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他带着最心爱的棋惠到附近的城市去玩。
回来后的他,后悔了,他后悔不该带棋惠去城市。
如今的棋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棋惠了,他总是一人难过的想着,如今的棋惠,很少笑,像以前那种无拘无束的笑容,他好久都没有从棋惠的脸上看到了,他甚至好久都没有再看到棋惠的身影了。
他仿佛心里清楚使棋惠发生变化的原因,却又仿佛对此很迷糊。当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会觉得离棋惠一天一天的遥远,他就会一天一天的在那种清楚与迷糊间增长内心的苦楚。
究竟我们是怎么了,究竟棋惠是怎么了,难道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想到此,他便大声的抱怨起城市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城市的魅力有那么大。从小到大,他就和棋惠一直在这个偏僻的农村快乐的生长,几乎每一片肥沃或荒芜的田野,都留下了他们的歌声与欢笑,他总爱爬到高高的树上,为她摘一片精美的叶子,而当她接过他递来的叶子时,会高兴的把嘴贴在他的脸上,迟迟不舍得移开。
我真是疯了,我一定是疯了,我为什么要带棋惠到城市去玩,这里不是很好吗,一生一世,我和棋惠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
他的抱怨总在这里忽然停顿,转而到来的是一串串垂在眼角的泪珠。算算,从城市回来到今天,总该有一个月的光景了。一个月来,棋惠一次也没来找过他,而他,几乎每天都跑到棋惠的屋外叫她的名字,只是从未有过回应。棋惠的母亲告诉他棋惠就在房间里,就在房间里,可是就是不愿见他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彻底悲伤了,每一口呼进的空气都会叫他的肺叶生疼。
还可以回到过去吗?或许会可以的,可是······
2
舒笙哥,这火车跑的可真快啊,比你那辆拖拉机要快多了呢。
恩,因为它是火车啊,而我的那辆只是拖拉机。他告诉她。
哦。说完,她又傻傻的望向窗外,她很好奇那些窗外的景物,山啊,水啊,树啊,她都好像从没见过似的。于是她又忍不住说道,舒笙哥,那些树跑的也比你那辆拖拉机快呢。
他静静的笑了,然后将目光伸向窗外,陪她一起陷入好奇。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上车时所想到的一个问题。
她想知道答案,于是问道,舒笙哥,你看到了吗,刚才上车的时候,有几节车厢里面有很多床,那是给人睡的吗?给谁睡的?为什么我们不睡在那里,而要挤在这个人多的地方。
他想了片刻,然后说道,因为那是城市人睡的地方,睡在那里要比坐在这里花更多的钱,只有城市里的人才有那么多钱。
哦。她傻傻的眨眨眼睛,然后将眼睛闭上了,这一次,她没再往窗外望去。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舒笙哥,我想睡觉。
他将双手摊开,说,就睡在我腿上吧。
不要,那样会很难受的。
那该怎么办呢。他忽然站起身来,不如这样吧,你就睡在这张椅子上。
她没再说话,一声不响的在空出的椅子上躺下了。
站在一旁的他,后来找了张废报纸铺在地上,他便坐了上去。
他仔细的打量着身边熟睡的她,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突然生出一股陌生的愧疚。
他想让她睡在舒适的床上,然而他只是个贫穷的农村男人。他想。
火车终于到了他们所要去的城市,他疲惫的从地上爬起,叫醒了还在熟睡的她。
舒笙哥,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城市吗?
恩,这里可漂亮了。
下火车后,他想要牵住她的手,但她把他的手挣脱了。
一路上,她不停的仰望高耸的大楼,不停的张望奔流的车辆,她来不及感叹这些从未见过的繁华,她只是望着,一边望一边想,至于想些什么,被她甩在背后的他,怎么也猜不出来。
这时,他看见她突然在前面止步了。
怎么了?他跑上前去问道。
舒笙哥,你看那些女人。
他遂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些勾搭在一起的男女正在出入一座豪华酒店的大门。
那是酒店,供人吃饭和睡觉用的,他说。
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吃饭睡觉?你看,她们的衣服多漂亮啊。
那是城市里的衣服。
她转过头来说,舒笙哥,我也要穿城市里的衣服。
舒笙望着她的眼睛,说,不行,我们是农村人,不能穿城市里的衣服,穿了回去会被人笑话的。
我不管,我就要穿城市里的衣服。
她的态度坚决的让他有些害怕,他没再说话了。
后来,他带她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包括公园,包括广场,包括美食街,还包括无比绚烂的商业街。
她总是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些他能勉强的回答,而有些,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比如,当她问他为什么一些美容店要到半夜很晚才关门,而且这些美容店里的女人都露那么多肉时,他就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了。
那天在离开城市之前,他给她买了一件碎花点缀的粉红色裙子。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回到村里后,她会变成一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她。
3
终于,在这一天,他从她母亲的口中得知了她离家出走的消息。
他不用多想,他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觉得心上正被一根针死死的扎着,他不愿意将那根针拔出来,并不是他害怕拔出来时的疼痛,而是他知道,当那根针被拔出来之后,他的生活会从此失去了方向。
其实,他的生活此时已经失去了方向,只是他让自己在一种迷茫中装傻,故意不去触动清醒的神经。
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尤其是他,他的忍耐是有限的。
他再也忍不住了,不愿触动的神经,终究被他对她的思恋触动。
那根扎在他心上的针,在这一天被他拔出。
在这一天,他悄悄的离开了农村。
4
是上次带她来过的城市。
他白天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找寻她,到了夜晚,他就溜进火车站附近的一道地下隧道,然后铺一件冬季的大衣睡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两个星期,终于,他经过打听得知了她的行踪。
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穿着属于城市的衣服,那件衣服不是他买给她的那件,而是另外一件,一件能让她露出很多肉的衣服。
他急匆匆的把她从那家美容店里拉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眼睛睁的很大。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她赤luo的双臂插着腰说。
你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
我叫你跟我回去。
我说了我不回去。
这不是你待的地方,你马上跟我回去。
你快走吧,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在这里生活的很舒服。
他已记不起来他是如何离开的了,他只记得,当他忍不住在远处回头的时候,她被一个胖胖的男人搂进了一辆轿车。
5
三年后的一个夜晚。
她被一个男人搂进了一家新开张的豪华酒店。
在上升的电梯里,她再次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是的,是他,他的面孔依旧让她觉得熟悉,所不同的是,他的穿着,他的神情,他的气质,已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人所能作比的了。
宝贝,我来跟你介绍一下。搂住她的男人说道,这就是这家忘惠大酒店的老板舒笙先生,舒笙先生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两年来在我们商业界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
她望着一旁的他。
他望着正望着他的她。
她“恩”了一声。
他淡淡的笑了笑。
电梯的门在此时开了,他走出门外,背后她的眼神溢着潮湿。
第二天,她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舒笙哥。
他坐在办公桌后渐渐抬起头。
舒笙哥。
他又听见了这熟悉的喊声。
这几年来你过的还好吗?
他半晌没有说话。
他静静的看着她,她看见他眼圈中泛起了红润。
恩,还好。他说。
她走到他的面前,将嘴贴在了他的脸上。
他再次的回到了从前那熟悉的一幕,可是,却不再有从前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了。
舒笙哥,我想跟你在一起,你还会喜欢棋惠对不对,我知道你一定会的,这几年棋惠过得很不好,好几次想着寻死,后来想到了舒笙哥,我就想舒笙哥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他没有再说话,他不愿再说些什么了,直到她沮丧的离开他的办公室,从她的背影中,他仿佛看见了三年前在美容店门口远离她的情形,之后,他又看见了自己在街边卖水果,后来他的水果生意变得异常红火,再后来,他看见了他开了很多很多店,直到开这家酒店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她,于是,他果断的给这家酒店起了个名字叫“忘惠”。
6
又过了一天,一个酒店服务员忽然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当他神色慌张的跑到酒店门口时,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还有一群看热闹的人,将酒店门口的那条商业街围得水泄不通。
这天夜里,他爬到城市公园里的一棵树上,摘了一片精美的叶子。
他把那片叶子摊在手掌之上,然后眺望着一个方向,沿着这个方向,坐落着他从小生长的农村。
他知道,此时她的骨灰盒就快要送回去了。
他又痴傻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座城市,他想,她服下的毒,不是她自己下的,应该是这座城市下的。
泪水从树上不停落下来。
这座下毒的城市,此时安静的像他手掌之上的叶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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