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个小镇。小家碧玉，朴实无华，没有妖艳。像我，我也像这个小镇。李伟方说：你这没见过事面的小丫头。我撒娇抱起他的胳膊，晃荡着。

小覃在身后十米处跟了一天了。我只好转过头，站住。小覃也不动了，伸手挑选小摊上的东西，不时拿眼光瞟过来。这个混蛋，我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他想跑，但已经来不急了。

高圆圆，真巧呀！

少来这套，说，跟着我干什么？

小覃莫不做声，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最看不惯就是他这副恹恹的样子了，畏畏缩缩。有什么话就直说嘛。

高圆圆，回去吧！

散散心也不可以呀？

你回去吧，别白费力气了。我狠狠地瞪他。

李伟方不会回来了。

胡说！我冲小覃嚷了起来。胡说！你胡说！我抓着小覃的衣襟，嚎啕大哭。

6岁那年，我来到小镇的奶奶家。奶奶干瘪暴库，整天都阴着脸。听说她当年对妈妈很是反对，认为她配不上我爸爸。两人于是相约天涯海角，私奔了。这在小镇犹如投入了一枚原子弹。爸爸一向是个孝子的，这样的有异性没人性。奶奶说过这辈子不原谅他。没想到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一个大的小伙子换回了这么个脏兮兮的丫头片子，放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我坐在门槛上和泥巴，正不亦乐乎。脑袋上一疼，感觉到辨子被人揪了起来。

哪来的脏丫头？来人跨进屋内。我一看，是个瘦瘦的高个男孩子。背着个大包，进门就大声嚷嚷：姨妈！姨妈！奶奶从屋里赶了出来。从此，这间老屋里又多了个人。他是奶奶妹妹的儿子，爸爸的表弟，我的表叔，他就是李伟方。

吃饭了，李伟方说：小花猫，过来把你的脏爪洗洗。我小小的自尊受伤害了。不理他，拉开椅子坐上。冷不防奶奶的筷子扫了过来，打在我骨瘦嶙峋的手背上。真疼呀，我把手一缩。筷子还是铺天盖地的卷来。看来今晚又要挨饿了。我咬着嘴唇在屋脚罚站，瞪着李伟方，这个刚来就给我招来祸患的人。

我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上一年级了。李伟方是隔壁初中部的初三的学生。奶奶每天都念叨着：快中考了，营养要跟上呀。李伟方做个鬼脸。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其实奶奶大可不必这样。我了解她对我的芥蒂，了解每天她往李伟方书包里塞的鸡蛋有多少。我每次都躲在角落里舔舔嘴唇。

我们一前一后来到学校后，李伟方总是塞给我一个鸡蛋。刚开始我还推迟。李伟方随即从书包中又掏出一个蛋，说：看，我还有一个呢。我于是毫不客气的抢了过来，三下两除二拨了皮。他说：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奶奶的！我狼吞虎咽起来。

我们开始冰释前嫌。李伟方这小子要求我叫他表叔。我对他的无礼要求不予理睬！放学后，我总是磨磨蹭蹭到天黑才进家门。李伟方就陪着我在镇外的小河边。捉鱼，爬树，采野花编个花环戴在他头上，或是我的头上。这期间我们还学会了游泳。童年就在快乐中消磨殆尽了。

过了几年，奶奶去世了，我和李伟方相依为命。

李伟方上大学的那天，我哭成了泪人。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帮我擦掉眼泪，说：都是大人了，还哭！我真的舍不得他离开。我说：你走了，谁还帮我煮菜做饭呀？他说：放心吧，我走后你就不用每天都洗两个人的衣服了。

我每个星期都给李伟方写信。跟他讲高中生活的苦乐。我告诉他：我们班的班主任的头发比我还短呢。他说我简直胡说八道，那个老师老早都秃了。好不容易放寒假假了。李伟方说要打工就不回来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年。李伟方说：你就来吧。李伟方要来车站接我，我说你也太小瞧我了。

到省城时已是华灯初上。刚下车，我顿时懵了，人山人海。我拿着写有李伟方地址的纸条茫然不知所措。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更加陌生无助。李伟方，你到底在哪里呀。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把车次跟时间告诉李伟方了。高圆圆！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高圆圆！一只手已搭到我的肩膀，我本能一甩。怎么？连表叔也不认识了？李伟方！我惊喜的大叫起来。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坐这趟车来的。李伟方笑笑不回答我。我看到他满脸的疲倦。你不会是从早上等到现在了吧？李伟方尴尬地抓着头。看来是真的了。我莫名一阵感动。

李伟方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他说我不能住在男生宿舍里。他打了个电话，不一会，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就出现了。李伟方推推我，说：叫婷姐。我打量着她，眼睛亮亮的，很美丽。我一阵恐慌，怎么都不肯开口叫她。倒是她先说了：这就是圆圆吧？李伟方赶紧打圆场：小丫头片子没见过事面。李伟方说了，我今后就跟着婷姐了。

婷姐今晚上夜班。我跑到了李伟方的宿舍。李伟方不在。模模糊糊中，有人正摇摇我的肩膀，圆圆！你怎么在这里呀？我醒来，李伟方就在我的眼前，我从地上爬起来。李伟方揉揉我的乱发：等了一晚上了？我跟了李伟方进去，不说话，就那么坐着。

李伟方说：圆圆，你怎么不说话呀?别光低着头呀。我说：李伟方，你今晚跟苏婷出去的吧？叫婷姐，小丫头片子，管起表叔的事情来了。我撇撇嘴。李伟方说：既然来了，就拿去吧！一团粉红色的东东伸到我的面前。呀，原来是手套。李伟方握住我冰冷的手，说：看你，大冷天的。我很奇怪，李伟方是怎么知道的？上次我和李伟方去超市。看到这个手套就目不转睛。可是手上又没有钱，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只好忍痛了。没想到······

李伟方说：快戴上吧？我摸摸眼泪。小丫头，哭什么呢？李伟方抓住我的手把手套戴上。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团蓝。李伟方惊呼起来。是一副蓝色的手套，那天，就是这副位于红色手套旁边的手套吸引了我。李伟方每天都要出去工作，天寒地冻的，他非常需要一副这样的，厚实的手套，遮风挡寒。我把手套塞给李伟方，他默不做声。

好几天了，李伟方忙忙忙。他说有正经事，要给我挣学费，没有时间陪我玩了。打他电话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挂了。他像在回避着什么。

大年三十的省城很热闹，到处张灯结彩，红色的福字充斥眼球。李伟方宿舍的门上也有个福字。是婷姐贴上去的。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三在婷姐的宿舍里庆祝。水足饭饱后，婷姐拿出一瓶酒，说：看，这是什么？我欢呼起来。李伟方说：小孩子不可以喝酒。我不是小孩了。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喝，才抿了一口，已面红耳赤。他们倆说毕竟是小孩。我全身无力，意识清晰。原本是呼呼大睡的，没想到酒对我的威力不起作用。李伟方摇摇我，我把自己装成一头死猪。

我觉得自己在偷窥。李伟方和婷姐就在我的身旁畅所欲言。李伟方说：我不准备读研了。为什么？婷姐说，你不是老早就坐好准备了。李伟方叹了长长口气，满是哀怨。圆圆明年就要上大学了。我真恨为什么那杯酒没有让我不省人事。

婷姐最近都在宿舍里温习功课。快开学了，李伟方送我到车站，他说：圆圆，你要好好读书。我看看李伟方，百感交集，欲言又止。

那年，李伟方回到了小镇，成了计生站的一名工作人员。李姐偶尔会来个电话，每次放下电话，李伟方都会沉默老半天。4年后，我大学毕业，也回到了小镇。当扛着行李出现在家门外时，李伟方惊喜地把我迎了进去。李伟方的眼角有了皱纹，没想到，短短几年，他的脸上已纵横沧桑。

我告诉李伟方，我已回到镇上报道了。李伟方突地站了起来，碰到了桌上的一个碗，摔碎了。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李伟方把筷子搁在桌上，转身进房间了。我瞥见他满脸的失望。我独自把饭巴拉完。

李伟方背对着坐在临窗的椅子上。说是坐，还不如说是蜷缩。他一定伤透了心了。李伟方说：圆圆，我一直是希望你能读研的。我像做错事的孩子，静静的靠在他的椅子上。但并没有后悔，我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回来的。

一个月后，我开始上班了。哪里离李伟方上班的计生站不远。每天下班后，李伟方都到我单位的门上等我。刚开始那会，单位上的同事都暧昧的笑着。我只好解释：那是我的表叔！同事们都羡慕我有个比哥哥还要亲的表叔。特别是萍，萍就是淑萍，人如其名。是我在单位上认识的一位同事。

萍对李伟方的事特别感兴趣。我和她走出门外，见到李伟方，她莫名其妙扭捏起来。我感到大事不妙了。果然过了没几天，李伟方接到萍打来的电话。李伟方开始早出晚归了。

午夜了，李伟方走进家门。我说：哟，今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李伟方吹着口哨，是首欢快的曲子。圆圆，怎么还没睡呢？我在心里说：你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呢。李伟方径直走入房中，里面即刻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李伟方难得和我一起猫在家中看电视。他不时拿出手机来看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才想起，李伟方好几天没到单位门口等萍了。是怎么回事，闹矛盾了？

我想找萍谈谈，她都躲着，她在故意回避。咳，算了。

李伟方是穿中号衣服的，毕竟于女孩子的衣服有所不同。搓着，搓着，就会望着衣服发起呆来。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它有悖于伦理。我跟李伟方提议：买台洗衣机吧？

楼下的陆阿婆有个远房侄子，32岁了，这在小镇上算是大龄了。

陆阿姨的侄子在政府部门工作。跟帅哥一样的长相。好货沉底，我觉得自己是捡到便宜了！陆阿姨的侄子小陆每天也都到我们单位的门口等着，好像以前的李伟方。远远的望见他对我笑着，我会有中恍惚的感觉，那张脸变着变着，就成了李伟方的样子。

小陆很会玩，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作为20出头的丫头，怎么抵挡得住那种强烈的攻势呢？我渐渐沉沦，慢慢被俘获了。

李伟方和小覃在客厅里觥筹交错。好不容易散席了。小覃前脚刚走，我后脚就上。我说：李伟方，你想干什么？圆圆，你不能阻止我正常的交际吧？我说：以后你少把小覃拉到家里来。李伟方对我的叮嘱不屑一顾。小覃是李伟方的同事，李伟方老在我的面前提到他，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想招他为表侄女婿么。我也不掩饰了，开膛布公：白费心机。

小覃跟小陆实在是没法子比。小覃话很少，简直是木讷。可李伟方说那是老实本分。李伟方还举了好多小覃的所谓的优点：实在，肯干······我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李伟方对我是围追堵截。我实在搞不明白。

李伟方摆出一副妥协的样：只要不是陆峰，你嫁谁我都没意见。李伟方的理由是小陆一脸轻浮样。我决定不理他了，我行我素。

这天，李伟方约我喝茶。这小子，我赶到镇上唯一的茶庄。李伟方在门外鬼鬼祟祟，见我走进。我被拉到一旁。你干什么？我的话还没有出口，李伟方伸手制止我。我尾随他来到了内间门外。门被掩上了。李伟方捏紧我的手，眼神突然紧张起来。莫名其妙，我猛的推开房门，李伟方已来不及阻止了。我看到了使我一辈子都不感相信的事：小陆正和一个女人搂在一块，房里的人也愣住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恐惧，震惊，茫然，羞辱，失望，一齐涌上来。我转身往门外跑。

李伟方，李伟方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呢？他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小覃把我拉回了家。你别管我，李伟方不见了，我要去把他给找回来。我要夺门而出。小覃大喝一声，我愣住了。高圆圆，你别傻了，你知道，李伟方死了，李伟方已经死了。

圆圆，醒醒吧，别在欺骗自己了？

那天，看到小陆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受不了，跑了出去。李伟方追了出来。我万念俱灰，只顾着往前冲去。一辆小车从左边疾驰而来。李伟方冲上来，把我撞开了，自己倒在血泊中。

我呆呆的望着小覃，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