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30分，听bressanone。

沉思许久之后，他端起桌角上冒着热气的爱尔兰咖啡。这是他最情有独钟的味道，苦涩的，但却无法拒绝。生命中时常会有诸多他不值得去付出的事情，但是却总无法拒绝事物本身对身体或者心灵的诱惑。他是个习惯墨守成规却敢于尝试冒险的男人。

来自这个南方城市最边缘的清平镇。他是这个镇子上唯一一所中学里的老师，戴黑色边框眼镜。

第一次见到岩生时他说，你好，我叫许明。

第二次，依旧如此。

似乎他能够感觉到他和她之间隐藏着某种默契一样的线条，冥冥中的这根无法琢磨的线拉扯着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跑。

明哲告诉他这个城市新近崛起一个画坛新星，风格以颓废绝望病态和黑色为主，最近会举办画展。而他本身便对黑色尤其痴迷，是因为曾经遇见的一个属于黑色的女子。于是向学校请假之后坐了半天的汽车赶来参加明哲口中所谓画坛新星的画展。他有理由相信明哲的眼光，因为曾在一起度过四年的学习生涯。

当他与明哲一起走进画展大厅时，他首先看到的是挂在最中间的一幅名为仰望的水彩画，他的目光也随之被牵扯着走到这幅画面前，久久凝视不语。他曾看到过这幅画，是在三年前的春末。大学即将毕业时，他怀带着离别的思绪独自在校园游荡一圈，图书馆，自习室，操场，再穿过一个小树林之后漫步到学校背后的小山上。

那是在一个相对平坦的空地上面，他看到一个女子，面对夕阳和画架，穿蓝色短袖上衣，洗的发白的仔裤，脚口因为长期磨损已经微微起须。黑色长发很随便的随着山风飘荡在背后，手指白皙而且修长。

他无声走近，然后听到女子哼着一首英文歌曲，似曾相识。听了许久之后才想起是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之后依旧沉默着听歌看女子作画。直到女子在画板上写下仰望两个字，女子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站起来左右摇摆着放松身体。忽然看到他的时候，女子眼神出现短暂的疑惑。

他眼睛盯着那幅画，画面中的女子双手举过头顶，双膝跪地，似乎想要拥抱太阳。但是他只看到阴沉的天空中悬挂着一个微小的太阳，并且是黑色。于是问她，仰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仰望。她说，现实世界没有值得仰望和炫耀的东西，所以只有仰望未来。

未来也许并不是黑色呢。他问。

但是我喜欢。黑色属于悲伤的色彩，就像人的生命，过于脆弱却还要饱受苦难。女子看着他，停顿片刻之后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无声的笑了一下，伸出右手扶起掉落到鼻梁的眼镜说，在你扭曲马修•连恩的时候。你好，我叫许明。

我叫岩生。女子说完，开始弯下腰收拾画架。他帮忙。之后岩生把画架和一些琐碎物事背在身上，看着许明说，天快黑了，我先回去了。

他微笑，说，喜欢黑色的女子也怕黑吗。

不怕。岩生说，黑色分两种，一种是妖艳，一种是孤独。正常的天黑属于前者，因此拒绝。再见。说完，女子转身离去。许明怔怔的看着女子在夕阳下离去的背影，想着她的话发呆。那次之后，许明没有再见到岩生，似乎他们就这样擦肩错身而已。但是他总感觉，也许有一天，他会再次见到这个属于黑色悲伤的女子。直到再次见到那幅叫仰望的水彩画，那种感觉忽然愈发强烈起来。

就在他沉默的时候，明哲忽然从背后拉了他一把。他回头，看着明哲说，怎么了。

明哲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女子说，那个就是这幅画的作者，叫岩生。

他沿着明哲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看到岩生随意的坐在角落的地上，头发凌乱而且长，紧紧的包裹着岩生的上半身，白皙修长的手从黑色长发中穿越，两只手纠缠在一起为头发打着结。是在冬季，她穿黑色高领毛衣，深蓝色羽绒服，依旧是牛仔裤。时隔三年之久，她的样子依旧闲散并且脱俗。

他抑制住内心的不安与骚动，缓步走向不远处的岩生。岩生正轻轻的哼着一首名叫scarboroughfair的英文歌，旁若无人。他说，你好，我叫许明。

岩生抬起落寞的脸，不解的看着他，并不说话。他无声的微笑了一下，说，或许你不记得，三年前的黄昏，那个在你背后看你用你白皙修长的手指瞄幕出仰望的那个男子。他说话，仍旧一脸微笑的站在她面前，他在等待她在回忆的河流中想起他。

沉默许久之后，岩生释然的叹了口气说，是你。好久不见。

听着岩生说话这几个字，他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当作是对岩生依旧能想起他的窃喜。他说，是好久不见，三年足够长。长到你我都不再是学生。

明哲困惑的站在他们面前，皱着眉头说，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他犹豫了一会说，不是认识，见过一次而已。

明哲笑着用拳头捅着他的胸口说，你们聊，我再到那边去看看。你的画很好。最后一句，明哲显然是对岩生而说。岩生微笑着点头，看着明哲离开。他看着眼前三年不见的女子，突然感觉到语言很苍白，此刻面对着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了一会，他终于打破沉默，说，有时间吗，请你喝咖啡。

恩好。岩生答应着，之后一起走出画展室。这个城市的冬季很温暖，几乎感觉不到冬日的气息。阳光温和的照射在身上，偶尔有轻微的风吹过，打乱岩生长长的头发。岩生不时用右手去整理前额凌乱的发丝。

他不和她说话，但是却能感觉她时刻都走在身边的样子。不空虚，不寂寞，不孤独。二十分钟路程，长街转角，咖啡馆内，他们同时点了爱尔兰咖啡。为了这谨小慎微的相同之处，他们对视而笑。

他摸着手中的咖啡杯子，思考着想要说什么。最后是岩生首先打破沉默。她说，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微笑，回答说，乡村教师。你呢，我觉得以你的天赋不可能要等到三年后的现在才有所成就。

我。岩生诧异的看着眼前笑容温和的男子，戴黑色边框眼镜，教师特有的斯文气质。她说，三年前喜欢上一个男人，之后被男人圈养，直到三年后的今天，男人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感觉到彻底解脱。

圈养是什么意思。他不无疑惑的问。

在你看来它只是一个词组而已，但是这个词组却代表我三年的生活，昏暗的，不见天日的生活。那时候的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活在一个阴霾的天空中，不是白也不是黑，只是彻彻底底的灰色。

那的确相当糟糕。他说。

那个男人长期霸占着我的身体和心灵，似乎我活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他而生。但那时候的自己傻到情愿被他的霸道无理埋葬，所以才像俘虏和奴隶一样与他生活那么久。岩生说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眼神中隐隐有看不见的哀伤表露出来。

他奇怪，问她，那个男人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可以让你为他这样赴汤蹈火。

一个很糟糕的男人。岩生咽下又一口咖啡说，他白天要上班，就把我一个人关在空荡的房间里，我固执的一个人面对寂寞和孤独。从不出门，因为外面的世界太过喧嚣和纸醉金迷，担心自己不能适应。男人要很晚回家，并且经常醉酒。习惯拿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发泄，尤其喜欢看我痛苦的样子。经常用猩红色的烟头烧我的后背手臂，然后看着我因为痛苦大声喊叫的样子猖狂的大笑。男人精神上有严重的抑郁症，每次睡觉的时候都依靠很多白色药丸才能安心睡眠，直到一个月前，他因服食过量的安眠药而长睡不起。我亦因此才开始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这样的男人你爱他什么。他有些愤怒，责怪岩生对自己的不检点。

岩生端起咖啡一口喝完，然后把杯子放在桌角，用纸巾擦拭着嘴角灰色的液体说，他是属于黑夜的男人，而我喜欢黑色。听完她的回答，他轻快的笑了起来，为了她给自己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感觉疼痛。

片刻之后，他心情有所平静，问她，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呢。

她说，也许会开始一段旅行。他不再说话，他明白她内心中有所痛苦，没有比失去爱人更能够使人麻木。他站起来结帐。彼此分手时他说，其实我觉得你更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自己的心灵，毕竟它已承受过多的负累。如果可以，请来找我。

她看着他，轻声微笑。她说，明，你是个让人感觉温暖的男人，在你身边会有很真实的安全感。所以才一下子对你推心置腹。谢谢你给了我一次倾诉的机会。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清楚的感觉到岩生的改变。这样的变迁带着岁月和时光的痕迹，并且让他无所适从。回到清平镇以后，每到夜晚，他便为自己泡一杯爱尔兰咖啡，听bressanone或scarboroughfair，然后想起那个属于黑色的女子。她在仰望一个未知的世界，到处都是黑色的领域，或许只有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她才能够真正的放任自己的去快乐去生活。但是他却依旧守着微小渺茫的希望进行着一场空前的等待。他知道岩生有一天会再次出现，或许那时候他能够给她一个温暖的港湾。他一直这样以为。

那是在第二年夏季的结尾，枯黄色的落地表示着秋天即将来临。他在黄昏的灯光下为学生们准备第二天的课程。他的生活以一种固有的方式存在着，早晨上班，与孩子们谈天说地。到了晚上，一个人点燃灯火，然后开始准备次日的课程。始终如此。

岩生在那个落日的黄昏里向他款款走来，直到她推开门看到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温和男子。他正在翻看书本，偶尔举起右手扶起跌落到鼻梁的黑色边框眼镜。他似乎没有改变，岩生靠在门口打量着他。

许久，她叫，明。

他蓦然转身，然后看到这个让自己终日思念的女子。长长的头发微微有些卷曲，曾经白皙修长的手指亦因为旅途而沦落风尘，肌肤呈枯黄颜色，经过一个春季一个夏季的炽烤之后，岩生变得更加成熟和疲惫。

他心疼的看着岩生，努力抑制住内心澎湃的心绪，然后缓慢的走到岩生面前。金红色的夕阳笼罩着两人。岩生看了一眼西边的天际，最后把目光转向他。她怀揣着悠暗的语气说，明，我累了。

在岩生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清晰的感觉到内心中属于疼痛的东西在身体内蔓延。他沉默着走过去，忽然把岩生抱在怀里。他说，我等你，一直在等你。无论是那个黄昏的小山上，你是那个画仰望的单纯女孩还是城市里小有成就的岩生，我都一直在等着你。岩生放任自己靠在他的胸膛上，落下一滴泪水之后紧紧的闭上眼睛。

凌晨，1：30分，听scarboroughfair。

沉默着用右手扶了扶跌落鼻梁的黑色边框眼镜，然后他端起放在桌角仍旧冒着热气的爱尔兰咖啡，轻轻的抿了一口再搁置到桌角。自从岩生在他怀里睡着之后，他就一直持续着这个动作。这个时候他在想，也许看着心爱的人睡觉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他在这个初秋的夜晚，看着岩生倦缩着身体，长长的有些卷曲的头发紧紧包裹住身体，双手交叉呈现出一个寂寞的姿势。偶尔有蚊子飞过，他伸手打去。然后擦掉手掌上的血迹为岩生拉起被踢落的被单。

直到黎明。

他去了学校请假，然后在集市上买了豆浆油条，一式两分，拿回家。打开门时，岩生已经醒来，穿着他的白色衬衫坐在窗台前抽烟。偶尔剧烈的咳嗽。他走过去，伸手拿掉岩生手中的烟在桌角摁灭，然后把早餐摆在书桌上。

然后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完。他看着她，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

岩生擦着嘴角的白色液体，看着他说，明，你别总是笑。你的笑容太过绚丽灿烂，几乎要把我烧死在这样的笑容。

他怔了一下，说，如果我的笑容可以令你感觉温暖，那么从这一刻你，我就专门为你而笑。让你永远活在我为你编制的阳光世界里，不再乞求黑夜独对孤单。他很明智的不去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永远尘封在记忆里，只要不去寻找打开记忆的钥匙，也就不会再去想那些令人心痛的往事。

明媚的房间，他抓住她的肩膀说，岩生，我爱你。

在那一刻，岩生痛哭着闭眼睛。她说，明，不要为我付出太多。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子在她面前说出爱这个字眼，以前的男人不会，以后也许更不会。因为再没有人能够代替眼前这个男人真诚而且温暖的笑容。

他抱她在怀里，久久不愿放手。一个瞬间，他想到了永恒。突兀而来的字眼让他自己也为之惊颤。岩生忽然抬起头，她疯狂的亲吻他的脸。并且替他摘掉黑色边框眼镜。他迷糊着抱起岩生把她放在床上，然后撕裂她的衣服。肌肤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刹那，他被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惊呆。他知道这是那个死去的男人所遗留下的痕迹，他不说，闭上眼睛一个伤疤一个伤疤的亲吻着。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真正的拥抱她，抚摸她海藻一样长长而卷曲的头发。并且长驱直入的进入她的身体。

激情退却之后，他终于沉沉睡去。

傍晚醒来，他看到岩生坐在书桌前，双手并拢着支起下巴。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落叶，轻轻的哼着一首莫文蔚的阴天。他没有惊醒她，懒散的睡在床上打量眼前心爱的女子。许久，他听到她忽然叹息。她说，明，对不起。

他以为她知道自己醒来，刚想问她。她却接着说了下去，她说，我能给的，只有这些了。明，半年来我终日感觉到内心中属于不安分的东西，我说过我是属于黑色的女子。他也是。但是他的焦躁和负累是我再也承担不起的负荷，更无法接受他背叛我时理所当然的样子。所以在那个下着雨的冬季，我在他醉到昏迷的时候在他的茶里放了足够使人长睡不起的安眠药。许多人都以为他是自己服食过量的安眠药导致死亡，但是只有我自己在怀疑。半年来，我到处逃避，想要避开他给我的心理阴影，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在睡梦中看到他混身血迹的站在我面前说，岩生，你是属于黑色的女子，只有地狱才是最黑暗的地方，你来吧。他就那样一直一直的呼唤我。岩生说着，用手背擦去滴落的泪水。沉默了一会之后，她继续说，明，你有天下间最温暖的笑容，我的心灵跟随着你也会被之燃烧，但是我却逃不开他带我的愧疚和不安，所以我无法在你的温暖中死亡。我们。无缘。岩生说完，飞快的站起，飞奔一样的跑了出去。他痛苦的闭上眼睛，不久之后，眼角浮现晶莹的泪滴。

也许她还会再回来。他想。于是做好一切准备进行第三次漫长的等待。等待，蔓延着思念的煎熬，他一直活在这样的煎熬中。

岩生一夜未归，他于次日早早起床去了学校。上课时听到学生在议论，学校后面的小河里浮出一个女尸。头发像海藻一样长，包裹住女人的全身，混身冰凉。

他听到之后头痛欲裂，揪心的疼痛使他看不清楚脚下的路。跌跌撞撞跑到学生说的地方，尸体已经不见，只有缓缓的河水向东流去。他跪在河边柔软的泥土里，想起那个在黄昏里画黑色太阳的女孩子，她说，我属于黑色，一种悲伤的颜色。他把泥沙捧在手中，然后整个脸贴在里面。他在其中轻声呓语叫着她的名字岩生，姿态在那个清晨被定格，他就那样一直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再也看不清楚她的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