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走的时候，村里的花都谢了，橙子也露出个小笑脸了，李子虽还青，有点苦，但我们还是偷着吃了几颗。现在，你不在我们家门前做工了，我也不天天忙乎着考大学了。

去年槐花开的时候，我们家院子前面的菜地里的菜被挖光了，十多个盖房子的工人在那里挖坑灌水泥浆，我知道那是刘叔家盖新房子娶儿媳妇。你也是那十多个人中的一个，满身都是泥沙浆，看不出你衣服的颜色，也看不出你的肤色。头发乱蓬蓬的，像城里人烫过的泡面头，但我知道你绝不可能烫，而是好久没洗没梳了。一双解放牌黄胶鞋也穿得开花了，泥沙浆已把它染成了泥沙色了。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见到你，你都会向我笑笑，那笑里充满了成功和骄傲，好像在说那将盖好的房子就是你的功劳。可是，你一笑，我就恶心，不是讨厌你的工作和你那脏兮兮的样子，而是恨你把那片绿绿的青菜挖了,我最喜欢的绿色就在你们的手下没了,我恨!

那天是月末星期天，我们放月假。父母下地干活去了，只留我在家学习。天下雨了，下得好大，“风横雨狂三月末”一点都没错。工人们没地方躲雨，就冲到我们家屋檐下躲雨。你也冲进来了，用雨水浸湿了泥浆的手抹着雨水浸湿了泥浆的脸。头发被湿泥浆粘着，搭拉在额上，泥浆水顺着贴在额上的几缕头发淌到眉梢，你赶紧收回抖衣服的手去抹掉它。我偷偷地笑了，就那一个动作，我不再恨你了。我们都是农村孩子，此时我坐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学习，而你呢，却为生计辛苦着，我心里开始酸酸的。

我端了凳子给你们，又拿了纸巾给你们，你们都笑了，说我懂事，将来一定会嫁个好婆家。我红着脸笑了。你也红着脸笑了，虽然脸上还有残余的泥浆，但我还是看出来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遇见你，都回你一个阳光的笑，笑里还有几分赞许，不知你看出来没有。

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你们的房子也盖了多半。

就在达到关键时候，我患了高考综合症，心也随着高考日子的迫近而变得烦燥起来，常常下了晚自习后独自一个人在家门前徘徊。你在守夜，看到了我，走过来安慰。不知为什么，你的话就像安定剂一样，让我烦燥的心变得静静的。于是，我开始依赖你。

就这样，白天上课作高考最后的冲刺，晚上听你的笛声。高考就在你的陪伴中顺利通过了，我感觉很好，满怀信心地等待录取。你也很高兴，干活时还哼着小曲。

南方的夏日很难熬，可你还得顶着烈日干活，我想帮你，却帮不了，唯一能做到的是给你送水递毛巾。但我一个女孩子，又不好意思直接表露对你的关心，只好借口给大家送水。其实大家都知道我是在给你送，于是都笑着说不渴，把水递给你，你却坚持让他们喝，他们都说我们是好孩子，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还记得吗，那天我给你送水时，恰好一块砖头掉下来砸向一位五十多岁的工人，你一把掀开我，冲向他。我手上的水泼了一地，你的胳臂也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我要用口为你咂伤口，你摇摇头，拿过我手中的水淋了淋，用毛巾擦了擦，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哪来那么娇气，然后就去看那工人有没有受伤。大家都夸你，你只是笑笑。

我问你为什么不上学，你红了红脸，轻声说妈妈病了需要钱，然后就是低头沉默。沉默中你猛地一抬头，盯着我的眼睛，你说你一定要挣钱把妈妈的病治好，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心里却沉沉的。

房子盖好了，你要走了，我好舍不得，可是也没办法。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并且关心着我的录取。

七月的一个有些凉风的日子，你来看我了，还带着藏不住的笑。我问你为啥那么高兴，你让我猜，我懒得猜，你无奈了，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的心马上跳到嗓子眼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录取通知书，但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上的学校。我一把夺过，捂在胸口，心里又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怕不是我理想的大学，高兴的是我终于可以走出大山了。长长吸口气，慢慢露出信封，我看见了，那是我想上的大学。我兴奋地尖叫着，和你一起向着屋后的小树林奔去。我们牵着手，拽着通知书，像飘一般轻盈地跑着，绕过一棵又一棵的小树，来到我们最近常坐的小石板上坐下。你看着我的眼，满是笑意，我静静地闭上眼，你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

后来，爹妈知道了，极力反对。再后来，村里人也知道了，说三道四。我不屑地看着他们，坚守着我们的爱意，因为我坚信真正的爱是不会在意世俗的东西。

我快要离开村里去北京上大学了，你也快要离开家乡去广东打工了。我先离开，因为你说过一定送我去上大学，那是你一辈子的骄傲。临走前几天，我们天天都在一起，有道不完的离愁别绪。村里风言风语更多了，爹妈也开始干涉了，你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击，于是，你开始躲着我。

我要走了，拉着行李箱，在车站里，我迟迟不愿上车。

好久好久，你始终没有出现，我绝望了，依依不舍地准备上车。这时，你来了，远远地，我看见了那枝我熟悉的笛子上红色的中国结在向我招手。

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吹了那首你常给我吹的曲子，默默地离开了。

到了大学，和城里女孩住一个宿舍，我明白了再纯洁的爱也逃不了世俗的惩罚，因为我们就生活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我懂了当初你为何躲着我，为何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或许你才是对的，因为你比我更懂活在这个世界上应遵守的规则。

昨天夜里，一位高考落榜到广东打工的同学打来电话，电话那边传来我熟悉的笛声，那是我走时你为我吹的那首曲子。同学说那人有病，天天都在对面的楼顶上吹同一首曲子，烦死了。

那是你吗，你没忘掉我对不对，你虽然懂生活的规则，你也尽量想遵守，可你却不甘心对不对。我也一样。

黑夜里，我闭上眼，想再接你轻轻的一个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