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万到百万，我用了十年。

从零到一万，我用了二十年。

在家里，辍学了，有热情，有彷徨，受歧视，都不影响我做“万元户”的梦想。80年代，在农村能腰缠万贯，是受羡慕和追捕捧的，别说那时候有限的传媒，就是人们的口耳相传，也能在小小的山地成就一番英名。那时候，报纸上的专业户特多，养鸡养鸭养猪养鱼，种草种菜种树种姜，都可以专业一把，可是我们哪，只有种田专业户，而且家家都是，春播夏种秋收，能弄到一两千收入，那栏里的猪，就算没有白养了。

靠种地种菜养几头猪几只鸡来实现“万元户”的梦，就像梦里捡钱那般艰难。钱赚不到，书到买了不少，《实用养鸡500问》、《栏猪育肥》、《禽病防治手册》、《池塘养鱼》等等，还有《湖南农业》杂志一期未漏，什么中蘑姑、养牛蛙之类的信息，都是从那上面获得，却没有一样去做了。有冲动，却没钱没扶持，只能过过文字瘾。一年又一年，父亲说：再这样下去，不成，得先把媳妇找了。

家里那时穷啊，有个壳，能遮风挡雨，却没家具，现用的家具几乎都是祖传的，件件漆黑，并沉重，却是杂木制作，没有文物价值。家无长物，那老媒婆帮我介绍的女孩，也几乎都是歪瓜裂枣货色，买牛似的看了几个，越看让心越冷，难道这一辈子就没救了，得跟这些娘们过家家了？老父亲见我挑三拣四，说：某某山有个寡妇，27、8，大你一点点，你看看……父亲没说完，自己说不下去了。自己堂堂正正的孩子，到最后去娶一个丧夫的寡妇？即使家境不佳，也不能有辱门风啊，何况，咱祖上还是前清秀才。

可在乡亲们眼里，我仅仅跟二流子有点区别，夜里游到十二点，睡觉睡到大清早，手仿佛不能提，肩似乎不能挑，这样的男人，迟早有一天会饿死。奶奶好，奶奶说：崽，别怕，一枝草叶还有一滴露水养呢。看看一只眼的奶奶，风烛残年，还对我满怀信心，我决定离开这里，父亲也说：死也到外面死，别死在乡亲们面前丢人现眼。嗯，好男人有志在四方，出去就出去，说不定，三两年就可以挣万元，回来做万元户！

经历了一番周折，我一个人跑早了汕头，在一个马赛克厂找了一份工，有什么干什么，就什么都干，一个月工资360元。360元，对我当时来说，是天文数字，可几个月下来，心理就失望了，一个月存不下200元，要五年才能混上个万元户，而过五年，别说万元户，就是有十万，在这里，也是个困难户！钱，整个社会都盯着钱。为了钱，啥手段都用上了。而我等乡里出来的，只能面对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五光十色，浩叹当歌了。

走在异乡这路上，无论在深圳最繁华的深处，还是在广州随意一条街头，你都可以看到名车在路上飞驰，同样也可以看到，孤寡老人，残疾人或者流离失所的家庭，或坐或跪在繁华的一边，或漠然或磕头，为了面前的碗，为了一个可以想不可以说的希望，舍弃了尊严、人格、良知，在这异乡陌地坚持着。给他们一个或几个硬币的，决不是那些身家几百上千万的富翁，我从来没有没有看到过有一辆车为他们停下，而伸出手递出几个硬币来。他们的善意，是留在慈善会做表演的。而那些为路边施舍的人，几乎都是这个城市的穷人，或不富裕者。他们用他们的手，为我们捞回了善良和文明。有钱的人，给了城市风景，没钱的人，给了这风景以灵魂。

一百万在广州，或者只是一滴水。一百万并不能给你带来荣耀，带来兴奋，远不如那时万元户有诱惑力。一座房子就让一万万动弹不得，如果还要一个车，立马就会成为房奴车奴。如果那些亿万富翁是高楼大厦，一百万只是塞砖缝的一点泥。而唯一能感受到一点安慰的是去工厂、去建筑工地、去菜地或农场，在那里，或者能趾高气扬一下。但是，你会立刻高兴不起来，他们满脸笑容，神采飞扬，对明天充满希望，就像当年一贫如洗的自己，有热情，有追求，有灵魂。而物质给予的，是担心，股票、基金、保险等等，都不能换回一点心安理得。一百万，怎么令我们如此绝望和迷惘！

乡村已经被物质肢解，精神的乡村被岁月清洗，如目的是别致的建筑，在跟着城市的屁股后面模仿，而把乡村原有该有的泥味土味粉刷遮盖了起来，使我们看到繁荣，而背后，却是一家一家，互不往来，除了狗叫此起彼伏，不见邻里之间的亲热。即使俺当年受歧视，至少还能受到歧视，听到批评，而现在，人各扫门前雪，并且把自己隐藏起来，如果没有利益，就一直隐藏着，满是新房子的农村，像新的古堡，看不到幽灵，却可以感受得到寒冷。

回不去了，那做“万元户”的梦想，或者一百万面临的艰难。回不去了，谁都知道无法扭转时间，可沦丧的精神文明，却让人心疼和消极。从0到一万，我们满足了自己，从一万到一百万，我们放纵了自己；从乡村到城市，我们看到了文明力量的恐怖和伟大，从城市回到乡村，我们发觉了我们的灵魂竟然如此肮脏！从一万到百万，梦醒了，发觉了梦的虚无。

风掠过湘南大地，掠过乌蒙磅礴的五岭，青天在头上，我们在路上，人世沧桑，情怀依旧，只是在目光之外，多了一种疼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