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北方的雪是怎样的绵厚，心里一直遗憾，直到今天，在岭南，北方的雪是愈来愈远了，可湘南的雪，却清晰得很，二十年过去了，仍历历在目，一直在心里揣着，千山万水，世事变幻，无法忘记。

说到湘南，是要说到山的，因为村子就在山脚。就是大一点的乡镇，也是在山的围合之中。山与山相连，形成波澜壮阔的山群，大有一泻千里之势；乡与乡相连，形成的是人间，如灯如豆，给山群一些柔媚的生机。潇水湘水在山群里绕着，那些纵横交错的支流，如血脉，给养着生灵。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湘南，冬，或者雪，让大地空旷，天空低垂，山群肃穆，人间寂寞。

湘南的雪，是不知不觉来的。偶尔会听得两声哑雷，在灰淡的云层里喑喑，你还没有明白，这声音还没有落在地上，风就停了，赶集的赶集，备年货的在村门前出出进进，把路踩得泥泞湿滑，孩子呆在檐下，玩跳棋，抽陀螺，鼻涕流下来，舌头卷进来，全然不顾，不亦乐乎。那小声的争执，或者胜利的大笑，投在面前空荡荡的田野里，顿时悄悄。而雪片儿，此时已经酝酿好，从灰蒙蒙的的天空里洒下来，无声的落进沟里，水田里，而在瓦檐上、屋垛上，雪也不显形，润润的，露一丝湿痕。而天空中，却是一片茫茫的白絮儿，飘飘荡荡，滔滔不绝。

孩子哑默了，靠着墙根，看着这奇特的景致。湘南的雪，又小又润，挥洒一个下午，地上才能见到薄薄的一点积雪，而很多地方，雪落雪化，露一块黑色。白与黑在天地间，格外分明。雪落下不久的当儿，父母在屋子里生了火，烟从薄瓦上袅袅而出，接着袅袅而上，在雪幕里直上苍天。孩子开始出动了，在雪地里搓起雪球，不是往伙伴的衣脖子里塞，就是掷给远一点的伙伴，或者干脆投向棕叶树，听一树冰雪哗哗落地的声音。孩子们在雪地里蹦着跳着，哈着白气，通红着脸，紫红着手，却仍然乐此不疲。

而走出村去，却是一个静穆的世界。很干净的雪铺在田地里，一眼望去直晃眼。走在上面，雪发出轻微的“噗噗”声。湘南的雪，没有“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汪洋之势。我逢上的时候，五六寸厚，很多的地方只够上脚脖子。河里的水，淌着热气，山上的石头，浸了水，比往日显得更黑。那黑石在大片大片的雪白中突兀着，却并不难看，而像水墨。沿石板道一阶一阶往上，可以把平田、郑家、更远一点的柏家坪等村镇尽收眼底。黑的房子，白的烟，沉默的山群，荷叶样的村庄，水气腾腾的河流，与黑色绶带般地公路，在湘南大地上，给人不同的感受。温温的，暖暖的，又寂寂的，凉凉的，生命，变得渺小起来。

山林亦是静寂，鸟儿藏了起来，兔子不见踪迹，野禽也隐藏了声音，越往上，越觉得寒气逼人。而林间的断枝，清脆的响起，犹如霹雳之音，令当场者毛骨耸然。静寂无边，大音稀声，一个人，一座山林，人，渺小得如虫蚁。走到山腰的石头边，这黑得静穆的石头，仿佛也得到了点化，立在那里，如参禅居士的背影，那种呼吸仿佛在天地间游荡，天空与他交流，山是他的居所，地是他俯视的镜子，人间是他参悟着的禅。一个人在无声里站久了，会觉得在一种巨大的声音里，被裹挟着，出声不得。

与天空对视，天空里没有一个飞鸟。而远方的路，行人孤单，在洁白的大地上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这个世界是陌生的，却陌生的亲切，让人忘记许多忧愁。不是瑞雪兆丰年的喜悦，而纯粹是家有余粮，能吃饱穿暖的欣慰。时序近年关，乡人忙着，父亲做着年豆腐，邻居们也在做着年豆腐、年糕，杀猪的早做了准备，邀了好友，一同分享劳动成果。邻里之间和和气气，拢在一起烤火，家长里短，絮絮叨叨的，那种亲切，是一年难得见几回的。

奶奶那时还健在，她负责烧火煮水做浆。我靠在奶奶身边，奶奶穿着自己做的棉衣，厚厚的，温暖得很。奶奶往灶口里添着柴，说：今年的雪下得好。接着，奶奶说哪年哪年雪来得大，那年收成好，没有饿死人……。火光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那历经沧桑的沟壑，让人看得却无比亲切，我们的家族史都在里面了。妈妈打来豆腐花，一人一小碗，一人分一小块红糖。分完之后还有剩下的，先问奶奶要不要，奶奶要，就拿给奶奶。奶奶唯一的爱好就是吃糖，至死，她的糖罐子里都是装得满满的白糖。

奶奶去后，每年回家，父亲都叮嘱我少买糖，或者不买糖。爱吃糖的人已经去了，而我也成了一个游子，远别家乡，也再见不到湘南的雪。听父亲说，我离开之后，近几年，湘南老家都没有下过雪了。奶奶死了，雪也死了。我无言，气候变暖，或许跟父亲说不清，但雪每年都会如期而至，只是，下在我心里。那山川壮丽的湘南，一直是我心里的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