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娘说，我们都是苦命的女子。

小时的我还不懂娘说这话时眼里的悲戚，只知道爹爹从不进我们小小的院子，还有越来越节俭的用度。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叫失宠。

娘是出身书香门第，无事时就叫我念书。娘说，我应当有更好的生活，只是她不愿再跟别人去争那薄幸之人。

我听得似懂非懂。薄幸人，是爹爹吗？

初见得那一片明紫时，是在一滩血水中，英俊的脸颓落在大雪里，嘴唇冻得发紫。

我叫他，但叫不醒。我以为他就像娘一样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但带回他时他突然伸出了手说，救我。语气是不容拒绝的霸道。

我含眉浅笑，庆幸上天送了一个能与我说话的人来。

后来他说那一刻，我眼底一片澄澈。

正看书时，他走到了我身后，一手按住伤口。他的眼神冰冷而凌厉，让我不禁有些害怕。

他让我叫他紫由，我想这个名字还真适合他，他穿明紫的衣服时很好看，后来听人说，他那骇人的气势就是王者之风。

但我还是不太懂。我只知他每日都与我同榻而眠，事后却责问我为什么不拒绝。

我不明白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呆呆地看着他。这里只有我和娘睡的这个床。

他说，你难道不会害怕？

我愈发不懂，铮铮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铮铮是我的名，娘说，我没有姓。

他的眼神更让人难懂，腾出一只手来抓住我的手腕。你就这么把你的小名告诉一个陌生人？

小名？铮铮没有小名。但我没说，害怕他又责怪我说错了话。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

很久他才放开了我的手，我隐约听到他轻咒了一声，真是个天生的荡妇。

这句我终于听懂了。

某天有一个自称是我三娘的人来过，也说过这句话，然后娘就哭了。

我想那一定是一句很不好的话，但我没有哭。因为曾经我也劝着娘不要哭，三娘看见了一定很高兴，但我不想看到她高兴，也不想看到她的嘴脸。

我原以为紫由是上天派来陪我说话的，娘死后我就再没见过别的人，送东西的人依旧是偷偷地将东西送来，从来没让我见上一面。

而紫由也甚少与我说话，安静得几乎让我以为他的存在只是我的错觉。还好，我早就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了，或者说，我一直都过着这种生活。

没过多久紫由就走了，一点儿踪迹也没留下。我的心里难免有些惆怅，相处这么些天，走时，我还没向他道别。

世界更安静了。

（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爹爹。他说，我要出嫁了。

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铮铮。

他皱了眉，这名字……又道，算了，就这个名字吧。又吩咐我好好待着，还说能嫁过去是我的福气，以后没准还能当上世子妃。

他说，我要去当淮南王世子的小妾。

小妾是什么？跟娘一样吗？

为我梳妆的丫头跟我说是，还说那世子是个先天不足的，有残疾。又问我为什么不反抗。

我闻言反而轻笑，，眼底的澄澈让她一愣。我说，为什么要反抗？不过是从一个小院子搬到另一个小院子去罢了，倒是能换个环境。

丫头忽然皱眉，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愁绪。很久她才叹着气对我说，你不适合那个地方。又说希望我的眼睛永远都像今天一样明亮。

我第一次穿上了喜庆的大红色，头发被盘起。

心想，娘，铮铮就要离开我们的院子了，但不会如你所说的将你遗忘。

喜帕盖下，遮住了我的视线，眼前只剩了一片暗红。

被送过去时也很安静，王爷说世子喜静。又说原本我应是青衣小轿进门的，但这么穿着，喜庆。

王爷的声音很和蔼，但语气是那么的不容置疑。他叫我揭开喜帕，看过我后笑着点头，许尚书的千金果然清丽绝伦。

一瞬间我便明白，我姓许，叫许铮铮。

但娘的话我是不敢忘的，我仍旧没有姓。我已经被世子收了房，是他的妾，从此与许家再无关联。

带路的老妈妈说，刚登基的紫皇陛下与世子爷关系不浅，对世子爷十分器重，像我这个尚书的女儿都只能作妾，只可惜爷先天不足，双脚不能行走，说完还惋惜地摇头。

我笑着安慰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老妈妈就不要替世子爷难过了。

她顿住脚步，眼中满是难耐。

老妈妈将我带到世子爷的房前就离开了，走前一再嘱咐我要好好伺候爷。

她的心里，是真的很关心世子吧！

感慨过了，推门而入，第一眼就看见一片素雅的白，我一身喜服此刻与这里格格不入。迟疑片刻，还是将喜服褪下，只着贴身的里衣，一片雪白。

进去，床榻前是几个身着相同喜服的女子，见我进来都露出了不屑与讥笑。

一个女子轻啐道，真是个荡妇，这么迫不及待地上世子的床。

另一女子笑，哪有那么容易？她是什么身份，怎敢跟姐姐你比？

女子还欲说什么，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突然噤了声。

几名女子退至两边，露出斜靠着坐在床上了年轻男子。那时我便觉得，爷俊美得残忍，眼中的魔力几乎要摄去我的心魂。

我只听到他说，果真是个天生的荡妇。

这话好生熟悉，似乎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可那是多久以前呢？久到我就要记不住了。但他毕竟不是记忆中的那一片明紫。

他问，为什么把衣服脱了？

我回过了神，行了礼，娘说，有些看起来喜庆的东西只会污了清白。

（三）儿女情，前世帐

只有我被留了下来，听老妈妈说，她们都被赶了出去。

老妈妈说这话时一脸的骄傲，任由她们身份多么尊贵，进了王府就只是奴才，世子爷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把她们都赶出去。

我只是在想，爷不高兴吗？

听了娘说过的话后，世子眯起眼看着我，眼神礼多了几分思虑，之后便叫我留下伺候他睡下了，我也不曾看出他不高兴啊！

老妈妈很喜欢我，反复地跟我说世子爷的喜好、忌讳，以及我该尽的本分，就怕我记不住。

我一直安静地听着，看着她从心里透出的宠溺。

突然很羡慕世子爷。我从来不奢求得到不属于我的东西，但此刻我真的很希望娘没有在很久以前的那一天睡过去。

她会一脸平静地抱住我，说，你还有娘来爱你。

爱，始终是一个让我感到生疏的字眼。

世子爷也不是很难伺候，只是为他准备吃穿用度的时候有些麻烦，每一样都要用心检查数遍。

因为腿疾，爷大多时候只愿斜坐在床上，连批改公文时也是。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桌旁看书，随时听候他的吩咐。

书是爷给的，我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叫人准备了书给我。

直到那一日，紫皇陛下来看望爷。

我本以为自己身份卑微，不配窥得天颜，想要回避。但爷说我是他的女人，就该待在他的身边。

他亲昵地抱着我，不准我向紫皇陛下行礼。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明白看起来孱弱的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坚持。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他皇家的骄傲。

当时我看向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眼底，但眼里那些若隐若现的东西，我仍旧不懂。

可是我不会挣开他，因为他是我的爷，我会顺着他，不管他要我干什么。

娘说，不管我要做什么，只要不曾付出真爱，都没关系。

那是我在紫由离开后第一次看到他。只是他不再着深邃的紫色，而是一身明黄。

爷叫他，紫皇。

我抬头看他，依旧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只是他未唤我，我不敢贸然叫他。

铮铮，怎么能不懂规矩呢？爷看着紫皇笑着说，手一直揽着我。

妾身见过陛下。我缓缓地道，但没有行礼。

紫皇一直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世子爷忽然又笑了，铮铮，我们可要好好感谢紫皇。他就这么将头埋在我的肩上，在我的耳边说。

你知道是谁把你送进来的吗？就是我们的紫皇陛下了。

那时正值六月炎日，我被那一片明黄晃花了眼睛。

（四）

一年的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又到了六伏天。

自从到了王府以来，我每日都只是陪着世子爷，尽量地将他照顾得周到，众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待我也恭敬了一些。

我是不用管那么多的，我一直都要待在爷的身边，随时待命。

紫皇常常来找世子爷，或者说是紫由常来，因为他又穿上了明紫色的衣服。

其实我也觉得他更应该穿紫色的衣服。一年前的那一天，爷差我送他时，他一直看我。

他说，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我当然不清楚他帮了我什么忙，良久只说了一句话，你还是穿紫色的衣服好看。这么规矩的黄色真晃眼。

他没再说什么就走了，之后就着紫衣偷偷地来。

但后来他又问，先前忘了问你，被送过来的时候，想过要反抗吗？

我只是摇头，娘说，离开那个院子是早晚的事，要我永远忘了以前的事。

我没有说，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娘，那个温婉而倔强的女子。她死的时候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说，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就永远地忘了我。

她要我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但我终究什么也没能忘记。

娘说。那是我一直都挂在嘴边的语句。

紫皇来时总是将我支走，然后又出来寻我。我愈发疑惑他的言行，渐渐地也能看到爷与他之间迸射出的火花。

不发一言时，两人的心思也从未断过。

有一晚爷将我抱住，说，我也没办法，走错一步便是地狱。

我很快就看到了传说中的地狱，紫皇将我带到了一个蛇窟。

他说，这是帝王的私刑。如果背叛了他，当被蛇食尽寸寸骨肉。

世子，被扔了进去。

我如遭雷击。爷与他那么要好，他为什么要把爷扔进去？！

他不该与我抢。紫皇捏住我的下巴，语气轻蔑。我送了一个让他中意的女子给他，他还阴谋篡位，这样算是便宜他了。

我的眼神迷茫了，爷说的地狱就是这个？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踏那一步？

紫皇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又说，我知道他从没有碰过你，我会将你安置在宫中，封你为贵人，这对你可是天大的恩典。

恩典，又是恩典。曾几何时，爷赶走房中的女子却独留我一人时，老妈妈也说这是也给的天大的恩典。

如今爷入了这地狱，再也不会安静地坐在床上批改公文了，老妈妈，你一定会很伤心吧？

看过了就走吧，紫皇伸手来拉我的手腕，以后你就是我的贵人了。

我恍惚了一下。

紫皇，感谢你从不对我自称朕。我想，说不定我能明白一些。

可是，我不能接受。

我垂下头，在他还没抓住我的时候猛地转身向蛇窟跑去。

我知道我一定会掉下去，隔得太近，紫皇一定措手不及。

身体下坠时我听到了紫皇的喊声，感觉到我最后一跃错开了他的手。

让我欣慰的是，我仿佛看见了世子，俊美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然后是释然。

是谁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说不。世子，我偏要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我的身体飘了起来，看着自己被食尽骨肉，血混在蛇群中，一片猩红，有如地狱里盛开的曼珠沙华。

我看见世子趴在蛇窟边，拼命地往里爬，但是一群人上来将他往回拖。

至死我都没有留过一滴泪，现在我却觉得整个灵魂都要化作了水。

紫皇傲然地站着，头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

他说，我只想要回我的女人，顺便让你尝尝背叛的滋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