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宁静的早晨，凉爽的微风吹来淡淡的花香，窗台上的四季梅开得正艳正浓，城市已从旧日的懒惰中苏醒，喧嚣与繁华渐渐升起，从打开的窗户挤进来，播下一种思绪，搅起那一团苦涩，如丝如缕，萦绕不去。

只身一人，我在寂静的深秋寻找那个久违了的望归洞。这里现在已经不对外开放，望归洞默默地深藏在松林之后。山路越来越小，已经有些难爬。路旁的桑树林早已荒废，只有残存的枝干能让人微微想起曾在那上面结出可爱美味的桑葚。到后来小路已经被地上厚厚的板栗树叶湮没。踩着软软的“黄叶被”缓慢前行，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步一步，没有脚印，却踩到了记忆的神经。大片的黄叶还在飘落，昭示着岁月蹉跎，年华轮转。折断肆虐的荆棘刺，拨开横长的松枝，转过山腰，终于来到梦回千百次的望归洞。这里的一切都不再似十几年前繁华似锦，郁郁葱葱，间或有几只为寒冬觅食储藏的松鼠，仿佛在讲述曾经的美丽故事。唯一不变的，就是古老的望归洞。它坐在这岿然不动的狮子山上，以它幽黑的双眼和寂寞的灵魂俯瞰着世事浮华，记录着人世变迁，也见证着，我的那段兄弟情……

很多的电影里有经典的结拜的故事，很巧，我身上也有这么酷的事情发生。虽然我的结拜哥们现在与我天各一方。然而，忽然将这些尘封许久的东西从心底揪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们结拜那一年，是1995年，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现“蛊惑仔”红透半边天的潮流------这也是我们几个一直引以为豪的地方。毕竟，是“蛊惑仔”模仿了我们，而不是我们模仿了“蛊惑仔”！这就是我们在两年后带着全班人看“蛊惑仔”时候的想法。其实那时候的想法特别纯洁，因为我们结拜的最初原因是在上语文课的时候听老师讲了《三国演义》里桃园结义的故事。那三兄弟又够义气，特别是关羽，在我们家乡那很受崇拜。于是在我们这几个刚满十岁的哥们心里，有了关于人生的最初梦想：就是要做刘关张那样够义气的英雄好汉！在这种非常可爱的人生理想的强烈指引下，我们几个有着同样高远志向的小男孩聚在一起策划着自己的人生大事。终于，在一个细雨纷飞的星期天的早上，我们拿着从家里偷出来的蜡烛，香，可乐（那时候和现在比，简直是穷光蛋，我们拼了命的存钱，也只买了一听可乐）来到早就踩点看好的一个山洞。我们家乡是国家首批aaaa级风景区，去这么美的地方结拜，估计比张飞的桃园要好上很多吧？这成了我们当时第二自豪的事情。第一自豪的嘛，前面已经说啦。

按照预先设计好的流程，在地上一排点上三跟蜡烛，拜天，拜地，拜关公（画像），焚香，四个十岁的小男孩于是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手里都拿着香，先每个人自报姓名，然后异口同声地喊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多么壮丽的一幕！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这经典的画面。因为那个时候，是四个自认为已经长大了的男子汉在以行动实践自己人生的伟大目标。换做现在，恐怕我已经没有如此坚定的信念要为了人生的目标去做些什么。由于没有钱买大鞭炮，就只点了几个小鞭炮。那还是别人过节时放小鞭炮掉在地上，在一群小孩子的疯抢中，被我们淋漓尽致地发挥“团结力量大”这一真理夺来的。看着小鞭炮劈里啪啦地乱蹦，我们特高兴。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打开珍贵的可乐，倒在一个杯子里，大家轮着喝。按照出生月份，我排到了第三。陈是老大，锋第二，最小的是旭。

我们几个正陶醉于可乐的美味中，却听见远远的有人在洞外大骂：“是什么人在这里放鞭炮？！这里是风景区，你们在干什么？”这是望归洞，是风景区的景点之一，原来是景点的管理员听见我们那几个小鞭炮的声响了，怒气冲冲地跑来训斥我们。我们拿了东西撒丫子就跑，从小在这里长大，四个人都对地形熟悉得不得了，那管理员又上了年纪，哪里追得上我们？只好远远地在背后叫骂。我们一边跑一边开怀大笑，毕竟今天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了。

既然结拜了，我们就是异姓兄弟了，平时自然是形影不离。最简单的义气就是每天早上吃完饭后到村口集合，然后意气风发地向学校进发。放学后，又是同样的队伍在夕阳的余晖中打闹着回家。渐渐地，大人们也发现了我们几个的“死党”关系，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已经结拜。我们有个协议，就是不让大人知道我们的铁杆哥们关系。所以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很乖的几个孩子，很团结，很懂事。无形中，我们的“结党营私”还得到了大人们的支持，这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鼓舞。我们要集体活动的时候，也有了更多的便利。

结拜那会儿，正是春暖花开，山花烂漫的时候。我们的最热衷集体活动就是上山摘野果子吃。各种红红的果子，像小拇指那么大，我们那方言叫“茑”，或者是去别人的地里偷摘桑葚。吃的满脸都是。一直到高中，我们都对这样的活动乐此不疲，然而上了大学，那样的生活好像忽然于我隔绝，再也没有经历那些充满童真的趣事，这是后话。

到了夏天，那才是真正是我们的天下，至少我们是那样觉得。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兄弟几个的感情已经是没说的了。夏天最美好的时光是在下午放学后。从学校到我们家隔着一条溪，叫“好溪”。水清澈晶莹，可以看见一群群的鱼在自由自在地游玩，或许这也是家住风景区的好处吧，我童年的经历总是和美丽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放学后，可以不用直接回家。到了溪边，放下书包，哥几个赤着身子“扑通扑通”跳下水，开始打水仗，开始在石头底下摸鱼，还可以去别人放下的鱼网里闯一闯，看见大的就拿回家，小的就放生。等到在水里玩累了，只好爬上岸，躺在软软的草地上，让懒洋洋的阳光晒着小肚皮，太享受了！要是意犹未尽，就找其他的小孩子分组玩摔跤，甩纸片。无庸置疑，兄弟四个肯定都是分在同一组，而且战绩也是胜多输少。躺着的时候，经常会有飞累了的蜻蜓停在我们的头上休息。每当这时，我们就一跃而起，在溪边抽一根长长的芦苇去追赶蜻蜓，任那白白的苇花飘到身上，躲进衣服里，哈得全身痒痒的。实在太累了，就在草地上香香地睡一觉，然后在大人们的呼唤声中乖乖地回家。

这样愉快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们上完了初中。初中的时候，分了班，我和陈在一班，锋在四，旭在三班。

中考那年，是我们兄弟命运的转折点，在命运面前，我们都太渺小，太脆弱了，而我和我的兄弟们的真正令人心痛的经历也从那时候开始。

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已经不再把“做够义气的英雄好汉”这样可爱的目标当作人生的理想。但是几年的朝夕与共，我们确实成了最铁的哥们，也仍然把自己领先于郑伊健和陈小春的“蛊惑仔”很当回事。虽然我开始寄宿在学校，但是平时我们仍无话不谈，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祸福同当，除了中考……

在四个人当中，我的成绩是最好的，总时不时地把全校第一拿到手，在老师眼里，我也是最调皮的好学生。因为爬墙出去吃夜宵，逃课去野炊，都有我的份，学校里的“三教九流”上至校长，下至小混混，都熟透了。学校领导还经常开会研究我这“典型案例”，使得我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陈的成绩也还可以，他最喜欢谈天说地，外号“小陈百通”，而锋和旭又在下面一个档次。

初中时的目标，就是考上我们县唯一的一所省重点高中——缙云中学。我们家乡有句话，说是进了缙云中学，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十拿九稳，陈处在边缘，锋和旭则是自觉只能去二等的学校了。

准备中考的日子是疯狂的，除了没日没夜的读书，早上五点就得起来锻炼体育，坚持了一年。那日子，真可以用披星戴月、起早摸黑来形容。还好我们是四兄弟，永远不会孤单和落寞。真的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大家聚一聚，或者，有利用每星期日仅的半个下午的时间，再去爬爬我们的根据地——望归洞，重温当年的美好时光。从那时候开始，我狂热地喜欢上以打篮球，以此来缓解和宣泄压力。

2000年6月，雨下了很久，中考。

考试完了后，得过一月成绩才公布。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结果，除了我和陈。我已经是胸有成竹，而陈，已经确定自己栽了。

最后公布的结果，陈离缙云中学的分数线只差了几分，太可惜了！

我们选择了一种大部分男生在过分郁闷时都会选择的方式来解脱：喝酒。我们都是从小就会喝酒，酒量在同龄人中，都不差。但是那一天，四个人都咛叮大醉。我虽然没有因为成绩而伤感，却也为陈难过。原本没上线的，可以按照差的分数出些钱，扔可上缙云中学。但是他家境并不好，家里不会出钱让他上重点。四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终于要分开了，那晚我们一起，边唱着歌（如果醉后的乱吼也能叫唱歌的话）边留着泪。

关于人生的理解，我想，我们几个真正懂的，是从那天晚上开始。

两个多月后，我上了重点高中，陈去了全县第二的中学，以他的成绩，到学校后即是尖子生，不但学费免了，还有一笔奖学金拿。而锋和旭，比预料的要差，一起去了一所职业技校。四个曾经盟誓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从此踏上了截然不同的四条道路。

一年之后，就发生了我懂事之后最令我痛苦的事情。

我们经常会用一句很老土的话来给自己的一段时间的总结开头，我也避免不了这个俗套：时间过的很快！

转眼一个学期结束了，带着激动或是无奈，有了成绩或者仍然平凡，总之我们该庆幸兄弟几个又有了相聚的机会。那时候没有手机，学校离的也远，所以相互间只是通过写信来联系，一个学期也有厚厚的一沓信。虽然得知大家都好，但是总归是热切期望能大家再聚在一起嚣张地东南西北的乱侃。因此这是那个寒假带给我们的最好的希望了。但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它也带来了令我如此震惊的事实。

回家后，那天晚上我马上就去找陈，他比我早一天就到家了，锋和旭则要过一天。一眼看到陈，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整个人都变了！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挑染黄色的碎发，头发也遮住了半边脸，俨然一个小混混！我实在是没有认出他来。

倒是他很爽快，马虎和我打招呼：“喂！回来了啊，怎么了，不认识了？”

我呆了呆，慢慢地说：“还真没认出来，变化很大啊！”

他笑了笑，说：“走，喝酒去。咱兄弟边喝边聊。”

“好。”

我们村里没有喝酒的地方，就步行到以前初中学校附近，找了家小吃店，点了几样小菜，几瓶酒。坐下后我先问他：“怎么样？在学校还好吧？”

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他忽然不做声了，低着头看着地，沉默了十几秒，然后慢慢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我。当我双眼碰上他的眼神，我忽然打了个冷战！这是他的眼神吗？这根本不是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该有的眼神！仿佛经历了无数的世事沧桑，一眼无法看穿那眼神后面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只触碰了一下，他的眼神马上离开了我的。

他轻轻地说：“我已经不读书了，有两个月了。”

一字一句，他说的很轻，也很慢，然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打在我心口。四个兄弟虽然平时都是坦诚相对，但是或许是学习上的原因，也或许是他家里条件不好的原因，我和他是最好的，锋和旭家里近，家庭情况也差不多，相互间又比和我们两个要稍好。一直以来，我都关注着陈，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或是他个人情感上的想法。所以有些事情，他宁可和我说多一点。我也很高兴从信里知道他虽然没有和我考上同一所学校，在那边还能过的好，还老是和他说努力了大学还是可以向同一个目标前进。但是今天他忽然跟我说已经不读书两个月了！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爱学习的一个人会在上了高中半个学期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想起刚才的眼神，我觉得肯定是在他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也轻轻地问：“为什么？”

“我发现读书没什么意思了，赚钱比较实际。”他勉强地笑了笑，有点轻描淡写的味道。

我能分明地感觉到，这苦笑里有多少说不出，道不明的心事。

“没意思？实际？”我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想和我说，就别说。喝酒！”我想以他的性格，既然写信的时候不说，那现在要他对我诉苦是不怎么可能的了，亏他还信写的那么好，怕我担心。只是我不知道他那样做，在骗了我的时候是不是也骗了他自己？

“好！喝酒！”

这就是男孩子，当我的好兄弟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出自己内心最脆弱的一面的时候，我一定会尊重他。我现在能做的，不是帮他解决困难，多大的困难他都不愿意连累到别人。我只能在他太累，需要把心停靠的时候，在他身边，陪着他，起码该让他知道，还有我这个好兄弟在。只要他需要，有什么苦我可以给他扛！只要他愿意让我来帮！

几杯酒下肚，我们都开始谈笑风生，仿佛刚才沉重的话题突然远去了。谁都不愿再提起，也不敢提起，生怕又破坏了气氛。他笑得很开怀，只有我知道那笑声背后，隐含着多少这个年龄不该背负的辛酸和苦辣。他笑的越开心，我看着越伤心，我越伤心，酒就喝得越多，我喝得越多，他就喝得越狠。

我们一直聊着以前一起时的欢乐时光，那些路旁草丛里的鲜红的“茑”，那些后山上黑得精亮的桑葚，还有溪里顽皮的小鱼，和那伫立好溪旁，默然深情的望归洞……虽然那些都只是半年之前的事情，然而仿佛都已经离我们远去很久很久了，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像过了不惑之年，左一句“小时侯”右一句“以前啊”，愉快而又悲伤地在聊着共同走过的碧绿色的年华。那些像好溪水一样清澈透明纯洁无暇的岁月啊！你可曾记得我们这一群在你的怀里肆无忌惮地开心生活，顽皮而无悔地长大的少年吗？

岁月当然永远会记得，但是，岁月永远也无法把一个纯朴活泼的好兄弟，我那喜欢谈天说地、好学无邪的结拜大哥还给我了！这就是只会摆着一张臭面孔来恐吓世人的时间老人看似慈祥的样子底下最令人作呕的一面！

那晚大醉，像半年前那个晚上一样，不省人事，双手一撒，头一趴，在桌上枕着油腻腻的菜盘子就睡着了。

还好老板以前就和我们相熟，也不怕我们酒醒了拍拍屁股就走人。直到打烊见我们还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就把我们拖到里面扔到他儿子的床上，那晚他们自己一家三口挤一起睡个“团圆觉”。大冬天的，多一个人，应该会更暖一点吧。想到这一点，后来我们对老板的歉意也少了很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老板早就开始做生意了。我们头痛得不得了，就托老板泡了两杯浓茶。“咕咚咕咚”喝下去，再用热水洗脸，总算好了些。胡乱吃了些早饭，连着昨晚的那顿一起结账。付钱的时候，陈坚持自己掏了腰包，理由是他已经开始赚钱，而我没有。

向老板道了谢，两个人开始往回走。太阳已经升到山顶了，有点暖意了，但是两旁路边的草上还是沾着一些仍不愿离开的露珠。我们踩着阳光通过露珠反射到地面上的斑驳的金光，走得很慢，很悠闲。

“现在在哪里呆着？”

“快乐谷网吧，帮忙看看场。”

“那地方很杂，要小心。”

“恩。”

一路上，只有这几句对白。就不说话，静静地，却很轻松，我想除了和我们这些兄弟在一起，他已经很少会有这么轻松的心情了吧。所以我不愿意打扰他，现在有机会，我希望他多想想以前，多放松放松，要记得我们这些兄弟是他永远的后盾。他好像很满足这样地信步慢走，两眼换上了亮亮的眼神，不再象昨晚那样不可捉摸。

我抬起头看着鼎湖峰的方向，太阳忽然变得温柔，整个通红，懒懒的阳光终于让我心底有了些许暖意。有阳光的地方，就该有温暖，不是吗？

我和陈的家在村里的两个方向上，为了先送我回家，他绕了一个弯，嘿嘿，谁叫他是大哥呢？

在门口要分别的时候，他忽然愣在那里，看着我，神情严肃，带着微笑，看上去很狡猾。我有点莫名其妙，还以为他终于要和我说重要的事情了。没想到他一扭头就走，边走边气呼呼地说：“你的睡相真差！”

“你昨天吐得很恶心！”我马上回应一句。

其实我的睡相很好，那是我从小就养成的好习惯，必定笔直地躺着，很安静，很满足地睡着，只是到了后来看的书多了，发现有自称是专家的人说其实睡觉应该侧着睡对心脏好，而我也恰恰觉得老是直着睡很累，才改了自己的姿势。而陈昨晚到底吐到哪种程度，我当然也不知道，因为我吐得应该比他还凶。

我爸妈常年出门在外，家里我和哥哥从小“相依为命”，哥很疼我，而且又知道我是和好朋友一起，所以他并没有责怪我。我也不担心陈回家挨骂，我们早串通好了，我说睡他家，他说睡我家，呵呵！

一回到家，头痛得不行，我躺下就呼呼大睡了。醉成这样，确实很伤身体。

到了下午，才在别人大声的叫唤中醒来，是锋和旭来了。

一见面，锋就问：“你知道老大的事情吗？”

刚睡醒的舒适马上跑到九霄云外了，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

我慢吞吞地说：“知道。你们也知道了？”

他们点了点头，旭看了看锋，叹了口气：“老大真惨，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他爸又忽然得了这种病。”

病？

“什么？”我马上打起精神，“你说什么病？”

这下，轮到他们两个意外了：“你不是说知道了吗？”

我叹了口气：“我是说我知道老大不读书了，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肯告诉我原因。”

“什么？他不读书了？”两个人异口同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拜托把你们知道的都和我说好吗？我知道就这么多了，其他的你们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原来，陈的家里并不知道他已经不读书了，只是说在学校很好，就像他写信和我们说一样。而且他妈妈还常在人前夸大儿子乖，在学校里拿奖金，近期都不要给儿子寄生活费了。而他家里目前最大的难关，就是他爸爸得了酒精肝，正在住院治疗，听说要一笔不小的数目，陈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上学，所以家里的经济条件是雪上加霜——这些都是锋和旭回家后，听他们的父母说的。

现在，我们都明白了，我们的大哥，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年，用自己稚嫩的肩膀默默在承担着本不该属于他的家庭重任。陈隔三差五地对家里报喜讯，已经是他妈妈心里最开心的事情了。要是知道大儿子的真实生活，心力交瘁的她，能接受得了吗？

我们，又能为自己的好兄弟，好大哥做些什么呢？

一种种方案提出来，又一个个地被否定，最后我们能做的，只是帮他保密而已。感慨于自己力量的弱小，我们多想长大，谁又知道，长大了以后，要面对的是更多的烦恼和无奈！

那个寒假，我们四兄弟仍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得很开心。对于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大家心知肚明，所以不想让超出我们年龄的因素来破坏我们太珍贵的时间。欢笑的过后，留给我们几个在夜里深思的，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也是对人生满汉全席的细细品尝。时间会让人改变，也会让人成长，时间老人在这一方面对世人还是很公平的。一个月的时间，或许真的给了我们很多旁人无法体味的情感经历，毕竟，我们都才16岁。

回学校以后，和陈的联系就少了。以前我寄的信，为了瞒着我们实情，都是他托在学校的同学转给他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就不必拿信来骗别人骗自己了。

所以，我和他唯一的联系方式，也终于中断。

我在学校投入新的生活，并且也过得很开心。只是在一个人静静的时候，经常想起我的这位大哥，总在猜测他现在的生活是怎样，默默祝福他过的好。而且，我也急切想见到他，知道他的近况。

三个多月后，他往我寝室打了个电话。

“是我。”

听出来是他，我开心得不得了，马上来了精神。

“我要走了，不想在网吧做事了。”他的语气又多了几分沧桑。

“恩。反正那也不适合你。”我答应道，“准备去哪里呢？”

“四川。有朋友带我去。”

“那么远！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我家里人不知道，只有兄弟几个知道。所以……”

“我知道。放心吧！”我们当然还是会帮他保密。

那天的通话并不久，我赶着上下午的课，就相互问了最近的情况，然后说到四川后一定要打电话回来。

但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打电话给我。锋和旭也都说没有他的消息。

临近期末，我只好暂时把对他的担心放在一边，专心复习，心里却总是有个疙瘩，而且有些不好的预感，说不清楚为什么。

直到有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一个人在寝室看书，田给我宿舍打了个电话。田是小学同班同学，和我一起来到高中后，仍然是非常好的朋友。

“你知道陈的事情吗？”他第一句就是深沉的语气，好像在试探，又好像藏着很多话要说。

我马上警觉起来，难道他出事了？

“怎么了，什么事情？”

“哦。我听家里说……他……”

“他怎么样啊？快说啊！”

“死、死了……”

沉默，几十秒钟的可怕的沉默！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以来的不详预感，莫非真的要变成现实吗？但我从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令人难以接受！强压着心中的悲痛，我缓缓地问到，“你听错了吧？怎么可能？”

“哎！”听筒那边叹了口气，“是真的。人已经运回来了。”

……

第二次沉默的时间更久。

我真的呆住了，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哦。我知道了。”事实终归是事实，纵然伤痛，纵然震惊，我只有接受。当我从田的肯定的回答中确认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拿话筒的手已经开始颤抖，滚烫的泪水再也不能被压制在眼眶中，争先恐后地从两边脸上汹涌而下！那一刻，仿佛全世界忽然都沉寂了，只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整个人一瞬间被冰冷的感觉笼罩，四周都是黑色的恶魔，就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是我自己那样可怕！

“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好，大家都是好朋友，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恩。”

忘记了是怎样挂掉电话的，总之再也看不进去书，趴在桌上啜泣，又怕惊动别人，不敢哭很大声。这样轻声地哭了很久，决定下去走一走，散散心。

高中的校园很美，比大学城美丽多了，条件也很好，平时总因为优越的校园条件自豪，这一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情去欣赏它。绕学校走了一圈，不知不觉到了校门外。也许是心情实在太差，我走到外面的店里买了几瓶啤酒，两包花生，慢慢地走到学校附近的一个隧道，决定借酒浇愁。夏天的夜晚，一切好像都还没有停止喧嚣，路上到处有出来散步，散步回去的人们，悠闲自得。只有我是一个伤心无处发泄的人，低着头，拎着装着酒和花生的塑料袋，脚步沉重而紊乱。

到了两个山洞中间的一段路，两边是荒山。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用牙齿咬开瓶盖，双手向左右用力地扯开花生的包装，对着隧道里通明的灯光和隧道那边自娱自乐的人群，和着来往车辆扬起的灰尘，开始自斟自引。其实没有“斟”这一个环节了，张开嘴，拿起瓶子，伸长脖子，扬起头，往里灌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复习太累，也可能是因为遇到了我无法接受的事情，那天状态太差了！两个啤酒瓶变空的时候，花生还是满满的两包，我的肚子开始反胃。上一次大醉的时候，是半年前，我的好兄弟还陪在我的身边，可是现在……

大哥，我的好大哥！你怎么就走了？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是永别！

颤巍巍地站起来，我将两个酒瓶摔得粉碎，然后向着满是繁星的美丽夜空大骂了一声：“他妈的！”后来这三个难听的字眼成了我的口头禅，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戒掉。接着我蹲下来嚎啕大哭，为了我那过早离开我的多年的好兄弟哭，也为了我那离开我远去的美好的少年时光而哭。凉爽的夏夜的风，却引发了我肚子里的酒精反应。到后来我边吐边哭，直到再也吐不出来为止。

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是累得哭不动了，嗓子也哑了，只好低声地哽咽。最后看看时间不早了，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拿起地上打开了却没有吃过的花生，一边吃一边若无其事地回到寝室。就像那些乘凉的人们一样，在心情得到调适后，回到自己该回去的地方。

我不想让自己糟糕的情绪影响寝室里同学的复习心情，所以我看上去是好好的。等到了晚上大家都入睡的时候，我又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拼命地小声地哭。

作为男生，除了泪水，我找不出一个更好的方式来缅怀我逝去的多年的好兄弟！

暑假放假后，我回到村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陈的事，先前他苦苦瞒着家里的，现在也都没有必要再继续了。一个人死了之后，还有什么可以遮挡别人的言论呢？

我和田相约去他家，看望他的家人。但是回家，才知道在真相大白以后，陈的妈妈就开始精神失常。她崩溃了！

当一个处于极度艰难中的人连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依托，还有什么可以继续支持她的生活呢？！

我也了解到了陈“去”了的原因，他是太过劳累，在帮人送货时在车上中了暑没有及时发现，就在车上安静地到了另外一个空间。初中时老师教我们团歌，第一句就是“我们是五月的花海”，正值青春年少，朝气蓬勃的时节，我们每个人都在感恩青春的美好，但是，有一朵原本也要绚丽绽放的蓓蕾，却过早经历了严酷的风吹雨打，寂然独自夭折。

我们后来还是没有去他的家，实在不想让他妈妈再接受一次无法接受的事实。

暑假结束要回学校那天，我忍不住半路又折到他家，在门口踌躇着是否要进去。楞楞地站了十几分钟后，我还是一跺脚，转身走了。不只是他的家人，我想就算是我也不愿再把伤心的事情提到自己的面前来折磨自己折磨别人。

四个从小一起玩大的兄弟，忽然之间就少了一个，真的不适应。锋和旭，现在大家见面的机会都已经很少了。锋在杭州，做it，旭帮着老爸到处跑工地。但是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恐怕就是要把兄弟唤出来扯蛋一番，所幸我们三个现在都过得很好，今年在家也还一起聊聊网络游戏，聊聊未来人生。虽然不再像小时候可以一起很疯很尽兴，那些多年积累下来的感情的沉淀，却足以给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镀上厚厚的金黄色。我们都有自己很精彩的路要走下去，在我们人生以后的时光里，我想我们将永远是情同亲手足的好朋友，无论身处何方，无论在为自己的梦想挥洒汗水还是到了两眼昏花须发皆白，这感情的积淀只会在流年中越来越浓厚，并成为我们一生都无法忘怀无法舍弃的财富。而陈，我们也会一直当他是我们的大哥，那个号称“小陈百通”的小伙子，善良，开朗，无邪，喜欢谈天说地，他永远活在了17岁，也永远留在了我们心里。如果真的有天堂，他肯定在那里看着我们，默默为我们祈祷。也希望天国的他一切安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