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夏，暑假休学在家，正好赶上村里换届选举，我有幸亲历了一场新时代的农村选举大戏。

选举前三天，村委会门前的大喇叭就开始不停地进行政治思想教育，早中晚各一次。翻来覆去无非就那几句话，不知道每次都是村长的现场直播还是放的录音。听得多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村长的话总是强调人们不参加选举的后果甚至惩罚，仿佛选举只是一项义务而不是权利。我问母亲，选举又不是交粮纳税，用得着这样可劲儿催吗？母亲说现在谁都明白选举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走走过场，大家都一门心思想着赚钱，不愿掺乎这种事，再说谁当村长还不都一个样？我说母亲那我们怎么做呢？母亲说随大流呗，人家去咱就去，人家不去咱也别强出头。我不住地点着头。

选举当天，大喇叭几乎成了全村人的闹钟，从五点多就开到最大音量咋呼，一遍遍地告诫人们准时参加不许迟到，其间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戏曲唱段。母亲对我说你到大门上看着点，要是有人去就告诉我一声。我就搬个马扎坐在门口，一边看书一边张望。

过了八点，大街上的人多起来，三三两两地走着，相互谈笑。我说母亲，我们走吧。出门的时候，碰见了阿四，他抱着儿子，满面红光。阿四本是个光棍，前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疯女人做了老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疯女人给阿四生了一个儿子，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儿子健健康康聪明伶俐。于是有些人的心里就很不平衡，私下里诅咒阿四和他的儿子，但一想到阿四的穷样和他儿子以后也会成为光棍的无限可能性，就又豁然开朗起来。母亲说阿四你也去凑热闹啊？阿四笑着说是啊是啊，我让儿子长长见识，他以后说不定也要当个村长呢。说完在儿子粉嘟嘟的脸蛋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会场设在村东头小学的院子里．今天最高兴的除了那些即将当选村干部的人，就数小学的学生了，能在不是周六周日的时间里玩耍，简直比过年时到供桌上偷吃东西还要爽，大街上随处可见一群群蜂拥追逐的孩子，这是他们的节日．小学的院子不大，此刻却显示出惊人的容量，就像一个突然膨胀的气球，不断吸收着从各个方向聚来的人流．

又过了大约一小时，村长在主[xi]台后面探着脑袋向下看，可能是觉得来人肯定超过半数了，就叫人锁上了校门．人群一阵骚动，立即有人向村长提出一个问题：院里没有厕所，有人内急怎么办？（小学的厕所建在了学校外面）村长不愧是村长，马上指挥几个人用十几分钟的功夫就完成了一项工程，一间由帆布和竹竿搭成的厕所，还找来一个人守在旁边，避免不必要的尴尬．

选举大会开始了，首先是村长做总结报告，村长越讲越激动，到精彩的地方就自己带头鼓掌．我觉得他不像是在做总结报告，倒像是进行竞选演讲．什么也好，反正下面除了我这个戴眼镜的没人听．天气越来越热，嘈杂声渐渐淹没在白亮的光线里，人们盘坐在地上，像刚被风吹过的倒伏下去的草丛．

终于进入正题了，投票正式开始．凝结成的一块块人疙瘩开始有了些许的松动．村长拎出一块小黑板，用眼睛扫了几遍台下，确定人们都注意这块黑板后，大声说，凡事都有个规矩，选举也有选举的规矩，都听好了，一会写选票时，必须从这上面的六个人中选，否则选票就作废！我一愣，从六个人中选五个村委，这算是什么规矩？小队长在人群中穿梭，把选票发到每个人手中，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看看母亲，她已经写完了，我犹豫再三，终是在选票上写下了前五个人的名字．旁边的一个老大爷一直看着我，我一写完，他就递过他的选票，说你帮我写上吧．我说写谁，他说你看着办，于是我就又把我的选票抄了一遍．

选票交上后，人们开始涌向大门．此时已是晌午，饥饿加上炎热，没人愿待在这鬼地方．院墙上也趴满了小脑袋，盼着自家的大人回家做饭．村长一拍桌子，大喊都给我回来，会议结束了吗？没点规矩！因为门锁着，大家只好转过身来，站在原地，等着会议早点结束．

唱票的是一中年妇女，嗓门很大，以前经常骂街．因为每张选票上都是那几个名字，慢慢地她读得开始不耐烦了，仿佛在进行一种单调的机械运动．于是，一个异类的名字就这样被她不假思索地读了出来：邵保生――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爆发出巨大的笑声．邵保生何许人也，乃是本村头号傻子，每天疯疯癫癫地晃悠，嘴里哼着那首老掉牙的妹妹你坐船头，不用问，这张选票一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村长青筋暴露，敲着桌子吼：纯粹是捣乱，我宣布这张选票作废！说着，村长撕碎选票，扔在了地上．但我心里并不对那个写选票的人感到厌恶，却是生出了一丝敬佩，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投傻子一票，或者不是傻子，而是随便某个人，比如阿四．

唱票一结束，人们不住地大声叫嚷，要求开门．村长看到结果已定，且符合心意，也就不再阻拦，命人打开校门．村民们像十几年前看夜场电影一样一拥而出，院子里顿时空空荡荡，留下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这时候，阳光正好掠过那间简易厕所的尖．

第二天上午，大喇叭又响了，不厌其烦地宣布选举结果．我这时想到了母亲说过的话，其实王大狗或是张二旺当村长真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因为我们不是王大狗或者张二旺，我们也和他们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