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简简单单的小镇，坐落在黄土高原的某处，也许，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是轻易找不到的。

文人王三爷出生在小镇上的一个地主家庭。王三爷出生的这个家庭，世代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却产生了不少的文人。王三爷算是第一辈真正的知识分子。只是他的运道不利，那年进京赶考，家人给他带了些吃食去，日久发霉了。三爷是个喜欢过俭朴生活的人，他哪里舍得将那些食物扔掉？再说，那些都是老远从家带来的。他思索再三，仍然将那些食物给吃了。次日进考场的时候，肚子开始唱戏了。三爷硬是没理那档子事情，憋着就进了考场。在考场里没坐到一刻钟，人就晕了过去。等三爷清醒过来的时候，主考官告诉他，考试已经结束，就怨自己运道不好吧，赶下届再考。王三爷是地主家的儿子，他丢不起那个人，索性把流泪变成了欢笑。他大声欢笑着离开了京城，从此就成了王家的第一代秀才。以后屡试不第，干脆拉倒了，回乡后就操起了为别人撰写文书之类的活计。可是，这三爷有个毛病，就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象他那样没出息。他盼啊盼的，希望自己的儿子赶紧长大，继续读书，以后能进京赶考，名列状元探花之类。就在他给别人撰写文书的时候，他开始盘算如何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后人身上。

民国时期，地主的日子过得叮当响，吃了上顿只想下顿应该吃啥，从没想过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他们的命运是个什么玩意儿。

王三爷的运气一直是“叫座”的，当然也被人叫好。他的主要活计就是给别人写东西，比如什么起诉状，婚丧嫁娶请柬，讣告之类，良辰吉日文书、对联之类，家谱之属等等，凡是能成文的东西，他就写。而且，求他写东西还得给些好处。这位爷不好别的，就好那一口，一瓶“古井酒”或什么有点名堂的酒水便好。

好日子过着过着，那“背”字也会上门找茬。有一年，不巧的是，镇子上起了瘟疫。家家户户门窗禁闭，见人低头三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据说，一家人在一起都很少正面言谈。王三爷出门几日不见归来，家人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后来，三爷总算来了，可是精神头大不如前。人问其故，他一边摆手，一边叹息地说，“哎呀，这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我在外听说共[chan*]党来了，专门杀富济贫，狠透我们这些地主阶级了。而国民党也虎视眈眈地盯上我们了，他们要拉富人子弟过去充军。唉，八成是没什么好兆头的。老佛爷走了之后，没人能收拾那个烂摊子，皇上叫人给逮起来了，也不知去向。又有人说某某在南方一带把革命的火种点燃了，怕是快要燃烧到我们这里了。

“孩儿们以后就专心读书，留心出门，仔细做人，别招惹了什么人。那些吃不饱肚子的人可是盯着我们呢，有个机会他们就会找上门来的。麻烦有时是不招自来的。眼下瘟疫流行，估计数月难过，能行善的地方还是使得的。人心可以收买，也可以翻覆，我还是倾向于尔等收买人心。

“日后，进京考试是不可能了。古人言‘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我看，你们能找到生存的法子就可以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留住性命才是上策。记住，千万别招惹麻烦！”

全家老小唯唯诺诺，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三爷从此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读起“圣贤书”来，据说比他上京赶考那回子还要用心。

事情发展的情况正如三爷说的那样，过了半年，国民党的部队从南边过来了。当时最难对付的土匪兵当属马步芳的刺头兵，杀人如麻，就像杀人起了性子似的，红了眼想杀人就杀，眼里根本没有什么王法！匪兵这一来，遭遇麻烦的人家很多，但最甚者当属王家了。三爷的二儿子被逮去充军了。大儿子也出逃了，不知下落。一家人急得焦头烂额，四处寻亲探访，把能用的亲戚朋友都用了，可情况没有得到丝毫的改观。王家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的，以为此次家人离别当是永别一般。可三爷的二儿子不是那么个人怂货软的主，破口大骂女流之辈，说什么又不是去砍头，只是去当兵的，过几年自然会回来，用得着鬼哭狼嚎吗？就那样，他一身正气般离开了。可惜的是，这人只知道读书，并没有弄清楚他跟去的是匪兵。

三爷的脾气开始见长。他一天的生活疯疯癫癫的，把家里本来放在正当位置的东西东挪西挪，总说有什么方着这个家。他不无感叹地说什么自己堂堂一代读书人竟然落到如此下场；还说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落榜的秀才不如驴。一家人过着低头低调的生活，没敢得罪过任何一个人。从没有打过人的他，也开始对家里的女人大打出手。有一次，甚至将自己的儿媳妇给摔看几巴掌。因为媳妇给他上饭时撒了汤，而且撒在了他的身上。他差点没给气死。

转眼间十几年已过，共军和匪兵在交战了几年后，匪兵总算落荒而逃了。全家人开始盼望着三爷的二公子回来的事情。他们没有盼到二公子来，却盼到大公子来了。大公子一来家里就有了盼头，家里有了主心骨，男女老少出门都很精神了。大公子的本领还算大，他居然弄到一个什么教育部门的官儿当着，还说是组织上安排的。可有一点他很担心，说是等解放后，有可能要对家庭背景来个大盘点。暂时还说不准能否做一辈子的官呢。老秀才王三爷是高兴的屁颠屁颠的，破涕为笑了。可这笑里，藏着多少情感，没人能把握得准。

好景不长。共军来到了小镇，查点地主，严惩作恶多端如黄世仁者。大家一听说要查办地主，那还了得？王三爷是怕了。尽管他思索着自己不想黄世仁那般作恶多端，可是人的那张嘴是好坏难分的。人要说你好，那就好；说你坏，也得认命。他整日价开始叹息，说什么还是旧社会好。晚上，大伙儿在一起讨论完对策后，各自回房休息了。三爷回到书房，思前想后睡不着。他拿出笔墨纸砚，给自己安排后事。他最擅长的就是写讣告。他给自己写了一副挽联：风风火火六十载书童成秀才，苦苦悲悲世载基业毁于我辈。这人太怪，怪到常人难以理解。当晚，他就钻进了那口事先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椁，将自己窒息于其中了。次日，家人到处找不到三爷的人。老婆子突然发现，那口本来放在墙角的棺椁居然挪在了比较显眼的位置。大家都是心下疑虑，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的老爷子就在那个玩意儿里面。无奈，他们还是打开了棺椁。一看全都明白了。

军队确实来了。堂堂的王家大公子被抓了起来，由一届官员成了阶下囚。原来，他投靠的是地方保护组织，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组织。自然，整老地主的使命落在了他的头上。尖尖帽高戴，脖子缩进了胸膛，可是“打倒地主”的口号是真实的，他没有丝毫反对的能力。唾沫，鼻涕，破鞋子，烂菜叶，砖头，石子之类，凡是能扔向他的，都朝他扔了。他在万般无奈下，选择了自杀。他是站在悬崖边上，纵身下去的。他是笑着跳下去的。没有留下任何一种能纪念自己来到过这个世间的东西。

正在整地主之风盛行之际，王家的二公子来了。他是落魄地逃来的。可是没有人忘记了他，整他的担子压了下来。他倒下了，也是笑着倒下的。一家人就这样给整完了。留下一帮女人和小孩叫苦连天，无人帮管。有人甚至想过很馊的主意，说最好把“小地主”也给整死，否则长大了就对民众不利。还好，整人红了眼的人在半年后也死了，据说是被人扔到井里去的。

“小地主”长大后，成了当地有名的郎中。改革开放后，人家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人们又说，“到底是地主的后代，不是孬种。”从此，只有王家，没有什么“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