头子的被褥都换上干净的,叫他舒服的躺好了,窗子上已经泛白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五点多了。她的耳边仍然响着老头子话……平日里他只顾喝酒,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这么多话了。自从他得了这个脑栓塞,他每一天都比过去的话多,就象他刚才说的那话,还是对她起了不小的震动。那话虽不是一个男人的肯求,一个男人的低头,一个男人的忏悔;可是,她有点感觉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病好不好啦,等着把身上的油耗干了,人就自然而然地走了。
前天儿子叫来的乡村医生说了,看老爷子的精神头,兴许还能在躺上一年两年的。
“哎哟,是吗。”她吓了一跳。
“千真万确。”
他说,他们村里有一个脑瘫的病人在炕上足足地躺了五年了。
这个故事真是叫她心里无比的沉重和绝望呀!这几个月,她就好象过了几十年,难道她还能够活到九十岁,想来真是叫人胆战心惊。
过了没几天,她患了一场感冒,而且很恶重,鼻塞不通气,喘的厉害。她自己从药抽屉里挑了点药服下,本以为挨个三两天就好了。可是,病却是有渐重的趋势,她绝不能也躺在炕上。
“你爸的病好像比前几天重了。”
她告诉儿女们。前几天,他解手下炕的时候,腿身子还能借上点劲,现在,她这一次得换四五次气,才能叫他到炕边上;而且,有迹像表明,他的拉撒有些失禁。最要命的是,他的尾骨根和两个胯骨轴生了褥疮……她听人们说了,脑栓塞病的人一生褥疮就离死就不远了。对此,她还是惊得了不得。
“确实该想个办法了。”
四个子女坐在屋里议论着,他们想到:要是老母亲累个好歹的,就更坏了。
看着儿女们,她分外的高兴,她因此也想起来年轻的时候,在一座四处透风的小屋里,在又暗又潮,又矮的炕上,搂着幼小的他们想过的一千次一万次的理想!那个理想就是她以为的将来的天堂。
他们虽然没有亲自守在老父的身边,像她一样伺候老人的吃喝拉撒睡,听不到老人的一声痛苦的叫喊;可是,他们是深藏在她灵魂里巨大的力量。她就那么一句话,儿女们从四面八方来了,这是雪中炭,这是及时雨,这也是渴中的水,危难中的力量和希望。
想到了这些,就把夜晚间的烦躁都抛在的脑后。看到儿女人的满足感,已经大部分把要说的话挡在了他老迈的胸怀里。
这时,她却听见老伴的哭声。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在儿女们面前说她的坏话。
“你妈是天下最狠的人啦。”他的眼里流着泪说,“她不给我吃饭,不给我喝酒,还不给我喝水,他总是说叫我吃药,天天叫我吃药!我叫他弄着我到早餐部是吃果子浆,他也不去,我想抽根烟她就把火藏起来;我知道他恨了我一辈子啦!我不想死在她手里,你们谁弄着我走哇!我不想叫他管我了。”
儿女们质疑的目光,多么叫她伤心呀!她想,她是白白地遭了这几个月的罪。这也罢了,老人的心就是这样的,面对儿女,她一句恶狠的话也说不出来,有时,她也想到最终,她还要落到她们手里的,她也不想多说一句话给他们心里增加不必要的反感。可是,当她听到,小儿子的话就再也忍不住的发作了。
“他是病人,你不要老是呛着他。”
“是呀……你们的爸爸是……病人,我不是个病人,……我也是你们的妈呀……我不求你们呵……给我花钱……看病!我也就是这样了……”
她就捋起袖管给他们看她手臂上的伤,然后就哭着说那天她差一点就被这个可恶的老东西掐死;然后,她又给儿女们看她的头发,她说她的头皮差点就叫这个老不死的撕下一大块来,她说他是恶人先告状。
“该怎么办吧。”
说完了这些绝情的话,她喘了半天,脸憋得通红,看来她的病也是不堪一击的。有时,她自己也奇怪是一种什么东西在做怪,居然有那么大力气搬动这个老东西死沉的身子骨。
儿女们都沉默了。她因此就觉得悔得慌了,对儿女们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就是儿女们平常多不对,她也会找众多的借口亲自为他们开脱!她用血孕育了她们的生命,用奶哺育了他们健康的身体,她们是他的孩子,她有这个特权叫无条件地听她的话!可是,为了从她儿时的那种对于天堂的幢景,叫她给了他们过多的自由,这样,她返倒觉得分外幸福了。
她的小儿子说得话,也许是一时失口,她这样想,她总是特意地关照小儿子,也许他认定最小所以是最弱的一样,老太太秉承上天的意愿,总是把慈爱多给小的一点。
“我在家伺候爸!”
“芳芳知道吗?”
“她知道有什么用呀!”
“是呀,她不愿意你愿意有什么用呀,还能叫你们整天闹捌扭呀!”
“我说了算!她不同意,大不了离婚。”
她绝不想看到小两口闹意见。这么多年来,她有过切身的感受:那是一辈子的苦。可是她听着老四的话特别顺耳。她叫其它几个人合起来,给老四出个工资钱,就安老四说得办。可是,这引来了其它几个人的反对。
他们说找个护工打三个月前,她们就说找个护工!她这样想,为什么其它人不愿意让老四来伺候老人!而非要找个护工。他们是怕老人身后有着什么宝贝特地传给伺候他的人吗?找个护工就是将来他们平分老人财产的公平的说道吗?这会成为四个子女将来和平共处的前提吗?
最后的结果就是,老四在家呆了几天伺候老得,可是老四媳妇就和他打了两天嘴架。那个小女人说得也不错,老人是大家的,老四一个人伺候,不公平!
这时,她又站了出来。因为输了三天的液,她的感冒也好多了,喘得也不太厉害了。更重要的是,还是那种出自慈爱的祝福起了不小的作用。 可是,这时的老头子,已经完全地不能自理了……大小便失禁,而且还特意添一个要命的毛病:他是白天睡觉,晚上折腾。她想,也许因为他的手不能安着他的意识行动,心里着急,所以手脚就胡乱地舞动;身子就以屁股为轴,在炕上转磨;两只象鸡爪子似的有力的手经常把褥子被撕成了像扑克牌一样大小的布块;只要一到了晚上,在她困得不行的时候,却是他最精神的时候。有几次他差一点掉到地上去。不过,她最担心是:在黑暗中,她总是怕被他那手抓住,只要一被他抓住,她就死定了。
而且,老头子一天到晚的说些她不懂的话,叫着她不知道是谁的名字。并且,他也在天天叫着几个儿女的名字。她想,他是想他们了,想叫他们弄着他去看病,他想见外边的阳光,绿草,想着他往昔的那些聊友……他总是说着生活中的无比快乐的趣事。过多的时候,他喊着他的四个子女的名字。
“来呀,来呀,来呀,你们怎么不来呀,……”
“他们没空听你胡说八道。”
“来呀,来呀,来呀,……”
到后来,他也不叫名字了,就一声不摞一声地喊着这几个字。
她也随着老头子的喊声向窗外瞅着,可是什么也瞅不着。儿女们准以为有老妈在家,就完全可以管好他们的父亲。可是,这声音呀,像一枚细细的毒刺穿过她的老迈的思维一直透过心脏,的确,儿女们该看看他们的父亲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可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哥,你来了,你来接我来了,快领着我走吧。”
哥是谁呀,她清楚的很,是他的亲叔伯哥,去年过世的。也许他看到了冥冥世界里的景象,那是天堂里吗?他的哥在里边干什么呀,现在他到了她的家里吗?她却看不到,只是有些感觉着在某一个地方,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
几十年的相濡以沫,耳宾斯磨,几十年的风风雨,唯独心里的对于往事的回忆,叫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留恋,她好像看到他的灵魂被领着走的情形。
这一刻,在平素感到的所有切身的委屈,一忽就不见了。
她叫来了一个代夫,凭代夫的经验:说老爷子一时半时没有问题的,他是因为缺少活动,引起了大便不畅,当然还有那几个褥疮在作怪,让步老爷子发起了烧。那些话就是因为烧引起的;高烧三十九度以上人就进入了昏蒙状态。老太太向代夫要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开塞露。代夫说了,要是还下不来,就用尽人工办法叫老人把便排下来,那样就好了。
于是,她照着医嘱做起来,可是打上开塞露没有见效。凭老太太年纪见知,她猜到了老头子的屁股门被一些硬物堵塞了。因为,她想到了那天她给他注开塞露的时候,感到里边好像有什么当着,挤进的药水都流出来了。她想,那就是最大的祸根了,只要把那些硬物弄出来,老头子一准就不再说胡话了。她想了好多办法,甚至想到了用手去抠,老头子痛的呲牙咧嘴骂骂咧咧,她的执着就是叫老头子赶快好起来,她并不在乎他骂什么了。
又过了几天,老头子还是不见好。那几个褥疮有的已经见了脓,老爷子又高烧起来。不久,他就又胡话连篇了。
她一面弄来沙土在锅里炒,一面想着:都说炒沙土是治褥疮的好办法,也不知管事不管事?她把那些救命的沙土揞在那几个疮口上……可是很快被那些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水渗透了。她又听说云南白药管事,就叫小儿子从药店里卖了一瓶白药,整个的向伤口里揞……药和血水凝在一起,暂时地不流血了;可是,那些药所结的茧把所有的细菌都藏在了里面。因些疮部很快的变黑了起来,面积一天比一天大。
现在,他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只是喝几口牛奶。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接下来,他也不说胡话了。她想:这个人是完了!
她通知了儿女们给他们的老爸准备后事。
她望着老头子静静地躺着,望着他那熟悉的脸骨,感觉着他细微的呼吸;她不时地摸着他的已经肿起来的手背,她听见他的喉咙里不停地咕噜着;她的苍老的眼圈里蒙上了一层雾,透过这层雾,她又看到了他往昔的音容笑貌;甚至,那些最令她胆寒的酒话也在她的耳边响着了。那些岁月,要是能叫老头子的眼重新睁开,她还能在乎自己所受的屈枉吗?她想,她不会在乎了,现在,她觉得在他病着的时候没有能满足他的无理的嗜好而悔恨呢。她好象忘了自己的喘,她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他给她留下的无边无际的孤独。
亲爱的儿女们都来了,亲情的感应突然赐给了他神奇的力量。他睁开了眼,瞳子发炯炯的光亮,他望着他的儿女们,但是他还是把那力量用来关注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看见了那目光,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目光!她想他身子虽然在炕上,也许他的灵魂已经给他的哥带走了。
“你记着,……”老头子断断续续的说话了,“我走了……你别哭,你……别哭。”
“我才不哭啦。”她含着泪回答老伴的话。“他们都……都来了吗,他们也别哭,……以后,他们盖新房,你……一定叫他们给、留一间,这破房……热天光漏,你记得了吗……别哭,叫他们别为这事铺张,死了就没了,……何必呢……”
她苍老的眼里汪着泪水,现在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听着老头子说着话,盯着他松池的眼皮慢慢地闭上,她的泪水就挣出了她的老眼,缓慢地渗进了满脸的皱纹里。
黑暗和孤独透过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屋,几乎同时向她苍老的身躯压下来。老头子断断续续的话,是否就是向这个他曾经以暴力欺辱过的老女人的无边的忏悔呀!他就这样走了吗,他的哥哥给他领到哪个地方,是阴曹地府还是天堂呀?要是有天堂的话,以后她要到那里去找呀?她显然看不到老伴要去的那个世界,但是她听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这个声音禁不住叫她的心颤栗,她失声叫了句:
“他爸呀……”
她全部的力气顺着这声哀号就散去了,随着眼前一黑,她就昏倒在老头的身边。
完成于2007-3-10
梅金汉,真名李春青,男,四十三岁;不像农民的农民,五年军履生活,十年另售商,七年打工;从小爱好文艺,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对京胡演奏有一定的造诣;立足于生活,却禁不住浪漫,计划有生之年完成二百个类似小说的故事,五个长篇故事,努力使我们息息相通,愿与文友们同进步。
完成于,20073 22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1-5 0:03:00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李伯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