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狐狸，住在隔世的深山里，没出过远门，懂一点法术。

母亲是修炼千年的狐妖，其实按道行算，她完全可以成仙，但因为和父亲的一段姻缘惹怒了天上那些糊涂的神灵，又被贬入凡间。

父亲是人，我没有见过，他只有几十年的寿命，而我现在都三百岁了。我喜欢听母亲讲他们过去的事情。每到那时母亲总是很兴奋的样子，眼里闪着几星泪，最后还要闭上眼睛细细回味，脸上漾着平时少见的笑容。我也会闭上眼睛想别的事，一件说出来会让人脸红心跳的事。

三百年前，那些蛮不讲理的神仙到处追杀怀着我的母亲，母亲走投无路，只得逃到这荒凉的丛林里，再也没有出去过。

于是我经常眺望，站在山顶一块平滑的岩石上。地平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升起来，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降下去。很抑郁的感觉，像被一个巨大的帐篷罩着，所谓的“人”是不是就住在帐篷外面呢？一丝丝的流云划过眼睛，投射在萌动的心里，我呆呆地构思着属于自己的浪漫传奇。

一天，母亲把我和小艾叫到跟前。小艾是母亲收养的，我们从小玩到大，亲如姐妹。母亲说：你是大姑娘了，该去外面闯一闯，寻找自己的故事。母亲的话让我兴奋不已，进而得意忘形，我不停地跳跃，发出欢快的叫声。母亲又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也忽视了她充满疼痛感的沧桑的目光。如今想起来真的很后悔，无法料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了。

匆匆地，我和小艾满怀着关于爱的美好愿望踏上了旅程。

母亲站在山顶那块平滑的岩石上，看我们渐渐走远，变成两个黑点，在崎岖的路上颠簸，然后在一处山坡飘忽一抖，消失不见。

一路追逐，一路嬉闹，想着和父亲一样的人，我不肯做片刻的驻留。

不知什么时候，脚下一软，放眼一看，沙漠！我开始疑惑：母亲不是说丛林外面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吗？　

越来越渴，嗓子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硕大的太阳挂着，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把我们烫死。汗水不断浸出，浑身湿漉漉的，毛粘在一起，如同穿了厚重的铠甲，仿佛一碰就会发出金属的锐声。我们垂下头，拖着躯体，心里暗暗鼓劲。

快要筋疲力尽时，我抬头瞥了一眼，想看看这该死的沙漠还有多远。“湖！小艾，有湖！”不是海市蜃楼，上天救了我们。

一阵猛跑，扎进水中，痛痛快快地灌一肚子。懒洋洋爬上岸，靠在树上。忽然觉得肚子有点痛，没等我开口问怎么回事，小艾“哇”地一声喷了我一身粘乎乎的东西。看看刚才喝水的地方，水面泛着霉味的绿光，这水怎么这样？

我刚要埋怨，远处传来极响的脚步声，夹杂着凄厉的哀鸣。一群动物朝这边跑来，示意我们快逃，有危险。我和小艾摸不着头脑，也混在了里面。

始终没弄明白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约看见一排排高大的树木不断倒下。

天色暗了，逃跑的队伍四散而去。我和小艾失去了方向，停在一处高坡上休息。向下望去，一座座黑色的建筑刺入天空，之间的光亮汇成一条流动的河，星星点点，明明灭灭。整座城的上空浮起一层光环，遮蔽着它神秘的面目。

我猛然醒悟过来，抱住看得发呆的小艾大喊：“这就是人住的地方，我们找到了！”

高兴得一塌糊涂。

我们按母亲的嘱咐幻化成两个少女，走进了绚烂美丽的光环。很快我们发现自己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路上一个个鼻子贴着地的怪物慢慢前进。我围着一根很高的长了三只眼的杆子转圈，一个穿绿衣服的人朝我喊，我吓得跑到一边。

漫无目的地游荡，偌大的城市，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偶尔回头，敏锐的直觉告诉我，身后某个阴暗的角落，似乎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

时间愈来愈晚，又冷又饿，我和小艾蜷缩在一堵墙下。这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满脸慈祥，关切地问：“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还没吃饭？”我们点点头。“走，我请你们吃饭，真可怜。”除了母亲，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和小艾连声向他道谢。吃饭时，他许诺要给我们找工作。他不停地把一件小东西放在耳朵上，说着一些话。

之后他带我们到了一个地方，我抬头看看招牌：ｘｘ酒楼，母亲曾教给我一些人类的文字。店主是一个女人，胖得有些夸张，脸上皱纹横七竖八，像被野猪拱过的烂树皮。她安排我们住进了一间屋子。小艾对我说那个男人真好，刚才连店主都对他满面笑容，还给他一个红包。我不住地点头，说就是就是。

早晨，小艾的一声尖叫惊醒了我，我忙跑出去。后院里有个家伙提着一只兔子，手中的刀上下翻飞，一会儿，原本活生生的兔子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　。

我没像小艾那样没出息地尖叫，我当场就晕了。

后院如动物世界，动物都被关在笼子里。我在里面发现了一只狐狸。我蹲在它前面，它干涩的瞳孔里充满了怨恨。我伸出手，它却狠狠地咬住，我忙缩回来，我忘了我现在是一个人。

晚上躺在床上，那种怨恨的目光不断在眼前浮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等到小艾睡熟了，我悄悄走到后院，把小狐狸放了。

第二天老板娘赶走了一个女孩，因为女孩打了一个酒醉的顾客。这件事成了其他人饭后的谈资，他们一边说一边笑，用别人的痛苦消磨时光。我也想笑，他们说我的样子像哭。

当对灾难也麻木不仁时，那么灾难是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天知道。

来了许多天，我未出过酒楼，门口两个人不让出去。抬头望望巴掌大的天空，永远那么灰暗。我开始疑惑，我是否来错了地方。

丢狐狸的事还是被发现了。老板娘把所有雇工叫到一起，上蹿下跳，大叫大嚷，象山里的猴王。没有人吭声，她气得满脸通红，双手叉腰，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目光在大家脸上扫来扫去。片刻之后，她用一种阴森可怕的腔调说：“我再问一遍，如果还没人承认，全体扣一个月工资！”

一时间出奇地静，突然那些大哥大姐们把手齐刷刷的指向新来的我和小艾。我大吃一惊，他们怎么知道的？没有人看见我啊，难道他们比母亲的法力还高？

“啪！”老板娘的巴掌结结实实落在我脸上，比黑熊的老掌还厉害，起码它掌上没套着金箍。她又去打小艾，我心里充斥着愧疚和愤怒，挡在小艾前面，“我们不干了，我们走！”

她冷冷地笑，不阴不阳地说：“走？你们被卖了，笨蛋！”

我们愣在那里，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从踏进这绚烂美丽的光环开始。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错误，我对小艾说。

逃跑之于我们不是难事，深夜，我们逃出了酒楼。

沉默地走着。街很直，直得让我怀疑它有尽头-。路灯惨淡的光晕，一波一波描到地上，然后淡淡铺开，铺成小片的阴影。前方渐渐模糊不清，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她站在山顶那块平滑的岩石上，看我们渐渐走远。

我有些后悔，难道这里真的没有我要寻找的爱吗？还是我还没有遇到？

突然一道锋利的车灯光抢过眼前，在漆黑的夜幕上抖出一片惨人的苍白。

我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小艾一把推开我。　

我想喊，却陡然失去了语言能力。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尖叫，而后是血，鲜红的血，和我同样的血，汩汩涌出，覆盖了双眼，覆盖了呼吸。

几米之外，小艾倒在血泊里，身体痛苦地痉挛。我想过去扶她，但那辆车竟然又启动了，车轮碾过小艾，我分明看到溅起的血有半尺高！

一切不可预料地发生，无法挽回。

我冲上去抱住小艾。她看着我，艰难地说：“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没有你要找的爱。”

“不，你坚持住，我们没有那么容易死的，我找人救你！”我跑到路旁的门前，发疯般地敲打。门上的猫眼洞开了，一只眼向外张望，而后响起了铁链锁门的声音。他们竟然从里面锁住了自己，把不知怎样的苦难锁在了外面。

“大夫！”我想起这样一个词，我背起小艾，跑进一家诊所。

一个矮小的男人缩在白袍里，捏着鼻子绕着小艾转了三圈，摇摇头，叹叹气，说：“抬走吧，早晚的事。”

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对了，回家，母亲一定能救小艾！我现回原形，把小艾驮在背上，没命地跑进夜的深处。

曾经美好的愿望支离破碎，洒了一路。

沙漠边缘，我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天已经亮了。

一只鸟飞过，身子一斜，直直摔下来。奄奄一息的小艾突然跃起，一颗子弹射进了她的身体。

小艾！我泪如雨下。她使劲推我，“快走，别管我！”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不远处闪出几个人，猫着腰，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搜索着猎物。

小艾狠命咬我，催我快逃。我一咬牙蹿了出去，疯狂地奔跑，不再回头，不愿看见小艾令人心痛的样子。

一切像摔进泥潭，混沌不清。耳边只有风声，我念着小艾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

终于到家了。我一边喊母亲，一边跑上山。

母亲坐在山顶那块平滑的岩石上，固定成一幅僵硬的风景。

看着已然去世的母亲，我再一次泪如雨下。岩石上刻着一个字，一撇一捺——人。它如　一把利刃，刺痛我鲜血淋漓的心情。

我没有找到小艾，离开她的地方，残留着斑斑血迹和几撮绒毛。

我依然喜欢眺望，站在山顶那块平滑的岩石上。地平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升起来，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降下去。我已不再渴望外面的世界，人与动物相通的时代过去了，我不会拥有母亲一样的际遇。

只是我还在等待，等待一份不可能等到的爱。

然而我知道我等不长久了，某天清晨醒来，我依稀听到了远处机器隆隆开进的声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