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七岁,跟爷到村西涝沟里掏井。
全村人世代吃水都靠这眼井,井水象有糖,甘甜。遇大旱,别村的井都干了,但它还有水,且很旺,要派人看。井口石让茅绳磨上一道道深槽,象城墙垛,一凸一凹,滑溜溜地放青光。可见年代久远。这井隔些年要掏掏淤泥,泉眼才更旺。
井口上撑三角木头架,绑木滑车。爷站进浑身是铆钉的厚镔铁尖底大倒梢里,由拉滑车的六个娘们儿一点点送入黑咕隆冬的井里。
这时我就害怕要是掉下块石头去,才了不得……不用准头也砸得正当,便不由自主地为爷担起心来。我趴井口瞅的时候,队长布子揪着我俩耳朵提溜起来,高过他头顶,让我看姥娘的家门。我忙含混不清地说看到了看到了,朝南,姥娘在做锅贴饼子。我忙说看到了看到了,为的是他快放下我,耳根子尖吱吱地疼呢。布子还是龇出大黄牙,笑着转一遭才放下吊嘴咧腮的我。
过会儿,爷在井下嗷地喊一声,队长布子便吆牛似地喝娘们儿:"拉——!"
娘们儿就慢腾腾地弓身推拉杆,木滑车咯吱咯吱呻唤着转动。这当儿,我看到布子就死死盯住刘旺媳妇的背影出神,唾沫咕噜一口咕噜一口往下咽,鼓出的喉结蛤蟆样蠕动,两腿间渐渐鼓起一个大砣砣。布子都三十五了,还没媳妇——不,有过媳妇的,他入洞房的头一晚上,把媳妇的奶头咬下来,天不亮就跑没影了。两年后回来,媳妇早改嫁远方了。大人们一提这事,满脸放红光,露出莫名的兴奋。
刘旺媳妇挺俊。刚才还笑着捏我的脸蛋蛋儿,手指又柔又滑,挺受活。娘的手就粗拉拉象有刺。可我还是一扭头,挣脱了。别的娘们都偷笑起来,她木然站那儿,手不知往哪儿放好。我常听大人们窃头窃尾说她是“公子儿”,不生小孩儿的意思。大人们说得挺诡秘,我们小孩就以为她有大麻风什么的,不敢近前。眼下,她绷紧的屁股圆浑扎眼,一步一扭,象风摆杨柳样有韵致·
待井口慢慢露出晃着稠黑泥水的倒梢,布子回过神,把倒梢拉离井口,尖底一沾地,自动倒下,一股泥水汨汨流向井旁的水湾子里。在春天懒洋洋的日光照耀下,闪着粼粼碎光。
有了这流动的泥水,我就忘了爷头上会不会落石头的事,有了自己的活儿。我兴致十足地挖泥堵,堵不住就扒,看泥水不耐烦地涌动着汇到湾里,挺解气。
后来,淤泥越来越稠,还有几块核桃大小的石头,我用小手抓起狠狠丢湾子里,噗噗响,泥水溅老高。我换个方向扔,许多泥点点子落到正倒水的布子头上。我拍手咯咯笑。
布子抹抹唇,吐一阵子又用舌头舔舔唇,很香的样子,他朝我猪嚎样嗷地喊一声:“呔——!”
我怯怯把石头避到身后,撒丫子跑了。
“你手里是什么?”
“石头。”我站下说。
“拿过来我看看,不打你。”
不打我?哄谁!我耳朵又尖吱吱疼起来。“我——不——”我说着又跑。
布子三步两步冲过来,没提耳朵,夺过我手里的石头,端祥来端祥去。这石头都一个样,两头翘中间凹,黄乎乎地放亮光。布子象看刘旺媳妇,眼皮一眨不眨,嘴唇哆嗦起来。“丢了几块?”
“三块,四块,……十块。”那时我根本不识数。“这是什么?”我仰着小脑袋问。
“铁…铁哩。”布子含糊地咕哝着,慌慌地脱下鞋,挽挽裤腿,小心涉入泥湾里摸起来。
“都过来摸这个,摸到交公。”布子冲娘们儿喊。
正偷空坐下的娘们儿围过来:“摸什么?”
布子正摸到一个,擦擦泥,朝大家晃晃,掖裤腰里。“好东西哩,让强子这熊孩儿扔水里了。”布子说。
娘们儿发声喊,全赤出捂一冬白粉粉的小腿,颤颤下到泥湾里,你碰我我蹭你,连笑带骂,乱叫成一团。
真真热闹,我站一边,拍手跳着笑。
爷在井下喊起来,我连忙撅屁股趴井沿上朝黑森森的窟窿说:“爷,她们在摸好东西呢。井里上来的,我看见的。”我挺有脸似的。
扑通——刘旺媳妇一个老太太钻被窝,蹲泥水里。
娘们儿笑起来,前仰后合,快活极了。
布子没笑,屁颠颠地去架她。
她狠狠甩开布子,蹬好几蹬,才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岸,胡乱擦擦脸上的泥水,低下头往家跑。衣裳贴身子上,屁股和奶子更鼓得分明,一颤一颤地晃动。
娘们儿嘎嘎笑:多亏没有,有也碰掉了。这小妖精有福,不下蛋,男人也不揍。要是咱,不定挨多少打。唉!
布子道,这肯定是地主老财的浮财,没处藏扔下来的。摸到的,都交公,一块也不准私留!
我们村有两户很阔的地主呢。
娘们儿吃吃笑着拔刚冒出的青草擦手擦脚,没理他。他又喊一遍,毛蛋娘交上一块。别人看布子还疑惑,就齐说,我们可是没摸到。要不要脱衣服你翻翻?可别不放心。要是想三想四,也别看我们哪,刘旺家嫩刘旺家俊哩,快去看看吧,晚了什么也看不到……
布子板起脸训道:“少胡说八道!摸到不交公,有你们好受的。考虑考虑再说,可别怨我不讲情面。”
刘旺媳妇换一件做新媳妇穿的大红褂子,边走边抹着成绺的头发,挺羞惭的样子,脸映得红朴朴的,更俊了。
布子眼直勾勾地看她走近前问:“王翠花,她们摸的都上交了。你摸的呢?”
“俺没摸到。真的,一块也没摸到。”刘旺媳妇低下头好久才嗫嚅道。
“摸到就交上来,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布子挺当回事地龇出黄牙冷笑说。每缝开斗争会时,他就这脸色冲躬腰挨斗的几个地富分子说话。
刘旺媳妇猛地抬起头说“没摸到就是没摸到,你别吓唬人。不信就叫你姐夫领人去翻。一腚把人拱倒就没事了?欺负俺刘旺老实?哼!”
布子的姐夫是大队书记。
娘们儿都掩嘴偷笑。
布子脸红了,红得发紫,憋好一阵子,狠狠地说:“我——我他妈的,都给我干活!”
以后又从井里倒出淤泥,布子都找得仔细,又找到两块那种石头。我往前靠,他凶凶地挥手赶我滚远点,眼蛋子象要瞪出来。
我把一根指头含嘴里躲老远,幽幽地瞅他,还是我看出来的呢——我帮你找还不行?
爷出井时埋怨道:“你只管在上面热闹,和娘们儿过干瘾,下面的水差点淹死我。我死下面,渴死一村的王八蛋陪我!要是靠不住,家去找个墙缝灌上点泥浆子将就将就,找人家媳妇的好事干什么?”
布子阴着脸,上下打量爷,什么也不说。
我奇怪,爷的坎肩没穿上来,光着尽是泥道道的脊梁。那坎肩是娘用白洋布一针针缝的,针脚细密,可结实呢。
半夜里,我朦朦怔怔觉得爷和娘离开土炕。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道。只是到早晨,我又看到爷的坎肩晾在我家吃水的瓮沿上滴嗒水,粗茅草绳上沾许多井里的黑泥。
吃饭后,西邻来麦子拉我去看公安,说是公安要来拿宝贝。井里挖的宝贝,晚了看不到。
“算了吧,我在井上来,咋没看见什么宝贝?”
他不再理我,噔噔地往革委会跑。
准是有的吧,他爷是民兵连长,知道得多。我急了,也追他。可什么也没看到,没看到骑破车子戴平顶帽的公安员,也没看到宝贝。我喘着粗气埋怨地看胸脯子起伏的来麦子:“还瞅个狗屎,有么有么?”
来麦子老没意思地说,夜里爷和娘说时我听到了,爷要去报公社,刘建国不让,说别急,考虑成熟再报不晚。我想就是不急,公安也该来了。
刘建国是布子的姐夫。
忽地,刘旺媳妇让民兵弄到革委会关起来了。吃响午饭时,娘似乎挺害怕,小声问爷:“刘旺家不知怎样了?”
“我哪知道,爱怎样就怎样。谁让她回家换衣裳,说她藏,不藏也藏,好容易得到口实。姐夫护着舅子作歹,有她好看的。不知那舅子想她的好事多久了。”爷瓮声瓮气地说。
“会不会把她拉梁头?”娘问。
“弄去的没有不拉上去偿偿滋味的,就看她会不会来事。人家正想她的好事,就更要拉上一拉了。”
“天哪!挺俊的媳妇也拉梁头么?遇上这种人,可怎么活?”娘不由自主地打摆子一样哆嗦起来。
“看你吓成啥样子,跟弄你去似的。不过咱别出去胡叨叨,装不知道的。万一挂搭进咱去,就真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小心些好。强子也别出去说,听到了!”爷警告了娘又警告我。
我低头趴碗上喝水,一声不吭。心里却想:我才不把好消息留肚子里呢。我知道拉梁头是什么意思,队里少了机磨拉带、烟屋横梁、庄稼什么的,就把三只手的秋金、秋民几个弄革委会里拉梁头上。这么弄不上一宿,保证找回来,再开批判会。小羊例外,他好偷现成的粮食和馒头,不怕打不怕饿也不怕拉梁头,就怕装麻袋里滚沟坡,一滚就招。对特务“地委”也拉过梁头,他双肩吊着两条瘫腿用手拖拉着崴,庄户人称这走法为“地委”。别人问要是蒋介石来了,咱怎么办,他说还不煮两筐子地瓜接着了,故成了美蒋特务。拉女人的梁头还是头一次听说,我兴奋了。
我刚把好消息告诉来麦子,他却说不只拉了刘旺媳妇,也拉起了刘旺,还要游他的街呢,俺爷去抓的他。他自豪地挺挺胸脯子。
我吮吮嘴唇,很羡慕他的神气。爷和他爷一样才好呢,唉——。我忽地想起什么,也自豪地说我爷黑夜里能自己下井拿东西。得了吧,一个人能下井,怎么上来?你试试!我想也是,一个人没滑车咋上来,是不可能的事。便象斗败的鸡低下头嘟哝道爷的坎肩忘在井里就是夜里去拿上来的。不过,我很快就兴奋起来,又有游街看了。我就好看游街,好看民兵精精神神地把人用膝盖抵着缚得象笤帚戴上高帽子大牌子拉出来。民兵扛了枪真威风,刺锥铮亮铮亮,晃眼。
第一天没游。
第二天没游。
第三天还没游,并且刘旺给放回来了。
“还游不游呢?”我忿忿问。
游——不游——准游吧,游他老婆呢。来麦子没精打彩地说,似乎他不叫游一样亏心。
还没来得及游,刘旺就一头扎进爷刚掏过的井里了。唉!真没意思,我们跑去也没瞅见他啥样儿。井太深太黑了。刘旺的本家人要打捞他,革委会不让,就更看不到了。不如“地委”,依在树脚下,头被绳子挂在树枝上,看得可清楚不过。他还是惹我们娃娃乐的那副笑模样,没有大人们讲得长舌头吊眼珠的吓人相。
队里的人上工下工都愁眉苦脸嘁嘁喳喳地说话,象有怪兽专吃大声说话的人。我依稀听大家都说刘旺可怜,但有什么办法。他就是不该糟蹋了村里人的命根子。
当晚,刘建国、布子和来麦子爷到我们家,笑着叫爷走。
他们笑,娘却哆嗦成一团,什么话也说不出。爷干巴巴地笑:“没事,有什么事呢,我去去就来。”说着随来麦子爷出了门。
布子阴阴地一笑:“就是,没什么事,一会儿就回来。”
刘建国把我叫到门外问,你爷下没下井?捞过什么东西没有?说实话,说了我给你摸摸枪。
这条件可真好,我腆着小脑袋想一会儿说:“爷下井来,滑车送他下去的。捞的东西倒在井口边了嘛。”
“我是问黑夜里的事。”他又说。
黑夜里……?爷下井……?我想:连来麦子都不信,大人就更不信了。”没…没有,什么都没捞,在家里睡觉来着。我可以摸枪了吧?”我惟恐说不对实话,失去摸枪的机会。
没想刘建国抬脚就踢翻了我:”去你妈的——!”
我无限委屈地哭起来,边哭边骂:”油沾锅(刘建国)拉俩轱辘车(牲口),我说实话不让我摸枪——”
布子和刘建国领着好几个民兵涌进屋,刘建国严肃地说:”根据可靠交待,刘新平黑夜里下井偷了宝贝不交,所以要翻翻,找不出来决不罢休。”
刘新平是我爷的大名。
娘下意识地捂上嘴颤颤地说:”刘新平是什么能人,飞下井去的?”娘随即又笑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俺能说啥。我们这破家有看头的话看好了。”
刘建国一挥手,民兵们抢上来把我和娘赶一边,翻腾起来。抽匣子、墙龛子扒拉一通;柜子倒扣过来,衣服扬满地;粮屯用手细细抄一遍;铺草也捏索了。最后,布子头拱炕洞子里摸好久,出来时就满头土面子,呛的他吭吭直咳,连连吐浓痰。
这当儿,娘紧紧搂住我,一个激凌一个激凌地抖,眼光离不开被人踢出的一只东北兀喇鞋。这鞋曾藏过我过年时偷的核桃。娘将核桃分给别的孩子却不分给我,我就偷了四五个。爷换鞋时,赏我好几巴掌,所以印象挺深。
我们家这是怎么了,成四类分子了,要挨斗?我懵了。
他们走后,娘侧耳听一阵子,才提着那只鞋掂几掂放回柜子架底下,又收拾一地的乱七八糟。
半夜里,我被娘的尖叫声惊醒了:”你还说没拉,胳膊上这是怎么的?啊!”
“这没啥,又不疼。”爷轻轻地说。
“呜……呜呜……”娘似乎是捂住了嘴。
我大惊,想翻身起来看看娘是咋了。爷立刻就说:”别哭别哭,强子要醒了!——我又没要紧嘛。”
我装睡着的,一动不动。感觉爷走了,才微微睁开眼,看到爷在昏黄的油灯下从那只兀拉鞋里拽出一个布包,叮当碎响,抖抖地掖裤腰里要走。
娘不哭了,哆嗦着赶上去说:”你可要扔远点,可别再沾这些害头。”
“我知道我知道。”
娘木然坐炕沿上,一动不动,颤颤抖抖地说:”你也是,平日里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留心地就惹了他们,人家还不借茬收拾收拾你。”
“你瞎嚷嚷什么,你丑得没人看,没什么放不过我的借口。以后出门别收拾得鲜亮了,以防惹祸。他舅子搞女人,没想遇上个护妻不护命的刘旺。刚刚弄出人命,他们说啥也心虚,做做样子挡人眼目,不敢再过火。”爷说着走了。大门被从外面倒关上,咯咯地响过后就再没别的声音。
夜死静死静,真吓人。
爷和娘这是怎么了?会不会游爷的街?来麦子是有好的看了,我去看不看?鬼咋知道我怎么就把爷联想到游街上呢,我睡不着了,总赶不开爷游街的荒唐念头,两行泪水悄悄流过眼角,挺烫。
第二天晚上,布子又领着人来我家。娘凶凶地说:“别来俺家翻腾。”
“你要是敢挡,就把你弄公社里!不过今次不是来翻家的,是找新平去作证。她跑回家藏金子是千真万确的事,所以刘旺畏罪自杀。那天在场的人都去,去说清楚,作个证,弄清楚了好报公社。没什么事。”布子雌出大黄牙笑道,
爷走后,毛蛋娘来了,惊惊颤颤地把娘叫外面说:“那个舅子是什么货色,有了姐夫护着,看*1的媳妇没多了少*2,就没个够了?刘旺也真是,别人,媳妇被看了也就看了,没敢生事的。就你的媳妇金贵,看不得了?你死了上头就来人枪毙他呀?刘旺一死,我以为有人该吓坏了,咋就更厉害啦,又找到咱头上。俺家那个人老实,弄进革委就不会说话了,万一说错一句,咱能洗出清和浑?这可怎么是好?!”
“咱什么也别说,天作得,人就受得。多亏是对我说,可别对外人这么说,惹祸呢。”娘倒是不那么怕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是急坏了才这么说的。出人命了还这么凶?人胆子可真是包天了。”
娘搂着我坐炕沿上,我感觉到娘的心噗嗵噗嗵地跳。
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爷和娘及全队的劳力都照常到请示台前唱歌出工,唱天大地大……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再后来,刘旺媳妇就疯了,疯了也没碍她生下一个男娃,象没头没脑的枕头,不几天就死了。她整天不知咕咕哝哝地说些啥。
我们没少跟在她身后瞧热闹。但她笑嘻嘻向我们朝手时,就一窝蜂似地跑散,过会儿再围上来。
布子在一个黑夜里,被人割了裆下的一嘟噜东西后硬是流血流死了,村里的气氛比刘旺死了时还紧张,孩子都不敢哭不敢笑了,惟恐查到自己头上。公安局来蹲了仨月,也没查出凶手来
后来的后来,刘旺的近亲要求平反,由于畏罪自杀的证明材料十全十美,上级迟迟没给他平反。爷常自言自语地说道:“那时人的心叫狗吃了,让咋说就昧着良心咋说,真对不起——唉!可惜,三锭哩,在井下摸的。要不是怕,也不会再扔回去。扔了好,扔了心静。
刘建国死后,俩儿子不知争什么,打翻了天。
爷大悟:“是金子——!以后还有打翻天的……刘旺两口子啊——!”
原来,刘旺媳妇活着时,也是说金子金子。爷这话让我懂的。
*1看: 乡下对嫖妇女的雅称。
*2没多了少:数不清的意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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