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短篇小说新麦登场马汝建

发表于-2008年01月15日 晚上9:31评论-0条

一进五月门,老天唰唰啦啦不歇气地下了三天麻线溜子雨,真应了“有钱难买五月旱”的农谚。天晴后,日头火辣辣地烤着,原来翻涌起伏的金黄麦海,在雨水的蒸发中,霎间就炸芒成熟了,空中氤氲着浓浓的麦浆香。今年雨水本来就多,又有上句农谚约束,老天不定啥时就来连阴雨,麦收真的是虎口夺粮了。天天在大棚里摘菜卖菜授粉喷药放风的农人们,如今愈发忙碌不已了。

小凤娘约摸着华乐家快打完场了(庄户人一直将机器脱粒沿用人工棍棒脱粒的叫法,称“打”),便催吃过饭懒洋洋歪沙发上歇着的小凤到场里去看看,别让人家占了去。小凤爷是在场里,可他顶不起一个人来。

小凤慢慢站起来,软软地叹口气,出去了。

小凤娘看到小凤头发上沾着干麦叶,被鼓鼓的胸撑得紧绷绷的白t恤衫染上麦绿色,青春健美的双腿打漂似地走进淡淡的夜色中,知道她也是累坏了。娘俩为了晚上能打场,一歇不歇地拉了一天地排车。但她们年轻人,累不累的,说吃就吃。她现在都不想吃,可不想吃也得吃,快吃点,好有力气去打场。她拿起烤饼,就着小凤草草做的蒜拌黄瓜吃起来。儿子来顺卖菜还没回来,他不知回来到什么时候呢。乡里的蔬菜办(办公室)四处抓下田间收菜的外地车辆,好让车们到乡市场上收,交管理费什么的。菜市场上秩序不好,不凶不横就挤不到前头卖不上。大凤和女婿该来了,捎信叫她们傍黑来。大概也是忙,这时节谁家不忙呢。

小凤娘还没吃几口,就听院子里有急促的脚步声。这么快?她以为是华乐家打完了,小凤赶回来叫人。她的哥哥、姐夫还都没来,人手不够啊。小凤娘把手里的饼子快速啃几口放下,又端碗咕噔咕噔喝几口水,准备走。就听外面说:“大婶子,你快去看看,华道怎么领着些打工的等在场里,柴油机也拉场里了,他是不是想和咱争?你快去,别让他争去。”是西邻兰花的声音。

小凤娘一听就着急了,别人还好说,这个东西这些年有了俩臭钱,挺横的,不管规矩不规矩呢。“怎么?还没个先来后到了?他不挨号就想打场?俺小凤爷老实,受欺负,我可不!我去,看他敢!”

当年,小凤爷老实,记工、开会、领救济粮都是她的名字,是正式户主。但小凤娘也免不了受侮辱,用句现代的话说就是性骚扰。下煤矿吃皇粮领工资的老有子媳妇,生的俩孩子一个象书记一个象队长,到现在都小五十岁了,还常常被人指着脊梁探讨身世之迷,蒙受莫大的耻辱。那年代,这故事常见,但小凤娘从不屈服,所以受得揉搓就大,逼的泼辣起来。现在一听骑人脖子上拉屎尿尿的事,就炸心窝子。

“也许他不打场。”兰花又改口说:“我看他象打场的样子。不过,你别急了,去看看再说。我挂念着和你们打场,没吃饭,我回家吃点饭再去。”

小凤娘知道这位俊俏的侄媳妇是个直率人,心地也善良,就是守寡多年,胆小怕事,说话老怯生生的。兰花的姐姐也是二十八上守的寡,又嫁了个男人,没过两年,再度守寡,被人说成是妨男人的妖精,哪里都不住不成。兰花守寡后,怕覆姐姐的后辙,改嫁的念头连起都没起,死心塌地地守着女儿过日子。小凤娘和她挺投脾气,交往的象母女。打发兰花走后,小凤娘进屋本来想再吃点,让兰花一搅,怎么也坐不下,担心去晚了,真让华道争去。便急急地往场里走。

才一忽儿工夫,天色便黑下来,天上一弯女人细眉一样的上弦月发出昏黄的光,星星稠密地眨着眼。忙菜又忙麦的农家院子里都亮着灯,有刚归家的,从地排车上卸着沉重的菜筐,疲惫地喝斥着孩子;有正吃着饭的,碗筷叮铛响。村头传来隐隐的脱粒机嗡嗡声。日头肆掠了一天的毒热余威还盛,刮来的风热烘烘的,还夹杂着醇醇粪臭。村里刚刚种了三年大棚菜,挺赚钱的,乡亲们舍得下本钱往棚里投。才夏季,便五百元一拖拉机买下大棚冬季肥——鲜鸡粪。庄户人还嫌不臭,穿了雨靴往粪里揣麸皮,再用塑料布包起来发酵,不几天就散出一股股酿过的极臭。鲜粪恶臭刺鼻,发酵过的粪虽也臭,却不恶心人。再说这是能肥地长菜给自家换钱的宝贝,闻惯了的庄户人便从中闻出一种亲切来,不觉臭了。

听到脱粒机声,小凤娘就急。脱粒机是他们这个十七户生产小组的唯一公共财产了,卖净分光的时候,全小组人留下的。用到现在已经坏得不象样子,拉带、叶片、轴承什么的,年年换,年年坏。平常的日子随便地放在街口柴禾垛边没人管没人问,麦收快来临的时候,就有靠不住劲的户舍了工夫花钱修,小组按户均摊钱,挨号用。小凤娘年年都是最早挨号,早脱一天霉不了麦子,晚一天就可能遇上连阴雨,寤的麦子烫手生芽是常事。现在又添了忙蔬菜,不摘就老枯不好卖,况天热了蔬菜生长量大,价钱天天看跌,光阴真的是金钱了。前几天,小立刚开始修理脱粒机时,小凤娘就和小立说:“给我挨个号。到几号了?”

小立笑呵呵地说:“花多少钱你可得认账啊?不认账我不给你挨号。”

“你看看你这个熊小立,什么时候学得认钱不认人了,你大婶子少下人一分钱过?”

“那就好,只有华乐挨了,你挨三号。他打了你拖过去打。”小立家尖酸地笑笑说,脸上的肥肉跟着乱跳。

“可不许跑了号!你听到了?”小凤娘知道小立两口子三花五花不定准,特意嘱咐说。随后,小凤娘和来找她挨号的人说,我后面是兰花,你去问她后面谁挨了。她自动给兰花挨上号了。

华道想插进去是不可能的。想罢,小凤娘稍稍地放心了些。但一想华道的为人,小凤娘又紧张起来。

华道是她没出五服的小叔子,独子,爷娘惯出了一身坏毛病。没二年把家输得精光,爷娘被气死,为此剁了一个小指头去,以示戒赌。半年没过,又入赌场,媳妇百般劝说,也听不进去。当媳妇听说将她输给两个人各睡三宿时,当夜就一根绳子勒在他赌友家门前,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结果,他和赌友们都蹲了两年班房。他女儿是她们家族各户轮流照料大的,那女孩一双汪汪泪眼,娇弱可怜,倒是很听话很懂事,每每见面大娘长婶子短,叫得可是亲。华道出来后,给酒贩子做搬运工,瞅出门道,自己也生产起白酒、饮料来,摇身一变,成了大华饮料崐厂的经理。有钱后上下吃得开,县里年年评他优秀农民企业家,镇里则评他为致富带头人。前几年,好几个部门联手查他造的假酒的事,人还没行动,电话早打过来了,让检查的一无所获。有一次竟给打假的执法人员打瞎一个眼,乡亲都很快活,以为这回该挨枪子了,谁还敢保他?谁知他怎么摆平的,啥事都没有,现在竟和瞎眼人成了好朋友。这更成了他眩耀的资本,说就是打死个人也没吊事,不就是十万八万的臭钱吗!他建了二层楼房,大门楼地基老高,街面便垫得高,将西面五户邻居的排水道堵了,每逢雨季,都要遭泡,五户将干部的门槛磨平了、仗也打翻了天,楞是没治的了他通水道。老房子挡着半截街,到现在都没拆,很堵人的心。全村人都看不上他小人得志的样子,挺胸凸肚走在街上,嗯嗯啊啊地吐着痰,街上没一个人似地。要不就洋洋得意地和人说:嗬!昨晚上又输了一万块。其神情就象白捡了一万块,快活极了。兰花曾经恶狠狠地骂:这个祸害怎么就不死呢?今天,她和小凤拉着地排车往场里拖麦子。一车新麦挺沉挺沉的,田间路上一道道湿软的水沟子,成了娘俩的天敌。绳子勒进肩头的肉里,拼上劲冲,也有冲不过去的时候。车在泥里拧来拧去,死华道的小货车拉一车麦子跟后面,喇叭吱吱地响,催命鬼似地。车上的华道和雇工们哈哈大笑,也不来帮一把。真是个祸害。

小凤娘走到场里,新麦的香气稠稠地围过来,走到哪跟到哪,使她心里很舒坦。昨天场里还没一棵麦子,才一天的工夫,就起了一个个小山样的麦垛,单等着挨号打场了。黑暗中,还有几辆地排车卸下麦子,咯咯地响着进了黑乎乎的田野。她往华乐的场里望去,许多的人在忙忙碌碌地挑弄麦子。脱粒机周围腾起一团飞舞的麦灰尘土,电灯如在雾里,光芒昏黄。经过华道的场院时,麦垛边胡乱躺了四五个黑影,一边有柴油机、蓬布、簸箩什么的,果然是打场的样子。麦垛黑影里,戳着华道粗壮的身影,双手卡腰很自在地看着打场人忙成一团。

小凤娘本不想理华道,但为了弄个明白,还是上前大声问:“他大叔,你在这儿干啥?”

“等着打场。”脱粒机嗡嗡地响,他也极大地声音说。

“你也打场啊,挨谁的号?”她愣了。

“我挨华乐的号。我给小立钱,小立家和我说的。”华道大咧咧地说。

他果然是横,但她还是压着气愤说:“你说得倒轻巧。我挨号的时候,她怎么没说你早挨下了?”

“我支钱的时候,她也没说你挨下了。看着俺哥哥拿簸萁什么的来,是想打场,我也纳闷,你什么时候挨的号?看来咱俩要犯口舌了。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可能也知道我的脾气吧?说一不二。争起来没好处,我去和你问问小立家,看看该谁打。要不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小凤娘听他这欺人的口气,火了:“去就去。看看小立家怎么说,你不客气,我就客气?有俩臭钱就了不起了,想插一杠子。别人怕你,哼……”

俩人边争边一前一后地往小立家走。街上已经黑乎乎的,走在后面的小凤娘依然能看出华道走路摇头晃脑的样子。村里横耍土蛋竖耍诬赖的主儿都是这样子走路,有一种你不敢惹我的霸气。

小立两口子正在院子里吃饭,守着一张小矮桌。小立只穿了裤衩儿,小立家看两人进来,忙将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内衣往下拉拉遮住肥胖的奶子和肚子。小立挺乖地喊女儿拿凳子。

华道抬头看着天说:“甭拿!我来问问,凤铃娘你咋挨的号,俺嫂子怎么来和我争?”

小凤娘听他如此说,不等小立家说话,忙笑问:“她嫂子,你听听华道说什么,我和他争?那天我挨号的时候,咱可是说好了的华乐家打了我打,是不是?他打着你的旗号插空子,还净理了。”

小立家并没理小凤娘的茬,边吃边说:“你们俩谁也没挨差,一个交钱早,一个挨号早。你们说该谁打呢?……”

“哎哎哎!”华道急了,打断小立家的话说:“凤铃娘,你怎么这么说话?该谁打,我们俩没法说,就等你说一句呢。那天我交钱的时候,你说花了二百八十元,一户十六元多点,我给了你二十元,没让你找,你说我挨华乐后面,是不是?怎么又出来个挨得早的?”

“我挨号的时候,你们两口子都在,可是红口白牙说好的,华乐打了我们打,年年都是这挨法,今年就不行了?我不信!”

“你们两个都没说差,也都该早打,我没法说了,你们俩商量着办。说你先大打惹着俺大叔,说俺大叔先打,惹着你,你们俩谁俺也惹不起。其实谁先打不是一样,这么点小事就来俺家里吵吵,真是!我怎么听着脱粒机不响了,是不是华乐家打完了?都来这里,可别再让别人抢了先。”小立家尖着嗓子脆生生地说。

华道一听,拔脚往外走,可麻利了。小凤娘知道他是想去抢脱粒机,也急了,追在他后面,边追边说:“你交钱可是个官?就想站别人头上拉屎,做你的梦吧。你跑得再快,我也不让你打。”

前面的华道只顾哼哧哼哧地走,也不辩解。

许多人被小凤娘的声音引到黑乎乎的街上来瞧究竟,都知道有热闹看了。

到了场里,小凤娘高兴起来,华道却瞎了眼:华乐、小凤、大凤、女婿女婿几个人刚刚把脱粒机隔着华道的场拖过来。小凤爷正在一声不吭地调整早就拉来的柴油机。

“华乐,谁叫你给我跑了号?”华道忿忿地骂过雇工们后走到华乐跟前问。

华乐不紧不慢地说:“我只知道我的下家是俺华龙哥,你做下家我不知道,就是刚才听你说的,我不十分信。再说,小凤闺女帮我一大会子忙,你又不在这里,我没法给你留着。要我说一句,你有钱,还在乎这点事,租不着机器,不会买一台,自己爱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和人生这个气干啥。”

“我就是爱生这个气,你管得着吗?我本来想买也不买了,非争过来不行。花了钱不让我打,除非长着俩头。”他说着走过来,弯腰去拉脱粒机的牵引杆。

小凤娘见状,忙跑上去一下坐到脱粒机的轮子前,横横地说:“你想拖,你就先从我身上压过去。”

小凤、大凤一齐跑过来去架她,说咱不和这种人生气,不会让他先打。咱晚打一天也没啥嘛,娘——

女婿抱住欲拖机器的华道说:“大叔,大叔,你听我说,咱都是自家人,谁先打不是一样?为这点麦子伤了和气,多不值,咱商量着来——”

“商量什么?我不商量,我这就打,谁也挡不住。我花了钱,不让打,天下有说理的地方没有?”华道挣开女婿,喷着唾沫星子说。

“你支钱算啥,人家没见过钱?我先挨的号,凭什么你先打,想靠有钱耍横,哼!没门。”小凤娘气呼呼地推开俩女儿,依旧坐在机器前不动。

“大叔,脱粒机不在我们的场里的时候,你打就你打。可已经来到我们的场里了,你好意思拖走。再说你雇着人不少,什么时候打都一样。可你看看我们,趁夜色叫我们来,今天不能打,明天还不知有没有空。”女婿又说。

华乐说:“华道,女婿说的是实话,你又不种菜,白天打是一样。咱嫂子可是真不容易哩,你稍让让,有争的这时间一家子也打一半不少了。”

其实,这里是平原产粮区,麦子本来就多,柴油机转速又慢,一家子怎么也得脱七八个小时。

华道说:“那不行。咱嫂子还扒撸着兰花,兰花后面的户也不让我插,我怎么着?”

“那就往俺前头插?”兰花站人群后面说。

“挨号来。不挨号的爽打别的谱,别插空子找讨厌。”后面的户也说。

华道听了,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就是,嫂子,咱争的什么劲?谁先打不是一样。你起来吧,先让你打。”

小凤娘挺奇怪,他这是咋了?不管怎样,他这样说了,便站起来说:“她大叔,也不是我非打不行。我觉着挨好的号让人顶了,就是欺负俺小凤爷老实,我受不了。俺和兰花家顶多打十一二个小时,她家的地本来就不多,又种了一半菜。你只有延到明天打了。”

小凤、大凤听了,便开始解麦个子的茅约绳,小凤爷依旧默默地往地里砸撅子固定脱粒机。看热闹的人准备散去。小凤娘打算将箔箩放脱粒机出粒处,年年接粒的活都是她和小凤爷的。就见华道飞快地上前弓腰拖着脱粒机就走,本来脱粒机要三四个人拉,而这时他自己就拖动了,眨眼间,走了好几步。小凤娘大惊,扑上去死死抱住华道的胳膊哭咧咧地大喊:“死尸华道,你想咋你想咋?你咋这么坏,快!都过来抢啊……”

她这么一喊,女婿忙跑过来拧住脱粒机的牵引杆,她松开死华道的胳膊,帮着女婿夺牵引杆。大凤小凤也过来往后推着脱粒机不松劲,脱粒机才不往场外动了。倒是小凤爷,没事似地往水缸里挑水,他砸好的木撅子早让脱粒机压歪了。

就在僵持的关键时刻,儿子来顺跑过来,一膀子就扛了华道一个趔趄,脱粒机立刻就往回移动起来。

华道气急败坏地抢过一柄铁杈来高高地举着冲来顺说:“咋咋咋!想打仗不是?老子不怕,老子蹲过两年班房!老子怕谁?”蹲班房成了现今一种人炫耀的资格,只差有部门发章挂胸前了,象劳模章军功章一样灿烂辉煌,能威住好人,也能唬住同类人。

来顺和女婿怔住了,忙不迭地后退。来顺摸起一柄推筢举着,女婿犹豫不定,不知操家伙好还是不操好。小凤娘见状,无畏地迎上去:“华道,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打你打!来顺,放下家伙,咱不耍土蛋。……”

来顺听话地放下手中的家伙。

她这么一拦,华道止住了脚步,气哼哼地晃动着杈,果然不敢落下来。兰花在一边高喊:“快来人哪,出人命了——!”看热闹的人还没走远,听到场里吵嚷,忙返回来,都劝华道有话好好说,犯不着动手。

华道不听,仍高举着铁杈,象高举红灯的李奶奶。昏黄的灯光下,他胖脸成了猪肝色,悻悻拨开劝架人的手,呼呼地喘粗气。

小凤娘也不动,狠狠地盯着华道,说:“今晚上你动动我,俺的儿女们就把你砸成肉酱。”

片刻,华道仍高举着铁杈走到脱粒机跟前说:“我不打,你们也打不成。谁过来我就和谁拼。秀丽,你快去叫你华国大爷来的,让他平平理。”

华国是村长,华道经常去贴乎他。

“爸爸——快叫俺大娘家打吧。你争啥呢,我不去。”十七岁的秀丽在远处的黑影里带着哭腔说。但她还是在华道的斥责下,很不情愿地走了。

这个闺女……。小凤娘被秀丽的哭声打动了。

看热闹的人群中说:“华道,你不看看,机器在谁的场院里?你能拖走吗?小凤家好容易找帮忙的来,你好意思不叫人家打。”

“她好意思和我争,我就好意思。不让我打,谁也甭想打……”华道狠狠地说。

“是我和你争还是你和我争?你凭着有俩钱就想插空子,也得看看是谁。你想插不要紧,我家和兰花家打完了,济你插,下家同意就中,我管不着。”小凤娘坐在那儿,坚决地说。

“就是,咱庄户人的规矩,认人不认钱,钱挨的什么号呢。钱是什么东西?”兰花站在黑影里,嘤嘤地说。

“都是小立家这个娘们儿胡叨叨,打不起仗来她不放心她没热闹看……”小凤娘气愤地说。

这时,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尖声尖气又脆生的娘们腔:“很好很好。我知道你们两家挨成堆,非有热闹看不行。这种时候,都忙得脚不沾地了,你们还有心打仗。都象你们,咱就别打场了。挨号来,谁也不准插号。”

小凤娘抢先说:“都是小立家在里面胡搅搅,要不,快打下一家子来了。我要是挨不上号,用得着累死累活地干一天,找了人来帮忙?老老实实在别人后面等就是,麦子烂完了不怪别人。谁要是想插我前头,别看我是妇道人家,也不是孬种。”

华道忿忿地说:“看看,我找你来是干啥来,怎么说话呢,这是人话?你还不如小立家。小立家很好,知道现在是经济社会,按交钱的名次来。”

“这……这……”华国被华道呛的道不上气来。

“她是想看热闹。不吵起来,她不放心。”小凤娘忿忿地说。

“她不看热闹,你们就不吵了?”华国大声质问。

这时听不远处黑暗中传来对话:“谁?在这里干什么?”

“啊——啊——是大叔呀。拉麦子?我们在这里有点事。”大家都听清了是小立家尖细的声音。原来是小立两口子,早看热闹多时了。

“我说我说。”小凤娘气愤起来:“故意让我们挤成疙瘩,想看热闹啊……”

小立家本来想偷偷溜走,听了小凤娘的话,索性走过来,怨气十足带着哭腔说:“我们小立费了工夫费力气,修好机器给你们用了,落下这么大的不是。我怎么搅搅了,在背后这样咒我,还有良心没有。今晚谁也不能打,先给我正过名声来再说。我修的机器我说了算!”

小凤娘心怵这个媳妇子不是东西,没理耍赖,得理不饶人,便软软地说:“他嫂子,我是说你不该许了我,又许给华道,让我们闹意见。”

“我不管。你这么说,真是气煞我。我们花钱修的,说了就算,华道打就是。”小立家尖尖的嗓音说得飞快,在静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小凤娘听了,心一横,接着她的话说:“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是不是你说华乐家打下来我打?你说!泼出的水能收回来,我就让给华道。收不起来,还是我的,靠到天亮,我也是这话。”

大凤和小凤也说:“俺成啥了,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看看,看看。这是什么事?本来就乱套了,你再来不更乱套?你快走吧。”华国无奈了。

“我不走,我看看谁打?我们修的机器……”

“你说谁打就谁打,你修的机器你说了算。”华道说。

“你想欺负人哪,早告诉你,没门!”来顺硬硬地说。

“就不让你打就不让你打。”小立家嗷嗷地叫喊。

“不让打你?我看你敢拖走机器!”连顺扯着揍她的架式。

小立家愣了愣,娘天娘地地哭起来,哭得十分痛,象卖“肉”的被人弄了没收到钱,边哭边诉说自己的不幸,责骂老天瞎了狗眼。

场面僵住了。

忽地,小立远远地走来,恶狠狠地骂:“熊娘们不懂事,你打你的场你收你的钱就是。你来这里掺和找气生,让人笑话,值吗?哭你娘的老x,自找的,活该!滚家去。”他叫女人滚,女人依旧哭不想滚,便上前拖着她的胳膊,一拽就将她拽个狗抢屎,发出沉闷的响声,看来不轻。这女人爬起来张牙舞爪朝小立身上扑,抓的小立直唉吆,又一拳将她捅倒在地。

在场的人闹不明白,倾刻间,怎么变成小立两口子打了?几个拉麦子的乡亲也住脚围上来笑迷迷地看不花钱的戏。在家里的人闻声也纷纷朝这跑,嘘嘘地喘不过气来。到了没人劝架的地步,这人惨到家了。

小立家慢慢爬起来,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在场的所有人们,还不忘和华道说你打你打就是该你打。这就是农村老娘们的本事,一网打着满河的鱼,把事情弄得越乱越好。

小立家边走边骂,两口子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华道追出几步说:“你别走啊——”

小凤娘松口气说:“本来想看人家的热闹,却让人家看了,真是好。耽误时间不少了,连顺,咱们收拾收拾,开机器。”

“不能开!你凭什么开?”华道跳过来质问道。

“我凭什么,我凭挨的号。你也找他大叔来了,让他大叔凭凭理。”

华国就慢悠悠地说:“依我说,现在是金钱社会,钱是最好的说服力,应该让华道先打。……”

“我说他这么爱去叫你,你专为有钱人说话啊。钱再重要也重不过人情去吧?脱粒机已经在我们的场里了,你好意思叫人拖走,我就好意思和你争。不信试试!”小凤娘愠怒地说。

“可是欺负人了!插空子单单往我们的前头插,不是看我们好欺负是咋的?早告诉你们,靠到天亮我也不答应。”来顺头很雄性地仰着。

“大叔,你看看我们都来了,你怎么能调解着到俺华道叔那里去呢?反正我们不同意,也不让拖着走。”大凤在一边说道。

“真是有钱馋的鬼推磨,到时候就显原形了。咱别说什么废话?快打吧,不该咱打怎么在咱的场里?”小凤不客气地说。

“有评理的,你们不听,那我也不客气,我是谁也不让。”华道嗡声嗡气地说。

“咋了!还有没有政府领导?不象话,简直不象话。小凤娘你要是有三个小子,非成村霸不可。这就够村霸行为了,还有没有秩序?呵!你们都闪开,我安排号。”华国厉声说道。

小凤娘听说,抢先跑到脱粒机前坐下,招呼孩子们过来拦挡。

“好了,你们无法无天,我管不了,我去打110,让公安局来管。”华国无奈地说着要走。

“我不怕,你往上报吧。你找天来,也不能乱了挨号的次序。现在不是前些年了,孩子们小,华龙老实,你们怎么捏怎么算。”小凤娘斩钉截铁地说。小凤娘想起那几年受的气,就想哭。

围观的人就说:“华国啊,你也得尊重现实,脱粒机都在人家的场里了。不能为了华道,就可以把无用的人压过去?早打晚打,不就差一天半天吗?人家找帮忙的来了,怎么能错过去,谁家不忙?”

“明天我们五家子去买新脱粒机的,可不靠着这个老爷车吃饭了。”挨在后面的华兴说。

“就是。我们也是忙哩,好不容易挤出这点工夫,大叔,我们……”女婿客气道。

华道叹口气说:“好好好。好嫂子,我服你了。华国你甭打110,都是庄里乡亲的,值吗?我看这样行不行,嫂子,你先打不要紧。我等等。可你必须保证打完了把脱粒机拖我的场里,我知道你还扒撸着许多事放不下。”

“不行,我打了,再让兰花打,才是你的。你不能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她还得用我家柴油机呢。”小凤娘脱口说。

“你不?那我就不让你打了。管好自己的事就中,还管别人的什么闲事?来顺,你能不能保证打完了给我拖到场里?”华道又对来顺说。

来顺说:“我打完了,谁打谁算,我不管。你打就在这里好生等着。”

“你娘不答应呢。你和你娘商量商量,保证我接机器,你们这就开。”

“不行!来顺你别咋呼,咱不帮你兰花嫂子谁帮她?”小凤娘严厉地说。

“大凤、小凤,在场的各位,你们都听好了,不是我不让你们先打,是你娘不乐意。我就拖机器了?”华道催促道。

“行,今天华道表现不错。嫂子你要是不答应给他机器,他先打我没意见。”华国说。

大凤热切期翼地叫:“娘——?”

小凤幽怨急促地叫:“娘——!”

看的人都不说话,场上很寂静。上弦月渐渐隐到西天边,星星烦乱地闪烁,萤崐火虫拽着一条亮线划破黑黑的夜空。

……

“小凤爷,你说一句,想先打场的话,就保证将机器给华道拖过去。”华国问挑循环水回来的小凤爷。

小凤爷闷闷地说:“别问我。我不管,小凤她娘说了算。她就是这么个人,见不得说话不算话,见不得欺负人。世界上就她能,没地能一能,管这么多闲事。”

事情到这份上,小凤娘不禁犹豫起来:打了再说,兰花先不管了,要不天明才挨上号,忙麦子又要忙菜……正想松口,忽听兰花在一边说:“大婶子,你别管我了。人家看你和我好就生气,你还顾我干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不是有个东西天天缠我的时候了,前年还寒伧我,说你大概没想到我能这么有钱?你就是富煞,我也不眼馋,多亏当时没答应那个东西。现在看不了我的热闹。”她说着,低声抽泣起来,浑身抖动,很痛很委屈的样子。

华道急忙表白道:“胡说。纯粹是胡说八道,污人清白。”

他这么一说,围观的人吃吃地笑起来。

小凤娘一股恻隐之情涌上心头,暗暗地责骂自己,决断地说:“不行。我不能丢下兰花不管。我和兰花打完了,我保证将脱粒机送到你的场里。你最多再等十个钟点,你的人在厂里,什么时候打是一样。”

“这……这……”华道犹豫起来。

秀丽在一边埋怨地说:“爸爸,俺大娘说得对,白天你又没别的事,俺大娘她们还要摘菜卖菜。快让她们先打吧,爸爸——。”

“大人还不如个孩子看事哩。”有看热闹的人,边走边疲惫地伸个懒腰,悄悄地议论道。

华道痛快起来:“好。我就孙子一回,你要保证把脱粒机拖到我的场里。下家的人再和我争,我找你,听到没有?”

“别看我是女人家,一言出口,八马也难追。多说干什么。”小凤娘果断地说。

“看在小凤娘的面子上,我们让你打就是。也就是小凤娘敢和你争,我们敢吗?”下家说。

“看看,华道礼让三先,让给你们先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他。”华国有些露骨地讨好华道说。

华道这时还不死心,看着忙活的小凤一家人说:“嫂子,我看还是我先打为好,因为我种地少麦子就少,四个小时一定能打完。而你们是两家,麦子又多,我可能等到明天中午了。……”

小凤娘不理他,孩子们更懒得说话,换上结实的衣服系严扣子,以防麦芒扎,开始抱麦个子、挂拉带校正脱粒机。兰花和十五岁的女儿头上扎着白毛巾,加入了干活的行列。都忙呢。

华道就没趣地退到一边,手卡腰间,气哼哼地吐口水。秀丽也想过来帮忙,华道乜斜她一眼,她讪讪地走开。

来顺发动起柴油机,脱粒机呜呜地喷出一股麦尘。

小凤娘彻底地舒口长气,觉得脱粒机得来的实在不易。

但好景不长,刚刚接一簸萁麦粒,脱粒机就哑了,柴油机骤然卸去负荷,转速极快地提高,突突突——放出一连串的响屁,轻松起来。

来顺迅速地停机,到脱粒机跟前检查,禁不住呜呼了。小凤娘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来顺在飞扬的浓浓麦尘中,拿着几条三角带发愁。

原来,小立家刚刚换上的三角带是假冒伪劣产品,才用了一天,就断了。“完啦,晚上到哪里买这个呢?这些狗日的造假者——”连顺叹口气骂道。

“该咱歇着。大家都歇下吧,明天买来了再干。”小凤娘无奈地说。

场上静悄悄的,大家重重地坐到柔软的麦子上,异常疲惫,没人应声。还有拉麦子的地排车咯吱咯吱地响着进场,或哒哒地消失在黑暗的田野里。

“怎么了?”远处传来华道幸灾乐祸的声音,“这么快就打完了?”

没人说话。

华道已经看到来顺手中的断三角带说:“没法打了吧?我佛保佑,今晚该我先打。正好我厂里有备用的,罐装机、搅拌机,什么型号的都用。我拿来换上,天亮后买来了给我换下来,不收使用费,行不行?可有一个条件,我先打,打完了,嫂子你再打。”

小凤娘心里暗骂:这个东西真是讨厌,想做的做不到,就丢了他有钱人的大脸?但骂归骂,今晚不依靠他,是没办法打场了。与其闲一宿,不如让他打。想罢说道:“好,你有的话就拿来,你打就是,你要是早这么商量,我也不生这个气。”

华道回家拿三角带后,小凤娘吩咐来顺和女婿,先给你大叔拖过去。

有的乡亲听不到脱粒机响,睡不着,几乎luo体游到场里来,看到华道场里的脱粒机和换拉带热的满头是汗的华道,再看看吃了毒药一样蔫乎乎的小凤一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好了好了!伙计们都过来——老子的队伍要开张……”华道夸张地唱起来。

正在这时,一串手电光划破黑黑的夜空移过来。走到电灯下,才看清来人有七八个,有公安局的,也有工商局的围住华道问:“谁是贾华道?”

“我就…就是——你…你们找我干…干什么?”华道颤抖着问。

“我们是公安局、工商局的,今晚接到报案,有人喝饮料中毒身亡。经查,是你厂生产的。我们还从你厂里搜出一百公斤甲醇,所以,你被收容审查了。”

事情来得突然,令小凤一家大吃一惊。围上去看时,华道已经被人架着走了,华道挣扎着回过头说:“秀丽——好生看好你弟弟!”

这边的秀丽一声不吭,咬着嘴唇看他。

“好喽!华道这b*子儿回不来了。来顺,还愣着干啥?拖过去打啊。”有人高兴地说。

今春节发生的甲醇酒大案,死二十多个人,大家还记忆犹新。

“哇——哇——”秀丽惊惧地大哭起来。

秀丽的哭声象针,扎疼了小凤娘的心。她走过去将秀丽搂在怀里,轻轻地揉搓着她的肩说:“秀啊,别怕,有大娘呢……”她看看正要拖机器的来顺和女婿,厉声说:“来顺,给我放好机器,谁也不准拖,先给秀丽家打场。”

来顺看看娘,皱着眉头,放开了手。

这时,天空中划过几道黯红的闪光,很轻很暗。这是露水闪电。果然,灯光下飘摇着纷纷扬扬的麦露,暑气渐渐退却,夜色凉爽宜人,麦浆香也更浓郁更醉人了。

满是新麦的场里,响起脱粒机欢快的嗡嗡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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