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伟哥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人。
叫他伟哥,因为他大名就是张伟。大家都这么叫他,我也这么叫,只是大家都把伟哥理解成一种药,而我却真当他是我哥。
他浓眉大眼长得很正直,胡子拉碴,个头一米七八,魁梧健壮,老气横秋,要不是一年四季套着一件蓝校服,别人肯定以为他是个老家伙,至少三十岁了。但更多的人会臆测到这哥们是一打架的好手,至少曾经参加过传说中的“斧头帮”或“钢刀会”,还是个头号砍手。
说到砍手,他以前还真当过。但改邪归正后从不跟任何人提起那段混沌岁月,包括我这个他唯一的兄弟。我想这是他永远都无从治愈的心病。
伟哥很酷。没有几个女生追过他,曾经追过他的人一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惟恐避之不及……
这是在一个秋风扫落叶的日子,在空旷的大街上,伟哥和校花并肩同行。一个表情冷漠,一个异常兴奋。连校花都主动追伟哥,可见其魅力四射的程度。自古美女配英雄,如今我们学校会发生一段绝世佳人风花雪月的因缘吗?
“你,你就是张伟吧?好可爱的名字哦,我叫……”女孩略微紧张,口齿不清,显然是第一次向男孩表白心扉。伟哥目视脚下被踩碎的枯叶,一声不吭。女孩继续说:
“我想和你……”她有些害羞,脸色绯红,赶忙转换了话题,“噢,张伟,你能告诉我你最爱吃什么吗?”
“……”
“你有qq吗?”
“……”
“你会打篮球吗?”
“……”
“和流川枫一样?”
“……”
“那你喜欢听谁的歌呢?”
“……”
女孩的十万个为什么问到第十七个时,伟哥仍然沉默地走着,只是脚下的枯叶被踏得越来越碎。
“那你——”
第十八句尚未完成,突然,伟哥停下来,一把将她拉到宽大的怀抱里,用坚定而热烈的目光凝视着女孩,深情款款。一阵冷风吹起他解开拉链的宽大校服,顿时裹住她的身体。这时,激动人心的一幕发生了,伟哥的嘴唇接近她,十厘米,八厘米,五厘米,只剩三厘米了!女孩心跳加速,慢慢地闭上双眼,期待人生中最幸福甜蜜的时刻降临,这个热吻的浪漫程度不亚于无数追求者送给她的所有鲜花。
然后,悲剧发生,伟哥使出浑身的劲儿从嗓子眼里咆哮了一声:
“滚——!”
……
伟哥一向自称是个因看破红尘而愤世嫉俗的人。他对于女子尤其鄙弃不堪。某日看报纸,见一贪官被枪毙即的加赞叹,“他妈的又给老子拔了一根刺!”又见一妓女团伙因卖淫罪被逮捕,就立即用钢笔尖捅破那一面,扔在地上踩,甚至吐上几口浓痰。他的这种特殊怪异的对于女性的痛恨如果在某一瞬间升华到了一个顶端,就会化成创作文学作品的激情。其代表诗作无题且短短二句云:“女人就是一条狗,谁有本事谁牵走。”(请各位女性朋友暂时原谅伟哥这个文盲,将这句带有人身攻击和性别歧视的话就当做一阵风吧,有机会我一定为民除害,抽丫的!)我嘴上直说“哇,伟哥你真有才华,是个才子!”心想找个树窝,赶紧——吐!
伟哥不幸的童年是他刚满七岁,母亲就为求荣华富贵和一个广东贪官兼富商私奔了……伟哥说他在七岁就断定女性不该存在于世上。我说:“恩,有悟性!……”
我承认我也无可避免的是个堕落者,坦言之,也是我灵魂牵引下的一条茫无四顾的狗。但是不能遮蔽的是我的聪明才智。这一点也不是夸夸其谈。我上课可以肆无忌惮地睡大觉,而考试能保证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全班第一。
初三,面临着中考的威胁,体验着青春的躁动,一个人一生里最不安的岁月。
而我和伟哥下课常去的地方却是操场南边僻静冷落的一排废旧教室前。这里说是即将拆除重新盖楼,我们利用仅有的时间充分地享受着这里的安谧和阴翳。我们坐在兰色油漆剥落的破门前,周围草木繁盛,夏天的微风吹过,风摇影动,暗影一地,错落班驳。抬头的那一小片天空,清醇而深邃,仿佛这是老天伟哥说,“这里就叫桃花源吧。”我看到四周的桃树开满了淡淡的粉红花朵,娇小玲珑,突然有了一种要保护它们的感觉。它们就在这里默默地开着,孤独寂寞,无人顾及,只是眷顾着风儿雨儿,跟小蜜蜂窃窃私语……
他第一次说喜欢一首歌是在初一。他叫不上那歌的名字,只是哼哼着,很陶醉的样子。
有一天是课外活动,我们在桃花源里坐着,学校的大广播放了好多革命歌曲。突然放起一首钢琴伴奏的曲子,四哥来了精神,一蹦子跳起来拍着手喜形于色地说:“你听啊!快听!就是这首!我最喜欢的!”
乘着这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随我前往
去到那恒河的岸边
最美丽的地方
那花园里开满了红花
月亮在放射光辉
玉莲花在那儿等待
等她的小妹妹
玉莲花在那儿等待
等她的小妹妹
……
一次下午放学,我们提着两瓶白酒来到桃花源。我清楚地记得这酒是肖尔布拉克。
“乒!”一声清脆的干瓶声后,我俩猛吹一气,天昏地暗,不顾一切,疯狂程度直超《美丽大脚》里的倪萍阿姨。
“哈哈哈,酒真是个好东西!”刚喝完,伟哥大叫爽快,并将空瓶抛向远处。那瓶子在夕阳的喘息中划着一道完美的弧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真他妈悲壮!”我对破碎的玻璃大发感慨,并且打着难闻的酒嗝。
“我不做大哥已好多年——”伟哥又唱了开来,反反复复变化着调子就这一句歌词。
“你他妈倒是有没有新鲜点的?”
“老子痛快!”
天色暗黑,疲惫了一天的太阳赶忙打烊了。漫天的繁星如同黑幕上无尽的珍珠,它们乱七八糟地眨着眼睛,犹如我俩无头苍蝇样的思绪。
这会,我们正在校内游荡,像两个冤魂野鬼。
伟哥抱怨道:“妈b的,老子早就烦透了上学啦!”
我说:“伟哥,我……我也是。”
伟哥摇着头庄重地拍着我的肩膀:“不不不,你千万不能烦。你考试总得第一,你……你是大有前途的,你一定……能考上好……好高中,我tmd坚信!……”
我默然。
这时校园被刮起一阵阴风,越刮越猛,就像是针对我俩的。风婆婆这样卖力地吹估计连屎都挣出来了。
我们酒兴大作,于是做出一堆的傻事。先是砸碎教学楼一楼的几间教室的窗户,凶器是两根粗树枝。然后在一棵挂着“保护环境”的百年大树下呕吐一番。然后在校长室门口撒了两泡尿。接着把浇花园的大水管直接拉到女厕所内,开大轮头(我也纳闷当时为什么这样做)……最后要出校门,发现大门已经上锁,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越而过。喝完酒总会干出一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就像这次攀爬只用了三秒,要放平时就是吃过兴奋剂都爬不了这么快。我们刚落地,那守门的老头从传达室杀将出来手里还提的铲子,他用河南话大骂“他奶奶的!哪个?”我和伟哥边逃跑边用语言回击:“你爷爷的!是爷!”
第二天学校沸腾了,比开运动会还热闹。初一的说窗户没了大蚊子飞近来直叮人,无心上课……。女生说厕所发洪水,大便什么的冲的一塌糊涂,根本进不去人,万一我们生理上来个什么的那就坏了。所以大家强烈要求放假。校长是气愤得大肚子要爆炸,除了漫天满地的抱怨,他的房子里总是能嗅到一股晦气。此后一月,校方始终未能查出此乃何人所为,事情的责任怪罪于看门的河南老头当时跑出来抓人时怎么没戴老花镜。遂风平浪静不了了之。
我和伟哥竟有一种卑微的成就感相伴。
我们每天都去桃花源。我们总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和无穷无尽的话题。
我说,“伟哥,我怕考不上高中。我们这所烂学校,没几个人能考上的。如果没高中可上,我能去干什么?”
“呵呵,”他笑道,“别,别这么说,我坚信你能考上!你的脑子好使。”
然后我笑笑,看着树叶打着卷儿飘落下来。
期中成绩下来了。我总成绩全班第一。只是英语只考了32分。
发现我爱上伟哥是在高考前一个月。我坦言,我没有朋友,更别说异性朋友。伟哥也没有异性朋友,原因不用多说。我很孤寂,我生活在自己的牢笼里,无法自拔。伟哥和我在一起三年,我们成天形影不离,我知道,日久生情,可,我也知道,我们都是男子汉,但是……
一切源自于伟哥那一次的拥抱。那天学校里空无一人。班级搞卫生都是两个人一组的,自由组合,我一直和伟哥一组。昏黄的太阳洒下一抹余辉。风吹影动。我们坐在桃花源。我说,伟哥,一个月后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他点头,没有说话。我说,就一个月了!他仍旧点头。我拍拍他宽大的肩膀说,分了后你会记得我吗?他瞪我一眼说,这哪的话,当然了,你永远是我兄弟。我说,我一直会想你。他说,是啊,真的很苍白,你看,就像天边的那个灰色的太阳,多么无聊和迷茫。我说,伟哥,我有一个请求。他说,你说吧。我说,你,可以,抱抱我么?他看着我的眼睛,有些不可思议。然后他笑笑说,噢,拥抱啊,兄弟之间,应该的。
我张开双臂,迎接着伟哥……
就想一直这么拥抱在一起,因为这个怀抱是这样的温暖而舒适,言语无法表达的感觉。一种接近迷幻的状态,如夏花般怒放凄绝的死亡。
——灰色的太阳。
紫罗兰微笑的耳语
仰望着明亮星星
玫瑰花悄悄地讲着
她芬芳的心情
那温柔而可爱的羚羊
跳过来细心倾听
远处那圣河的波涛
发出了喧啸声
远处那圣河的波涛
发出了喧啸声
……
上课时,我总是喜欢跑到最后面和他坐在一起。我们都不听课。通常只是睡觉。
伟哥,为什么你睡觉的时候是皱着眉头的?你在想些什么?又有些什么事情让你那么地烦恼?我就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你。无意中把你惊醒,你睁开眼睛吓我一跳。我说过,你睡觉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孩子。但是我没告诉你。伟哥,其实你是一个好人,你应该不止有我一个朋友的。其实你并不是那么地冷酷。你的一切,都只是你的伪装,我不知道你伪装的目的。抑或是生活的无聊,青春的苍白,对于家庭不幸的深深痛苦。
高考前的一个星期五。祭日。
一声急促的铃声,我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伟哥低沉的声音:
“兄弟,你出来一下,我在你家巷子口这里等你。”
我穿着拖鞋就往外跑,妈妈说去干什么,我没有回答。巷子里黑得可怕,一股股的阴风撕来,前方是一片路灯的光亮,我知道,那里是伟哥,他在等我。
“伟哥,你怎么……”
眼前的一幕令我心痛欲绝。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而且被砍得条条缕缕。脸上也是。我说:“你,怎么了?!”
“噢,没事,我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我杀了人。”
“啊?!伟哥,你别吓我……”
“真的,兄弟,我杀了人,赶紧要去外地。你保重,我就是来给你说一声的。”
我一把拉着他的手,我不让他走。可他的手——他的右手湿乎乎一片,我提起来一看,大吃一惊,整个没有手的形状,已经被刀砍得筋筋吊吊。只是用一块衣服上的布简单地包裹着。
“哥,你……不要走!!”我哭着喊。我从他的身后抱紧他。我说,“你说过的,要陪我走完这三年!现在还有一个星期了,你不能不履行诺言的!你说过的,你是个诚实的人!我知道,你一直很诚实!哥,你别离开我!……”
他的身体也在颤抖,热热的液体哒哒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真要走了,对不起!你别这样,我真要走了,兄弟,我知道你不舍得我,可我没办法,我杀了人啊,这不是一般的事!那个家伙从号子里出来啦!他又来找我,他骂我妈,我狠我妈,狠所有女人,但我不允许他骂我妈!我和他打起来,我砍死了他!杀人要偿命的!如果我在这座城市待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逮到的,会被判死刑的!懂吗……”
“你死我也死!”我吼道。
“你说什么?!”他扯开我的手,转过身子睁大眼睛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哥,你死我也要自杀!我不考什么破高中了,我只要和你一直在一起!我们一起去阴间!”
“啪”!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伟哥狠狠地给我一个巴掌。我感觉到耳朵嗡嗡作响,嘴角流出丝丝的血,脸上五个指印在酸麻地晃动。
“你不要乱想,你要考高中,知道吗?你一定能考上,别让我失望!”他的眼里突然涌散出那么多晶莹的液体,在路灯下,将脸庞照射得亮堂堂的。“你,要考高中,你知道吗?我很失败,我杀了人,你知道吗?你一定能考上!你别让我失望!兄弟,我每天都在祝福你,我不是骗你!你一定要考上!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不要像我,知道吗?”他情绪越来越激动,胸腔里爆发出一阵一阵轰轰的炸雷般的声音,几乎是边哭边挣扎地喊着,“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你永远是我兄弟,知道吗?你知道吗?!你一定要考上!我他妈的坚信!坚信……”
伟哥走了,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像是一棵参天的大树,又像一只巨大的飞鸟。我看到,天上有一轮残月。灰色的月亮。
一个月后,我已620分超出重点线30多分的成绩考取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我知道,日子依旧会这样灰色地过下去。但它终究是一扇门,就算它无情地关闭,总会有一扇窗户为我敞开。我明白花谢还会再开。一如我们的桃花源,那昭示着一片希望和存在。我始终会记得一个人在远方为我祝福,就像我也在为他祝福一样。诚然,我们都不说谎,我们都乘着歌声的翅膀:残翅,在飞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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