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最深的，是湘南的月亮。很多个不眠之也，月亮都像乡里的灯一样，驱除我心里的畏惧。而与月亮对视，或者看远方的灯光，也是一件很温暖记忆的事。

湘南的山群，特点是是山多，那边的太阳还没有落下，红霞还红着半个西天，却可以在东南方的天空，看到一枚硬币一样的月亮，搁在那里，任云彩拂过。而当灯火上来，地上有如接了满天的星星，到处是点点发黄的灯眼。那时候，宁远北部很多的乡村还没有电力，还靠煤油灯照明。一家人围着阔大的木桌，吃饭、打牌、聊天。而很多时候，饭吃完，邻里间坐在门前空旷处，唠叨一回，就返去休息。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农事，虽不值钱，人却不敢放弃，毕竟，才温饱不久。

月亮跟人间没有关系，她的领域在天空。

晴夜里，万里无云，夜空泛蓝，抬头，就是一句诗：“碧海青天夜夜心。”那么澄净的一方天，只有月亮，心怀远人，或者只有凝思与浩叹气了。如果有嫦娥，如果有吴刚，他们在天宇中，也似在人间一样，不得欢乐。小女孩跟在德爷身边，听他讲狐狸成精的故事，男孩跟着识字的三爷爷，听薛仁贵征西，而不远的河边，传来了姑娘的歌声。她们在赏月，她们在交流心思，她们在打发余情。

狐狸化作美妙的女子之后，德爷闭上了浑浊的眼睛。

薛仁贵回到破窑，就且听下回分解。

村子安静下来，河边的少女，也进了闺楼，在灯下继续谈笑，或者面对灯光，锁两眉忧伤。

周围的村子，灯在接二连三的熄灭。只剩下门前一地月光，把心思濡染得软软的。

蛙息了鼓，而草里，虫鸣依然啾啾。

身后是安身立命的祖传瓦屋，联成单薄的一片，如一面黑着的脸，就是家乡。小小的木窗里，还有一盏灯眼。很多时候，我是点着灯，搁在那里，而人，离了屋，来到屋前的空旷地，一个人杵在那里，感受群山围合里的寂静。偶尔也有夜枭的叫，破空袭来，让人惊颤一回。走几步之后，又安然起来，这夜虽受了山影的逼迫，却不压抑，还有生灵在活动。

无论月光是多么的明亮晈洁，近处的山如乌黑的钢铁，远山都是一片模糊的黛青。而水田里，露水上来，青禾映了月光，毫光闪闪，令人惊奇。行走几步，远一点的房子里，狗窜了出来，冲着这边吠叫，那声音在山地里，声声有回响，如刀般锋利，声声印进心窝里。门一声清脆的吱呀，狗溜回去了，村，又一派平静。奶奶喜欢这平静，她多次说：宁为太平犬，也不为乱世人。经过战火的老一辈，很欣赏这苦涩的平静，他们的心，不受打扰。

稻花边，是河流，姑娘们都喜欢聚在石桥上，一边看水里的月亮，听水响，唱小调，聊闺秘。月光清凉的泻下来，更因水气，这里很少蚊虫。她们可以自得的把赤脚泡进水里，感受这方水土的温润。远方的泥路，被太阳晒白了，月光里，仍然显着白印，直到远处的树坡。没有白马王子，也没有白雪公主，淳朴的姑娘，只是心里有一丝惆怅，她们要离开这里，嫁到陌生的地方，而家乡的亲人与村子，却那么令人难忘。像这一天的白月光，像这朦胧一片的山地，无处不是季节的华章。

树坡之外是庄稼地，是坟地，人们都在忌讳着，无实在的必要，是不去与那些坟头对视的。因为村里曾有人遇鬼，不久即病死。传闻一多，每每生人在经过的时候，都起一身鸡皮疙瘩。父亲曾笑话我：活人怕死鬼。即便这样，心里还是有阴影。因为乡下，常拿鬼来吓人，再配之以各类鬼狐故事，就作用于活人了。心里无鬼，却常怀敬畏之心，检讨这自己的作为，是否偏离了良心，这是山地的最大魅力所在吧。

远处的村庄，如泼一般黑，偶尔有一个灯眼，眨眼又倏然不见，而狗吠声潮起，连成一片，三五分钟，又落下去，归于沉静。更远的村庄，或在山影里，或被月光化去，只剩下一处痕迹。惟有狗叫，才可洞穿这距离，令人明白，那也是湘南子民的生息之地。他们干净、纯粹，没有丝毫的妄想与杂念，虽然卑微，却活得坦荡。

一大团浮云过来，月光暗下来，天空也暗了下来，虫鸣也静了下来，面前的所有一切，都失去了光辉。而你可以发现，那些黑的村子里，又出现了好几个灯眼，像一双一双慈祥的眼睛，穿过岁月风尘，凝望着这山群和这大地，令人感觉十分的温暖。黑夜行路，这灯眼，犹如故人，处处皆是，驱除独行的担忧和恐惧。当然，还可以停下来，讨一个火把，照亮归途。某回我即是在邻村家借了火把，至今未还。乡人的热情，往往带来家人一样的感觉。

天上月亮出来，灯又隐去。

山静静，村静静，人静静，甚至可以听到身后人家熟睡发出的鼾声。这是简单的村庄，住着淳朴的农民，他们的所求，也如这灯样般小，却是他们，连成了人的山群，撑住了这方天地。他们在渴望改变，改变之后，又惧怕改变，他们需要天上的明月，也需要地上的明灯。他们需要方向，他们搁在这里，已千年。

回忆地上没有月光的城市，华灯照亮城市灰霾的夜空的时候，怎么比得上湘南那一地的月光！电灯是进步的，却不如过去的油灯暖心。还有，还有那里的平静安祥，那里天上月亮地上灯的融洽，乡民的那种豁达与超越，正是城市浮躁的皈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