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暗伤夜阑独语

发表于-2008年01月31日 晚上9:17评论-1条

十岁那年,我目睹了父母的一场争吵,目睹母亲用一把白晃晃的剪刀刺向胸口,目睹父亲抢过剪刀扔向墙角。第二天,日子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人提起那个夜晚,可是,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我心里已经改变,虽然,我才十岁。

我有一个哥哥,大我三岁。他八岁我五岁那年,我们一起上了一年级,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因为他小时大脑患病留下后遗症,父母特意这样安排,以便我照顾他。当我已能一口答出三乘三等于九的时候,哥哥还在为三加三等于六苦恼。即使这样,他却知道疼我。那时,五分钱一杯的爆米花,他买来装在兜里,然后抓出来塞给我,傻傻地纯纯地笑着说:“小妹,给你,你吃。”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个画面,总会泪流满面。

小时候,从不曾因为哥哥感到自卑,虽然时不时有人诧异有人嘲笑,但是,我不在乎,因为,哥哥的笑容让我温暖。

可惜我还是长大了,无声无息,温暖逐渐消失,阴郁冷漠取而代之,逐渐布满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思想。

哥哥小学毕业没再上学,只是越发疯癫了。很多时候,当他来亲近我,其实我心里是不厌烦的。但他看到的却又总是我满脸的不耐。

一天,我正捧着卡夫卡的《变形记》看,哥哥拿来一支棒冰笑嘻嘻地放在我的唇边:“小妹,你吃,甜。”冰棒汁滴了我一书,我火了,手一挥:“你做什么啊?把我的书弄脏了!”

哥哥看看地上的棒冰,再看看我,手足无措。

母亲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什么都没说,叹口气出去了。

其实,我知道,这并不是母亲的错。哥哥出生时很健康,不幸的是他出生在最冷的冬天。我的祖母是天底下最恶毒最无知的女人。她不明白儿子的幸福从本质上说就掌握在她的手中,善待儿媳等于善待儿子。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不懂,总是较着劲跟自己的儿媳抢夺她的儿子母亲的丈夫我的父亲的爱。哥哥出生时,她原本很高兴,但她弱智的大脑一想到母亲的筹码从此更胜她许多,不觉又嫉又恨,便断不肯去伺候月母子。这老太真的是变态,因为她的变态,我哥的命运就这样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毫无经验的父母将门窗关紧,因为听别人说坐月子是不能吹一丁点风的,又把炭火烧得极旺,怕冻着了他们的宝贝儿子,事与愿违的结果最终令人欲哭无泪。

十九岁,我考上长沙一所美术院校,得到通知书那天,我如释重负。

大一暑假,我没回去,我情愿在异乡独自孤独。寒假,我回家了,不是因为春节,而是因为母亲打电话来说哥出事了,快不行了。

哥气息奄奄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遍体是伤。看到我,眼里顿时有了光彩,瞬间,又黯淡下去,胆怯而萎缩。

哥的眼神刺痛了我,多年来堆积在我心头的厚厚阴霾瞬间分崩离析。

“哥,怎么会弄成这样?” 

哥见我坐在他身边,幸福的光彩又回到脸上。看得我心里跟酸涩的早杏没有区别。

哥傻傻地笑,不说话。母亲在一旁接过话:“还不是因为你呀,他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子,以为是你,去拉人家的手,那女孩子呼救,别人又不知道他有病,就把他打成了这样。”

我哭得嗓子嘶哑:“哥,你干吗这样傻啊?”

哥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小妹,你,笑啊。” 

父母的悲痛,我不想安慰,我承认,我变得很自私很灰暗。背上挎包,我只想赶快回到那个陌生的城市,我想,那里虽然陌生但不会如此寒冷。

十岁那年那个夜晚,让我明白生活并不总是我白天看到的明媚亮丽,更多的是黑夜里的黑暗与虚空,这黑暗似幽灵攫住我的心,令我一刻不得轻松。父母举案齐眉的表象后还有多少刀光剑影,人们对哥泛泛的同情后还有多少恶毒的刻薄?我不得而知,我的心上已被刻上两道重重的伤痕,只不过,别人看不见。

回到学校,我夜以继日地画画,爱用两种对比特别强烈的色彩在同一个画面上肆无忌惮地交错。老师看了我的画总感吃惊,他摇头,我知道,在他心中,我正是用梦幻的色调表现无病呻吟的忧伤的年龄,他想不明白,是什么让我如此嚣张地愤怒。贴在床头的那幅是我的最爱: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深紫里,一朵伶仃的蒲公英独自挣扎,欲罢不能。

后来,我开始迷上摄影,也知道有内涵有底蕴的作品更吸引人更有流传的价值,但我只想捕捉住一瞬间的印象,简单明了,那一瞬间前后的故事则与我无关。

毕业后,我留在长沙,卖掉收藏了十年的邮票,租了一间最简易的一居室,正式开始了异乡的生活,没有正式工作,白天零星地在一些餐厅打工,当我把肮脏油腻的碗盘洗得光洁莹润,我会有一丝快感:我能够也终于洗刷掉了它们的丑恶。

晚上,在租来的房里,涂抹几张画,赚取少量的稿费。有时去周遭的郊野走走,定格我愿意保留的镜头。

常常买了酒在无眠的夜里独饮,我不抽烟,因为不喜欢女人抽烟。女人抽烟无非给人两种感觉:沧桑和风尘。沧桑者如三毛,风尘者如众。而我,两者都不是我的心境。当泪水滑过唇边,我伸出舌尖舔一下,酸酸的涩涩的,混合劣质酒的辛辣,唯独没有那支棒冰的甘甜。然后,在梦里,我会看见哥对我说:“小妹,你笑啊。”

也不是没有男人试图走进我,但,我仿佛坚冰,拒绝融化。我害怕他们温情脉脉的背后有太多的龌龊,我害怕海誓山盟的背后是我不敢触摸的痛。

二十七岁,是我生命里明亮的一年。我独自去了一趟湘西,在一个村口,我拍下一张相片。我二十七岁后的生活轨迹因这张相片而改变。相片上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和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女孩,男孩正把什么东西塞给女孩。相片洗出来后,我反反复复地看,总觉有什么东西似曽相识。看了很久,终于发现,是男孩的眼神:纯净,满是一种给予的快乐。这眼神是这么熟悉,熟悉得我仿佛又看见哥站在我的眼前。

我把相片命名为《你的眼神》,寄给全国摄影大赛组委会。三个月后,组委会通知我,《你的眼神》获得一等奖,奖金八万元。就这样,我认识了季,长沙一家知名摄影杂志的编辑。他找到我,惊讶于我将大量时间消耗在碗盘的洗涤上。我说,无须讶异,我首先得生存,何况,我喜欢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季笑了:“你在说禅吗?深奥啊!”

我领了季的情,去了他的杂志社工作,但仍然拒绝他想要给我的进一步的关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容分说,不容置辩,不可抗拒,我和季坐上了去贵州的火车,下了火车,坐一天长途汽车到了贵州一个叫做德江的小县城,再坐两个小时中巴去了德江一个叫做枫香溪的偏僻山村。

“你到底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季双目炯炯:“或者,有些宿命的东西我们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神的启示。”

季带我走进一个农家小院,院子里的栀子花正在肆意开放,浓郁的香气令我晕眩。

一个上了年纪的农妇接待了我们,她把我们领进她那间小小的黑暗的卧室。她盘膝坐在地上,示意我坐在她的对面,我无助地望着季,季说:“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召唤你阴间的亲人跟你相见。”

“我想我哥。”

农妇不再说话,她双手有节奏地击打双膝,目光渐渐呆滞,头用力后仰,口中念念有词,渐渐白沫溢出,我心里慌乱,想要离开,但中邪似的,我无法动弹。而且,分明地,我听见哥喊:“小妹。”

是的,没错,千真万确是哥的声音。

“哥,我一个人好苦。”

“哥知道,是哥不好,把那么多屈辱留给你,让你一个人承受。”

“哥,再没人给我买爆米花,再没人喂我棒冰,我再也不能快乐。”

“有的,会有的。你们都以为我是一个傻子,都替我痛苦,其实,我是快乐的,那样无欲无求地生活,一心一意只想我的小妹高兴。”

“哥,你还痛吗?你的伤还痛吗?”

“不痛,伤口早好了。我的伤不算什么,我知道你的伤更重,这么多年了还不曾愈合。爸妈这些年太不容易,看到自己傻乎乎的儿子成天在眼前晃,他们能有不心烦的时候吗?偶尔吵吵架也是他们发泄的一种方式,为什么不能原谅?”

“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小妹,别再折磨自己,你不欠哥的,爸妈也不欠你的,这世上谁都不欠谁的。我知道你爱爸妈爱我,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些爱藏起来?这样,伤了别人更伤了自己。不要再陷进过去不能自拔。”

“我-------”

“快乐,你要快乐!”

哥的声音渐行渐远。

我挣扎着要去抓住它,我嘶声力竭喊:“哥-------”

“小妹,一定要快乐-------”

仿佛有人在云端推了我一把,我跌落,我清醒。睁开眼,没有,没有我哥,只有那个农妇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只有季一脸关切望着我。

付了农妇六十元钱,我们离开了这个诡异神秘的地方。

“季,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冥冥中有很多东西我们并不懂得。我大学里有一个贵州的同学,他曾经告诉我他们家乡有一种巫术叫做占花,我见你沉溺在某种阴暗里太深,我想或许这对你有帮助,就带你来了。”

“我终于又见到我哥了,谁说我哥傻?我这么多年的重负只有我哥懂,这么多年的伤今天才终于愈合。”

“是的,你哥很善良。”

“青,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 ”

季张开手掌:一根红线拴着一个拙朴小巧的银鱼,鱼鳞斑驳,散发出古旧的气息。

在一个土家族女人家里找到的,知道你会喜欢。

“不要再独自痛苦,不要再漂泊无依,让我照顾你。”

“季,陪我回家一趟吧,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季挠挠我的乱发,笑道:“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

再次坐在长途汽车上,心情早已异乎前日。是因为不虚此行,还是因为身边有季的陪同?我已不想去分辨,只知道此刻心情是万般的释然。不知道父母看到我和季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心里该是多么地欣慰。突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词:“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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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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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郎点评:

病痛好治,心病难医。
爱是双刃剑,
有时伤人也伤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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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窄船-评论

人生如梦,勇敢的去追逐,人活着就是一种心情。命运这个东西让人并不信服,但我们却无法解释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at:2010年05月13日 下午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